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山谷里卻亮如白晝。
照明彈慘白的光撕破夜幕,將黃朝天溝壑縱橫的臉映得鐵青。
他身旁的警衛(wèi)員小王,一張年輕的臉蛋上滿是泥灰,聲音打著顫:“師長,美國人的炮火太密了,咱們的弟兄……怕是沖不過去啊!”
黃朝天沒說話,只是死死盯著山谷下方那片鋼鐵洪流,眼珠子熬得通紅。
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沖不過去,也得沖。”
01
1951年5月27日,拂曉。
朝鮮的晨風(fēng)帶著一股子血腥味兒,往人骨頭縫里鉆。
黃朝天裹了裹身上那件滿是破洞的棉軍衣,感覺不到一絲暖和氣。
第五次戰(zhàn)役的炮火聲,已經(jīng)在身后響了快一個月了。
現(xiàn)在,終于漸漸遠了。
志愿軍第20兵團58師,這支從槍林彈雨里爬出來的部隊,正在奉命向北撤退。
說是撤退,其實更像是逃難。
弟兄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像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土豆,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泥土。
隊伍拉得很長,在崎嶇的山路上,像一條灰色的、蠕動緩慢的巨蟒。
沒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腳底摩擦石子的沙沙聲。
黃朝天走在隊伍中間,每一步都踩得結(jié)結(jié)實實。
他那雙布鞋,鞋底早就磨穿了,露出烏黑的腳趾頭。
腳上磨出的水泡破了,混著泥水,鉆心地疼。
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腰桿挺得筆直,目光像刀子一樣,時不時掃過隊伍。
他得看著,得盯著。
這支隊伍,是他從國內(nèi)帶出來的。
入朝的時候,一萬五千多生龍活虎的小伙子。
現(xiàn)在,跟在他身后的,只剩下不到九千人了。
每一個,都是他的心頭肉。
走了沒多遠,隊伍里一陣騷動。
黃朝天眉頭一皺,快步走了過去。
幾個戰(zhàn)士正圍著一個倒下的小戰(zhàn)士,急得團團轉(zhuǎn)。
“怎么回事?”黃朝天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力。
一個干部模樣的老兵抬起頭,滿臉愁容:“師長,小李他……斷糧好幾天了,剛才一頭栽倒,就沒起來。”
黃朝天蹲下身,摸了摸那個叫小李的戰(zhàn)士的額頭,冰涼。
他又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經(jīng)沒了。
周圍的戰(zhàn)士們都低下了頭,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黃朝天沉默了一會兒,從自己干癟的口袋里,掏出半個黑乎乎的窩窩頭。
這是他最后的口糧了。
他把窩窩頭塞到那個干部手里,聲音沙啞:“找個地方,把他埋了吧。給他做個記號,以后咱們得帶他回家。”
干部接過窩窩頭,眼圈紅了。
黃朝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著隊伍吼了一嗓子:“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天亮之前,必須趕到華川!”
他的聲音像是鞭子,抽在每個戰(zhàn)士的心上。
隊伍又開始緩緩移動,只是氣氛更加沉重了。
黃朝天扭過頭,看了一眼路邊那座新堆起的小土墳。
他想起了小李入伍時的樣子。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娃娃,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拍著胸脯跟黃朝天說:“師長,我一定多殺幾個美國鬼子,給我爹報仇!”
