二樓雅間的氣氛,冷得像冰窖。
“李捕頭,你好大的膽子!”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明明不大,卻像一把錘子砸在每個人的心口。
蘇州府的李捕頭“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
他哆哆嗦嗦地抬頭,看著那個身穿便服的中年男人,汗珠子從額頭滾下來,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小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您……”
男人沒有理他,目光緩緩轉向一旁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的酒樓掌柜韓三寶。
“朕今日在你們酒樓用餐,朕要付錢嗎?”
一句話,讓整個聚福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01
大清乾隆四十二年,蘇州城,青石街。
天剛蒙蒙亮,聚福樓的伙計王二毛就打著哈欠拉開了店門。
一股清晨特有的微涼空氣混著街角早點鋪的香氣,撲面而來。
韓三寶,聚福樓的掌柜,正站在柜臺后頭,手里拿著一塊半干不濕的抹布,慢條斯理地擦著那張已經包了漿的紫檀木算盤。
他今年五十出頭,背微駝,臉上總是掛著和氣的笑,但那雙眼睛,卻透著精明。
“二毛,手腳麻利點,把那幾張桌子再擦一遍,特別是桌子腿。”
韓三寶的嗓音平和,聽不出什么情緒。
王二毛應了一聲,手里的抹布舞得更歡了。
這聚福樓,在這條街上開了二十年,靠的就是一個“干凈”和一個“實在”。
韓三寶常說,開門做生意,昧良心的錢,一個子兒都不能掙。
日上三竿,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聚福樓里也開始上客,跑堂的、傳菜的,忙得腳不沾地。
就在這時,門口的布簾一挑,走進來一個男人。
這人約莫五十歲年紀,穿著一身靛藍色的綢布長衫,料子算不上頂好,但剪裁得體,襯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一雙眼睛掃過來,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稍微年輕些的隨從,低著頭,亦步亦趨。
韓三寶的目光在男人腰間那塊不起眼的玉佩上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平常。
他放下抹布,親自迎了上去。
“客官,您里邊請。”
那男人用眼角瞥了他一下,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一口京腔傳了過來。
“樓上可有雅間?”
“有,有,二樓‘清風閣’正好空著,清靜。”
韓三寶一邊說,一邊在前頭引路。
他沖著王二毛使了個眼色。
王二毛心領神會,立馬取了新換的茶具,沏上一壺今年的新茶,跟了上去。
這人,氣度不凡,得小心伺候著。
上了二樓,進了雅間,那男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從這里,正好能看到樓下青石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似乎很滿意,嘴角動了動,但終究沒笑出來。
韓三寶沒敢多言,只將菜單恭恭敬敬地遞上。
男人沒接,只是淡淡地說了幾個菜名。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再來一個東坡肉,一壺你們這兒最好的酒。”
都是些尋常的蘇幫菜,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倒像是御膳房報菜名似的。
“好嘞,您稍等。”
韓三寶躬身退下,心里卻在暗自琢磨。
這人說話的派頭,不像是一般的富商,倒像是……官場上的人。
可蘇州城里有頭有臉的官,他韓三寶哪個不認識?
這人面生得很。
他壓下心頭的疑惑,走到后廚,親自盯著廚子下料。
越是這樣的客人,越是不能出半點差錯。
02
酒菜很快就上齊了。
王二毛端著最后一碗熱湯,小心翼翼地往雅間走。
偏偏就在這時,一個食客下樓,兩人走得急,肩膀撞在了一起。
“哎喲!”
王二毛手一抖,那碗滾燙的魚頭湯大半都潑在了他的手背上。
湯汁順著他的手往下滴,瞬間就燙起了一串燎泡。
王二毛疼得齜牙咧嘴,卻死死端著那碗湯,沒讓它灑在地上。
“對不住,對不住!”
撞人的食客連聲道歉。
樓下的動靜,自然也傳到了二樓雅間。
那中年男人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韓三寶聽到動靜,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來。
他先是看了一眼王二毛燙得通紅的手,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幾滴湯汁,臉色沉了下來。
但他沒有罵人,而是先對那食客拱了拱手。
“客官莫怪,是小店的伙計走路不小心。”
然后,他才轉向王二毛,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手怎么樣了?趕緊去后院用水沖沖,再找點燙傷膏抹上。”
“掌柜的,我沒事,我先把湯給樓上的客官送去。”
王二毛疼得額頭冒汗,卻還記掛著樓上的客人。
“胡鬧!”
韓三寶的語氣嚴厲了起來。
“客人的湯灑了,可以再做,你的手燙壞了,那是一輩子的事!還不快去!”
