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你真的不記得你給林悄倒了什么嗎?”
審訊室的燈光白得刺眼,將女教師陳蔓的臉照得毫無血色。
她穿著一件得體的連衣裙,坐姿端正,雙手平放在膝上,平靜得像是在參加一場家長會。
空氣里只有空調單調的嗡鳴。
她抬起頭,迎著刑警隊長李輝的目光,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禮貌的弧度。
“李警官,我說過了,我只給她倒了杯橙汁。和大家一樣的橙汁。”
她的聲音清晰而穩定,仿佛在陳述一個真理。
01.
半個月前,喜訊傳遍了整個老城區。
林家的獨生女林悄,高考考了648分。
這個分數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街坊鄰里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林家在街角開著一家小飯館,名叫“林記小廚”,平日里做的就是街坊生意。
林悄的父親林大軍,一個憨厚寡言的男人,那天破天荒地在店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震得半條街都聽見了。
“老林,你家丫頭出息了!”
“648分!這得上什么好大學啊?”
“清華北大有希望沒?”
道賀聲此起彼伏。
林大軍咧著嘴,一邊給客人上菜一邊應著,他嘴笨,說不出什么漂亮話,只會重復著:“丫頭自己爭氣,自己爭氣。”
妻子張嵐在后廚忙得滿頭大汗,眼眶卻是紅的。
她把一盤剛出鍋的拍黃瓜遞出去,對女兒說:“悄悄,快,給你班主任陳老師打個電話,把好消息告訴她。這三年,陳老師最費心了。”
林悄正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用手機查看著各個大學的招生代碼。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頭發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鼻尖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聽到母親的話,她乖巧地點點頭,撥通了電話。
“陳老師,是我,林悄。”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壓抑不住的喜悅,“分數出來了,648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隨即傳來陳蔓老師激動又欣慰的聲音:“太好了!悄悄!老師就知道你一定行!全校都會為你驕傲的!”
掛了電話,林悄的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憧憬。
她不知道,電話那頭的班主任陳蔓,正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手里緊緊攥著電話,臉上的表情在窗外陽光的陰影里,顯得有些復雜。
沒過多久,陳蔓親自提著一箱牛奶和水果來到了“林記小廚”。
她拉著林悄的手,對林大軍和張嵐說:“這孩子,是我教過最省心也最有靈氣的學生。你們培養得好啊。”
“都是老師教得好,我們哪懂什么。”張嵐端來一杯茶,感激地說道。
“升學宴可得辦得風風光光的,”陳蔓笑著提議,“就定在‘福滿樓’吧,那兒氣派。老師得到場給你敬杯酒,祝我們的大才女前程似錦!”
林大軍搓著手,有些猶豫,“福滿樓”是鎮上最高檔的酒樓,一桌下來花費不菲。
“爸,不用那么破費……”林悄小聲說。
“必須的!”陳蔓打斷了她,語氣不容置疑,“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必須要有儀式感。錢的事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
她話說得懇切,眼神里滿是作為師長的關懷與驕傲,讓林家夫婦瞬間打消了所有顧慮。
02.
