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李念?十四年了。”
心理醫生的聲音溫和而謹慎,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窗外的陽光照在李念蒼白的臉上,她已經二十三歲,眼神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氣都仿佛凝固。
然后,她緩緩抬起頭,直視著醫生,一字一句地說:
“是的,我準備好了。我告訴你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足以顛覆過去十四年的所有定論。
01.
十四年前的夏天,青川市東郊的空氣里還滿是泥土和野草的味道。
李大田發家的消息,像一陣風,一夜之間吹遍了這個城鄉結合部。
不是拆遷,不是開礦,而是更具傳奇色彩的方式——一張彩票,三千萬。
這是個天文數字,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李大田拿到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父母留下的老宅推平,蓋了一棟三層高的白色別墅,鶴立雞群地矗立在周圍低矮破舊的平房之間。
從設計到施工,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仿佛是急于向世界宣告自己的新生。
“哥,這太扎眼了。”弟弟李小田站在別墅門口,看著氣派的羅馬柱和巨大的落地窗,眉頭緊鎖。
他是一家國營工廠的技術員,性格和名字一樣,謹慎而本分,習慣了按部就班的安穩生活。
他看著哥哥開著嶄新的豪車從狹窄的土路上碾過,濺起鄰居一身泥水,又看著哥哥搖下車窗,用滿不在乎的語氣扔下一句“回頭賠你干洗費”,李小田心中的不安就又加重了一分。
李大田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剛換的豪車就停在旁邊,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小田,咱們窮了半輩子,被人看不起了半輩子。現在有錢了,就得活出個樣兒來!讓那些瞧不起咱們的人看看!”
他從車里拿出一個皮箱,當著幾個鄰居的面,“啪”地一聲打開,一摞摞嶄新的鈔票晃得人眼暈。
他抽出厚厚一疊,塞到李小田懷里:“這里面是一百萬,你拿去,把嫂子的身體好好調理一下,再給小念報個市里最好的貴族學校。”
李小田抱著箱子,像抱著一塊烙鐵,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想把錢推回去:“哥,用不了這么多,廠里效益還行,我……”
“拿著!”李大田把箱子重重合上,不容置疑地說,“你是我親弟,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從今天起,你們就搬過來一起住,把廠里那破工作辭了,給我當副總!”
那天晚上的家宴,設在能容納二十人的豪華餐廳里。
李大田高談闊論著他的商業版圖,從投資房地產到開連鎖酒店,唾沫橫飛。
他的妻子,一個曾經的家庭主婦,戴著鴿子蛋大的鉆戒,笨拙地使用著銀質刀叉。
而李小田一家三口顯得格格不入。
李小田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只是低頭喝著悶酒。
他的妻子則不停地給女兒夾菜,輕聲細語地囑咐著什么。
九歲的李念就躲在爸爸身后,偷偷看著這位突然變得意氣風發的大伯。
她不懂三千萬是什么概念,只知道大伯家的糖果和玩具堆成了山,大伯母的衣服一天換一套,家門口也總是停著各種她不認識的、亮晶晶的小汽車。
她更喜歡和爸爸待在自己那個不足六十平米的小家里,雖然小,但很安靜。
爸爸會給她講安徒生童話,媽媽會給她梳漂亮的辮子。
而在大伯家,大人們的笑聲總是那么響亮,空氣里飄著煙酒和一種她形容不出的、亢奮又陌生的味道。
她看到爸爸媽媽在飯桌下緊緊握著手,臉上是她讀不懂的愁容。
02.
錢帶來的不只有鄰里的艷羨,還有揮之不去的麻煩和危險。
別墅建成不到一個月,每天上門的人絡繹不絕。
有遠房到不能再遠的親戚,聲淚俱下地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有自稱李大田小學同學的陌生人,熱情地回憶著根本不存在的童年;還有拿著各種“穩賺不賠”項目計劃書的“投資人”,說得天花亂墜。
李大田起初還客客氣氣,派發紅包,后來被煩得不行,干脆裝了氣派的電動鐵門,養了兩條兇猛的德國牧羊犬,見人就吠。
但這并不能阻擋所有的人。
一個下午,一個自稱是李大田表舅的遠親,因為要錢不成,竟帶著一家老小在別墅門口靜坐,拉著橫幅,哭喊著李大田為富不仁。
直到李大田扔出兩萬塊錢,鬧劇才得以收場。
一個傍晚,一個瘦高的男人在門口賴著不走,說自己有個房地產項目,只要李大田投五百萬,不出兩年就能翻倍。
李大田從監控里看著那人油滑的笑臉,不耐煩地通過對講機吼:“沒錢!滾!”
男人似乎被激怒了,沖著攝像頭罵了幾句臟話,眼神陰冷,臨走前還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被聞聲而來的保安趕走。
這一幕幕都讓李小田更加憂心忡忡。
晚飯后,他終于忍不住對正在炫耀一塊新手表的哥哥說:“哥,我們還是搬回去吧。你現在樹大招風,我們一家住在這里,目標太大了。”
李大田把手表一亮,哼了一聲:“怕什么?我明天就裝上最好的監控,十六個攝像頭,保證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小田,你就是膽子太小,富貴險中求,懂不懂?”