他從王二毛手里接過那碗只剩下小半的湯,轉身對那名一臉歉意的食客說。
“客官,實在對不住,這頓算我的,給您賠罪了。”
食客見他如此,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連連擺手說不用。
韓三寶堅持,親自將他送到了門口。
處理完這一切,他才端著那碗剩下的湯,親自上了二樓。
雅間里,那中年男人正靜靜地看著窗外,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韓三寶將湯碗放在桌上,躬身說道。
“客官,實在抱歉,剛才伙計不小心,把湯灑了。這碗不成敬意,算小店送您的。后廚已經加急給您重做一份了,馬上就來。”
他話說得誠懇,姿態放得極低。
男人這才緩緩回過頭,目光落在韓三寶身上,審視了片刻。
“你這掌柜,倒是有趣。”
他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
“小本生意,講究的就是個誠信,不能因為一點小事,慢待了客人,也委屈了伙計。”
韓三寶不卑不亢地回答。
男人沒再說話,只是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但韓三寶注意到,他的嘴角,似乎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在這時,后廚重做好的魚頭湯也送了上來。
韓三寶親自布好菜,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他回到柜臺,心里那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他看了一眼正在后院沖洗傷口的王二毛,心里盤算著,待會兒得去藥鋪給他抓幾副好藥。
03
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照進聚福樓。
客人漸漸散去,店里清靜了不少。
韓三寶的女兒,韓小菊,從后院走了出來。
她今年十六歲,生得眉清目秀,手里端著一盤剛出爐的桂花糕,香氣撲鼻。
這是聚福樓的招牌點心,也是韓小菊的拿手絕活。
“爹,這是給二樓那位客官的。”
韓小菊輕聲說道。
韓三寶點了點頭。
“去吧,小心點。”
他看著女兒的背影,眼神里滿是慈愛。
妻子走得早,他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從小既當爹又當媽地拉扯大。
小菊也爭氣,不僅把家里的活計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跟著教書先生讀了幾年書,知書達理。
韓小菊端著桂花糕,上了二樓。
她走到雅間門口,輕輕叩了叩門。
“客官,您的點心。”
里面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進來。”
韓小菊推門而入,只見那位客官依舊坐在窗邊,目光落在街景上,似乎在想些什么。
她將桂花糕輕輕放在桌上,正準備退下。
眼角的余光,卻無意中瞥到了男人腰間。
那塊之前被韓三寶注意到的玉佩,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潤的光澤。
玉佩的樣式很古樸,但上面雕刻的紋路,卻讓韓小菊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條龍。
一條張牙舞爪,氣勢逼人的五爪金龍。
尋常人家,別說佩戴,就是私藏有這種紋樣的物件,那也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韓小菊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讀過一些雜書,知道這五爪金龍紋,是天子專用的圖樣。
難道……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嚇得腿都軟了。
她不敢再看,慌忙低下頭,用近乎發抖的聲音說了一句“客官慢用”,便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幾乎是跑著下的樓,臉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爹!”
她沖到柜臺前,一把抓住韓三寶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恐懼。
“爹,那個人,那個人他……”
韓三寶看女兒嚇成這樣,心里一驚。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的玉佩……是……是龍……”
韓小菊結結巴巴地,總算把話說完整了。
韓三寶的臉色,“唰”的一下,也變了。
五爪金龍!
他活了半輩子,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他立刻聯想到那人一口的京腔,那不怒自威的氣度,還有那看似隨意卻處處透著講究的舉止。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他心里瘋狂地滋長。
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你……你看清楚了?”
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韓小菊用力地點了點頭,眼淚都快下來了。
韓三寶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復。
“你別慌,先回后院去,千萬別出來,也別跟任何人說起,包括王二毛。”
他扶著女兒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叮囑道。
“爹,那我們怎么辦?”
“爹來處理。”
韓三寶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凝重。
他安頓好女兒,整理了一下衣衫,也上了二樓。
無論如何,他得親眼去確認一下。
是福是禍,總得有個結果。
他走到雅間門口,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這扇門后,坐著的,可能就是當今天子。
他正要敲門,樓下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04
“掌柜的!韓掌柜!”
一個粗聲大氣的嗓門在樓下響起。
韓三寶心里“咯噔”一下,這聲音他熟,是蘇州府的李捕頭。
他這個時候來做什么?
韓三寶停下敲門的動作,轉身快步下樓。
只見李捕頭帶著四五個官差,已經站在了大堂中央,個個按著腰刀,神情嚴肅。
店里僅剩的幾個食客,被這陣勢嚇得大氣不敢出。
“李捕頭,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韓三寶臉上堆起笑,迎了上去,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小錠銀子。
李捕頭掂了掂銀子,臉上的表情卻沒半點松動。
他壓低聲音,問道。
“韓掌柜,我問你,今天是不是有個說京腔的外地人到你這兒吃飯了?”
韓三寶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怕什么,來什么。
“是……是有這么一位客官,在樓上雅間。”
他不敢隱瞞。
李捕頭的眼睛瞇了起來,往樓上瞥了一眼。
“什么來路,你知道嗎?”