升學宴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整個老城區都像是在為林悄辦喜事。
張嵐提前關了店,一門心思地準備著。
她翻出自己壓箱底的紅旗袍,又拉著林悄去商場買了條新裙子。
那是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襯得女孩愈發亭亭玉立。
“真好看,”張嵐看著鏡子里的女兒,眼睛濕潤了,“我的悄悄長大了。”
林大軍則忙著打電話訂酒店、通知親友。
他一輩子老實本分,這是他最高光的時刻。
他特意給陳蔓老師訂了主桌最尊貴的位子,還準備了一個厚厚的紅包,打算在宴會上當眾感謝她。
這幾天,陳蔓老師也時常過來幫忙。
她幫著林悄參考報考的學校和專業,分析各個城市的優劣,比張嵐夫婦還要細心周到。
“這孩子目標明確,就想去上海學金融,”陳蔓對張嵐說,“有志氣。不像我們家那個,就知道打游戲。”
她口中的“我們家那個”,是她的丈夫周誠。
周誠在一家事業單位做文員,性格內向,不愛說話。
他偶爾會開車來學校接陳蔓下班,見到林悄,也只是靦腆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林悄對他印象不深,只覺得是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
升學宴前一天,周誠又來接陳蔓。
車停在“林記小廚”門口,陳蔓正和林悄一家商量著宴會的座位安排。
“老周,你先進車里等我會兒。”陳蔓頭也不回地說。
周誠“嗯”了一聲,默默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他透過車窗,看著被人群和笑語包圍的妻子,以及那個像星星一樣閃耀的女孩林悄,眼神有些黯淡。
他低下頭,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很快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社區里并非全然是祝福。
住在隔壁的王嬸,她家的兒子和林悄同班,只考了個大專線。
她看著林家門口人來人往,酸溜溜地對旁邊人說:“考那么好有什么用,女孩子家家的,以后還不是要嫁人。”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飄進在門口送客的張嵐耳朵里。
張嵐的臉色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
她告訴自己,不能讓這些閑言碎語影響女兒的好日子。
03.
“福滿樓”宴會廳燈火輝煌。
大紅的橫幅掛在舞臺中央:“熱烈祝賀林悄同學金榜題名”。
親朋好友和街坊鄰里坐了十幾桌,場面熱鬧非凡。
林悄換上了那條新的藍色連衣裙,略施粉黛,穿梭在人群中,禮貌地和長輩們打著招呼。
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那是發自內心的、對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笑容。
林大軍和張嵐站在門口迎客,激動得臉都紅了。
宴會開始,作為主角的林悄被請上臺發言。
她有些緊張,但還是清晰地表達了對父母、老師和親友的感謝。
她說到動情處,眼眶泛紅,臺下的張嵐早已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接下來是班主任陳蔓老師上臺講話。
陳蔓今天也精心打扮過,她穿著一身黑色套裝,顯得既專業又優雅。
她盛贊了林悄的勤奮與天賦,回憶了師生間的許多趣事,言辭懇切,贏得了滿堂喝彩。
“作為你的老師,我為你感到無比的驕傲。”陳蔓走下臺,端起酒杯,親自走到林悄面前,“這一杯,老師祝你前程似錦,鵬程萬里!”
主桌上的人紛紛起身,氣氛達到了高潮。
林悄不會喝酒,張嵐連忙給她換上了一杯橙汁。
“老師,我以橙汁代酒,敬您。”林悄雙手舉杯,清澈的眼眸里滿是真誠的感激。
陳蔓笑著和她碰杯,然后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林悄也喝下了杯中的橙汁,甜甜的味道在味蕾上散開。
掌聲雷動。
然而,掌聲還未落下,異變陡生。
林悄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她捂住自己的喉嚨,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和痛苦。
下一秒,她手中的玻璃杯“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橙黃色的液體濺開,像一朵破碎的花。
女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悄悄!”
張嵐的尖叫聲撕裂了整個宴會廳的喜慶。
世界瞬間陷入混亂。
賓客的驚呼聲、桌椅的碰撞聲、林大軍絕望的吼聲交織在一起。
陳蔓站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眼中滿是驚恐,和周圍的人一樣。
幾分鐘后,警笛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凄厲地劃破了小城的夜空。
刑警隊長李輝趕到現場時,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喜慶的紅色裝飾和冰冷的警戒線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一個母親抱著早已失去生命體征的女兒,哭得肝腸寸斷。
一個父親癱坐在地上,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
李輝的目光掃過主桌上每一個人驚魂未定的臉,最終,停留在了那只被打碎的、還殘留著橙汁的玻璃杯上。
04.