黃朝天的爹,在村里被美國人的飛機炸死了。
現(xiàn)在,這孩子也躺在了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
黃朝天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轉(zhuǎn)過頭,不再去看。
打仗,總得死人。
他見得多了,多得都快麻木了。
可每次看到這些年輕的生命就這么沒了,他的心還是會疼,像刀割一樣。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剩下的弟兄們,活著回去。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02
隊伍繼續(xù)在黑暗中前行。
凌晨的華川地區(qū),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這里距離他們預(yù)定的休整地點,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
只要到了地方,就能喘口氣,吃上一口熱飯。
這個念頭,是支撐著所有戰(zhàn)士走下去的唯一動力。
可黃朝天的心里,卻越來越不安。
太安靜了。
安靜得有點不正常。
按照情報,他們撤退的路線,應(yīng)該有兄弟部隊接應(yīng)。
可走了這么久,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著。
“停!”黃朝天猛地抬起手。
隊伍瞬間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警惕地望向四周。
“師長,怎么了?”政委李文清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問。
李文清是個知識分子,戴著副眼鏡,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
可上了戰(zhàn)場,比誰都猛。
是黃朝天的老搭檔了。
“不對勁。”黃朝天瞇著眼睛,像一頭嗅到危險氣息的豹子,“讓偵察排的,去前面探探路。”
“好。”李文清點了點頭,立刻去安排了。
沒過多久,一陣若有若無的炮聲,順著風(fēng)傳了過來。
轟隆……轟隆……
聲音很沉悶,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一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美國人的榴彈炮!”一個老兵失聲叫道。
黃朝天臉色一沉。
他媽的,美國人的鼻子比狗還靈,這么快就追上來了?
這下麻煩了。
他們現(xiàn)在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彈藥和糧食都缺得厲害。
每個戰(zhàn)士身上,平均剩下的子彈不到五發(fā)。
糧食,更是早就見了底。
不少人都是靠著啃樹皮、嚼草根撐到現(xiàn)在的。
就憑這點家當(dāng),拿什么跟武裝到牙齒的美國人拼?
“師長,怎么辦?”李文清的眉頭也擰成了一個疙瘩。
黃朝天沒有立刻回答。
他爬上旁邊一個光禿禿的山坡,舉起望遠鏡,朝炮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夜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看到遠處的天邊,被炮火映得一閃一閃的,像是老天爺在發(fā)怒。
他放下望遠鏡,心里盤算著。
現(xiàn)在有兩條路。
一是掉頭,繞開華川,從別的地方撤。
但這樣一來,路程至少要多出兩天。
弟兄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撐得住,是個問題。
而且,一旦偏離了預(yù)定路線,就徹底跟上級失去了聯(lián)系,成了孤軍。
在朝鮮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果不堪設(shè)想。
第二條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xù)往前走。
說不定,美國人只是在虛張聲勢,炮轟無人區(qū)呢?
又或者,他們只是先頭部隊,兵力不多?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黃朝天自己給否了。
跟美國人打了這么久的交道,他太了解這幫家伙了。
他們不打則已,一打,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
絕不會干這種只聽雷聲、不見下雨的傻事。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派出去的偵察兵,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
“師……師長!”偵察排長上氣不接下氣,一張臉嚇得慘白,“前……前面……全是美國人!”
03
偵察排長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的湖面。
華川,這個他們賴以生存的希望之地,已經(jīng)落入了敵手。
更可怕的是,根據(jù)偵察兵的抵近觀察,盤踞在華川的,不是什么小股部隊,而是美軍的絕對主力。
“說清楚,到底有多少人?”黃朝天死死盯著偵察排長,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報告師長,看得見的,就有好幾個師的番號!”偵察排長喘著粗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抖。
“有美軍第7師、第24師……還有南朝鮮的第2師、第3師、第6師……”
他每說出一個番號,在場所有干部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可都是美軍和南朝鮮軍的王牌部隊。
尤其是美軍第7師,號稱“滴漏器師”,是美軍的精銳中的精銳。
“他們都擠在一個狹窄的山谷里,山谷里到處都是坦克、大炮,一眼望不到頭……”
“粗略估計,總兵力……至少有兩萬八千人!”
兩萬八千!
這個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兩萬八千對九千。
三比一的兵力差距。
而且對方是坦克大炮俱全,他們是缺衣少食,彈藥告罄。
這仗,怎么打?