“小人不知,就是一位普通的客人。”
韓三寶含糊其辭。
“普通客人?”
李捕頭冷笑一聲。
“府臺大人接到密報,說是有京城里來的大人物,微服到了蘇州。韓掌柜,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說,要是敢窩藏朝廷欽犯,你這聚福樓,可就開到頭了!”
這話,說得極重。
韓三寶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他知道,這李捕頭是想借機敲詐,但眼下這情況,他根本不敢把樓上那位的真實身份往外說。
那不是窩藏欽犯,那是驚駕,罪過更大。
“李捕頭言重了,小人就是個開酒樓的,哪有那個膽子。”
他只能繼續裝糊涂。
李捕頭見他不肯說實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好!既然你不說,那我就親自上去問問!”
他說著,便要帶人上樓。
“哎,李捕頭,李捕頭,使不得,使不得啊!”
韓三寶趕緊攔住他。
“客人在用餐,您這樣帶人闖進去,不合規矩啊!”
“規矩?”
李捕頭一把推開他。
“老子的刀,就是規矩!”
眼看李捕頭就要帶人沖上去了,韓三寶急得滿頭大汗,卻又無計可施。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尖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喲,好大的威風啊,蘇州府的捕頭,都能在這兒橫著走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管家服飾,面白無須的中年人,正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正是之前跟著那中年男人一起進來的隨從。
他之前不知去了哪里,此刻才回來。
李捕頭看到他,愣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敢管官府的事?”
那人沒理他,徑直走到樓梯口,對著樓上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
“主子,奴才回來了。”
兩個字,“奴才”。
雖然他很快就意識到失言,但已經晚了。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聚福樓里炸響。
在這大清朝,敢在外面自稱“奴才”的,除了王公貴族府里的下人,就只有一種人——宮里的太監。
而能讓太監稱呼為“主子”的,除了皇親國戚,還能有誰?
再聯想到那五爪金龍的玉佩,那一口純正的京腔,那不凡的氣度……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李捕頭的臉,“刷”的一下,比韓小菊剛才還要白。
他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連帶著身后的幾個官差,也稀里嘩啦地跪倒一片。
“小……小人……叩見……”
他想說“叩見皇上”,但“皇上”兩個字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他不敢說,也不配說。
韓三寶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他拉著已經被驚動的女兒韓小菊,也跟著跪在了地上。
整個聚福樓里,所有還站著的人,全都跪下了。
一時間,落針可聞。
05
雅間的門,無聲地開了。
身穿靛藍色長衫的乾隆皇帝,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他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底下跪倒一片的人,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都起來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但頭都埋得低低的,不敢與他對視。
乾隆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抖如篩糠的李捕頭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萬歲爺,小人……小人叫李四。”
李捕頭結結巴巴地回答。
“李四?”
乾隆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朕看你是膽大包天,想借著由頭,來敲詐勒索吧?”
“小人不敢,小人萬萬不敢!小人是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圣駕,求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啊!”
李捕頭磕頭如搗蒜,額頭很快就磕出了血。
乾隆沒再理他,目光轉向了韓三寶父女。
“你就是這家酒樓的掌柜?”
“是……草民韓三寶,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韓三寶的聲音都在發抖。
“朕問你,你平日里,可會和客人們議論朝政?”
乾隆的問題,看似隨意,卻如同一把刀,懸在了韓三寶的脖子上。
“回皇上,草民只是個生意人,不懂什么朝政,也從不敢妄議。”
韓三寶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乾隆又看向一旁的韓小菊。
“你就是那個給朕送桂花糕的丫頭?”
“是……民女……民女……”
韓小菊嚇得話都說不完整了。
“朕聽說,你讀過書?”
“回皇上,民女……跟先生讀過幾年……”
“都讀了些什么書啊?”
乾隆的語氣依舊平淡,但韓三寶卻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就是一些《女則》、《女訓》……”
“哦?”
乾隆的眉毛一挑,聲音陡然轉冷。
“就沒有讀過一些……別的書嗎?比如,那些記載著前朝舊事的‘野史’?”
“轟”的一聲,韓三寶只覺得天旋地轉。
在文字獄盛行的大清,私藏、閱讀“野史”,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他不知道皇上為何會這么問,但那冰冷的眼神,讓他感到一陣絕望。
他知道,今天,聚福樓是遇上大劫了。
就在韓三寶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乾隆終于不再追問那些要命的問題。
他緩緩走下樓梯,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踱步到柜臺前。
他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張紫檀木的算盤。
“嗒,嗒,嗒。”
每一下,都像敲在韓三寶的心上。
最終,乾隆轉過身,看著面如死灰的韓三寶,拋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朕今日在你們酒樓用餐,朕要付錢嗎?”
韓三寶在絕望中腦海閃過一絲靈光,艱難地說出十二個字。
乾隆聽到后猛然一震,眼神從冷厲轉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