案件立刻被定性為投毒殺人案。
市局刑偵支隊連夜成立專案組,李輝擔任組長。
法醫的初步鑒定結果很快出來,證實了李輝的猜測:林悄死于一種罕見的速效性神經毒素,毒物被混入她喝下的那杯橙汁里。
毒藥無色無味,發作極快,幾乎沒有搶救的可能。
“福滿樓”被立刻封鎖,所有參加宴會的賓客,特別是主桌上的人,都被列為重點排查對象,逐一進行問詢。
整個社區都沉浸在震驚和悲痛之中。
前一天還在為人津津樂道的“648分”,一夜之間成了最令人心碎的數字。
流言開始像野草一樣瘋長。
有人說是競爭對手的家長嫉妒,有人說是情殺,更離譜的猜測指向了林家的生意仇家。
專案組的調查卻陷入了困境。
主桌上的人都有嫌疑,但也都有不在場證明。
倒酒、敬酒的過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流程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那杯橙汁是服務員從吧臺拿來的,經手的人很多,但誰也沒有機會和動機去單獨下毒。
作為當晚和林悄有過最關鍵接觸的人,班主任陳蔓被反復問詢。
她的表現堪稱完美。
她詳細回憶了當晚的每一個細節,邏輯清晰,情緒穩定,除了對學生的痛心外,沒有流露出任何異常。
她甚至主動提供了幾條線索,比如之前在學校里,林悄曾因為一個保送名額的問題,和另一個成績優異的同學產生過小摩擦。
“那個孩子自尊心很強,會不會……”陳蔓點到為止,語氣里充滿了擔憂。
李輝派人去調查了,但很快排除了那個學生的嫌疑。
線索斷了。
與此同時,林悄的父母已經徹底崩潰了。
張嵐整日以淚洗面,抱著女兒的遺像不吃不喝。
林大軍一夜白頭,他賣了飯館,把所有的錢拿出來,貼出懸賞告示,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
官方調查與民間情感的沖突開始顯現。
一些親友和鄰居自發地組織起來,試圖用自己的方式“破案”,他們懷疑每一個和林家有過節的人,給警方的調查帶來了不小的干擾。
李輝頂著巨大的壓力。
他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一個隱藏在所有已知事實之下的關鍵點。
他決定重新梳理所有人的證詞,特別是那些看起來最沒有破綻的證詞。
陳蔓和她的丈夫周誠的證詞,再次進入了他的視線。
05.
審訊室里,時鐘滴答作響。
李輝已經和陳蔓談了兩個小時,一無所獲。
這個女教師的心理防線堅固得像一座堡壘。
他決定改變策略。
“好了,陳老師,今天就先到這里。你可以走了。”李輝合上筆錄本。
陳蔓禮貌地點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對了,”李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讓你丈夫周誠進來一下,我們做個例行的最終確認。”
陳蔓的腳步頓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
她走出審訊室,和等在外面的丈夫擦肩而過。
兩人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周誠走了進來,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周先生,別緊張,就是最后核對幾個時間點。”李輝的語氣很溫和。
他問了幾個關于宴會當晚的常規問題,周誠都一一作答,和之前的口供沒有任何出入。
李輝看著他,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
突然,他停止了敲擊,從一個物證袋里拿出了一樣東西,推到了周誠的面前。
他什么也沒說。
那不是照片,也不是文件,而是一件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陳舊的物品。
周誠的目光落在那件東西上,起初是茫然,隨即,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了他。
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額頭上滲出大顆的冷汗。
他放在桌上的雙手猛地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他死死地盯著那件證物,身體開始劇烈地哆嗦,像是篩糠一樣。
審訊室里死一般地寂靜。
“不……不可能……這東西……這東西怎么會在這里……”他喃喃自語,聲音破碎得不成調。
李輝依舊沉默地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
終于,周誠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李輝,積壓了許久的情緒如同火山般爆發。
他在審訊室里,哭了足足有兩分鐘,他才用手抹了一把臉,抬起通紅的雙眼,看向面無表情的李輝。
他的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一句話:
“警察同志,我說……我全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