根本就沒法打。
指揮部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黃朝天的身上。
他是師長,是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
是戰(zhàn),是撤,他得拿個主意。
黃朝天站在地圖前,一言不發(fā)。
地圖是繳獲來的,很粗糙。
華川的位置,被他用紅藍鉛筆,重重地圈了出來。
那是一個咽喉要道。
往北,是志愿軍大部隊撤退的必經(jīng)之路。
往南,是通往后方的生命線。
一旦華川失守,就等于一把尖刀,插進了志愿軍東線部隊的心臟。
不僅他們58師要完蛋,整個東線的兄弟部隊,都將面臨被包餃子的危險。
后方的醫(yī)院、倉庫、兵站……所有的一切,都將暴露在敵人的炮口之下。
后果,不堪設(shè)想。
“師長,不能再等了,下命令吧!”李文清急了,“再晚,美國人反應(yīng)過來,把口子一扎,咱們就成甕中之鱉了!”
黃朝天緩緩抬起頭,目光從地圖上移開,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看到了一張張焦慮、疲憊,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臉。
他知道,弟兄們都到了極限了。
違抗上級的撤退命令,留下來打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仗,這個責(zé)任太大了。
一旦失敗,他黃朝天,就是千古罪人。
可要是就這么走了……
他想起了那個倒在路邊的小戰(zhàn)士小李。
想起了那些在沖鋒路上,被炮彈炸得粉身碎骨的弟兄。
他們用命換來的,就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嗎?
不行!
絕對不行!
他黃朝天,從當(dāng)兵那天起,就知道什么叫軍人。
軍人,就得有骨氣!
死,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
04
“老李,”黃朝天忽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剛過鴨綠江的時候,彭總跟我們說的話?”
李文清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記得。彭總說,我們是志愿軍,是來保家衛(wèi)國的。我們身后,就是祖國,就是父老鄉(xiāng)親。我們退一步,帝國主義就會前進一步。”
“是啊。”黃朝天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胸中的所有郁結(jié)之氣都吐出來。
“咱們的裝備,不如美國人。咱們的伙食,不如美國人。咱們什么都比不上人家。”
“可咱們有一點,比他們強。”
黃朝天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就是,咱們不怕死。”
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第四次戰(zhàn)役的時候,他們師負責(zé)在漢江北岸阻擊敵人。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
一個連隊,一百多號人,打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個通訊員。
陣地,丟了。
黃朝天帶著警衛(wèi)員沖上去,想把陣地奪回來。
結(jié)果被美國人的機槍火力,死死地壓在一個彈坑里,動彈不得。
子彈就像是下雨一樣,在他們頭頂上飛。
警衛(wèi)員小王,就是那個時候,為了掩護他,大腿上中了一槍。
要不是后續(xù)部隊及時趕到,他們倆就得交待在那了。
從那以后,小王的腿就有點跛。
可他從來沒跟黃朝天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疼。
依舊是那個跟前跟后,一口一個“師長”的半大孩子。
黃朝天看著眼前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心里像是有團火在燒。
他不能帶著他們?nèi)ニ退馈?/p>
但他更不能,帶著他們當(dāng)逃兵。
“老李,你說,要是咱們現(xiàn)在扭頭就跑,把華川這個爛攤子,留給后面的兄弟部隊……”
“咱們還有臉,回去見江東父老嗎?”
李文清沉默了。
他是個政委,最懂得以大局為重。
理智告訴他,保存實力,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情感上,他卻無法接受這種選擇。
就像黃朝天說的,軍人的榮譽,比生命更重要。
“師長,我聽你的。”李文清推了推眼鏡,眼神變得堅定起來,“你說怎么打,我們就怎么打!”
“好!”黃朝天一拍桌子,“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
那張粗糙的地圖,在他眼里,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棋盤。
而他,就是那個執(zhí)棋者。
他要在這盤看似必輸?shù)钠寰掷铮业揭唤z生機。05
華川作為東線后勤要地和撤退要道,若失守,志愿軍東線部隊退路將被切斷,后方的后勤補給部隊和傷員也將陷入險境。
這個道理,在場的所有人都懂。
但懂歸懂,現(xiàn)實的鴻溝,卻擺在眼前。
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
指揮部里的氣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對他們來說,都是煎熬。
敵人的包圍圈,可能正在收緊。
逃生的機會,正在一點點流逝。
盡管違抗撤退命令風(fēng)險極大,且雙方實力懸殊,黃朝天卻涌起大膽念頭: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