他的妻子,一個溫柔而體弱的女人,也跟著勸丈夫:“我這幾天眼皮老跳,心里總不踏實。小念也說晚上睡不好,老做噩夢。要不,我們還是搬回城里住吧,離你單位也近。”
李小田卻搖了搖頭,臉上寫滿無奈:“哥不讓,他說一家人就該住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他也是好意。”
為了安全,李大田果然給整個別墅裝上了當時最先進的監控系統。
他得意地向弟弟展示著分割成十六個畫面的監控屏幕,而李小田一眼就指出了后院圍墻的一個死角。
李大田卻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沒事,墻那么高,誰還能翻進來?”
這些舉動,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非但沒帶來安全感,反而讓壓抑的氣氛在別墅里彌漫開來。
李念好幾次看到,爸爸深夜還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身影被月光拉得孤單而漫長。
03.
悲劇發生在一個悶熱的雷雨夜。
電閃雷鳴,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掩蓋了那棟白色別墅里所有的聲音,也沖刷了可能留下的一切痕跡。
第二天清晨,給李家送鮮奶的工人老王,像往常一樣騎著三輪車來到別墅門口。
他看到那扇平日里緊閉的昂貴鐵門,此刻竟虛掩著一道縫。
他心里“咯噔”一下,大聲喊了幾句“李老板”,回應他的只有風雨過后的寂靜。
他壯著膽子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鐵銹味的濃重氣息撲面而來。
老王朝里屋探頭一看,隨即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
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
市刑警隊的隊長張振國帶人勘察,剛走進客廳,身經百戰的他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李大田和他妻子倒在客廳的血泊中,電視還開著,畫面定格在一個財經頻道的笑臉上。
李小田夫婦則在二樓的主臥室里遇害,似乎是在睡夢中遭到了襲擊。
四名受害者,致命傷都在頸部,手法干凈利落得可怕。
現場有被翻動的痕跡,書房的抽屜全被拉開,文件撒了一地,一個偽裝成書柜的保險柜被暴力撬開,里面的現金和金銀首飾被洗劫一劫。
“隊長,初步看是圖財害命,兇手很專業,戴了手套,現場沒留下指紋。”一個年輕警員報告道。
張振國蹲下身,看著地上的腳印,眉頭緊鎖:“不,不止一個。而且他們很清楚目標是什么,直奔保險柜。這更像是……有預謀的仇殺。”
整個社區都被這樁駭人聽聞的血案震動了。
鄰居們圍在警戒線外,臉上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
他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早看出這家人要出事”,有的嘆息“飛來橫財不是福”,還有的在為那不知所蹤的小女孩李念擔憂。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李家已被滅門時,一個細心的年輕警員在二樓角落的兒童房里,聽到了微弱的、壓抑的嗚咽聲。
他循著聲音,拉開了緊閉的衣柜門。
九歲的李念,就縮在衣柜最里面的角落,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死死地抱著一個舊舊的布娃娃,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靈魂被抽走了。
她的臉上,還濺著幾點已經干涸的、暗紅色的血跡。
她成了這起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04.
案件的偵破工作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迅速展開。
市里立刻成立了“8.12專案組”,由經驗最豐富的張振國親自掛帥。
根據現場情況,初步定性為“特大惡性入室搶劫殺人案”。
那個曾被李大田當眾羞辱的瘦高男人,成了頭號嫌疑人。
但經過幾天的排查,警方發現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晚他遠在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賭博,有十幾個賭友可以作證。
線索中斷了。
專案組調取了別墅所有的監控錄像,卻發現當晚的硬盤記錄遭到了徹底清除,手法極其專業,無法恢復。
兇手顯然對這套系統非常熟悉,具備極強的反偵察能力。
這讓張振國更加確信,這不是一起簡單的搶劫案。
社區里人心惶惶,各種流言四起。
當地的報紙和電視臺連篇累牘地報道,將此案渲染為“彩票滅門慘案”,給警方帶來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官方力量雖然在全力調查,但在民眾看來,進展卻異常緩慢。
一些和李家關系較近的鄰居自發地向警方提供線索,但都收效甚微。
唯一的目擊者李念,被送往醫院后,由她遠在鄉下、聞訊趕來的外婆接手照顧。
老人抱著外孫女,哭得肝腸寸斷。
李念受到了極大的精神刺激,被權威的心理專家診斷為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對案發當晚的記憶出現了防御性的選擇性遺忘。
無論是警察還是心理醫生,無論怎么溫和地引導,她都說不出一個字。
醫生們嘗試了沙盤游戲、繪畫治療等多種方式。
但在李念的畫紙上,永遠只有大團大團的、黑色的和紅色的涂鴉,混亂而狂暴。
她不與任何人交流,包括最疼愛她的外婆。
時間一天天過去,案件的黃金偵破期正在流逝。
張振國和他的隊員們幾乎熬紅了眼,他們反復勘察現場,將地磚都撬開檢查,走訪了上百人,排查了李大田所有的社會關系,包括那些遠親、生意伙伴和潛在的仇家。
然而,所有線索都指向死胡同。
這起“8.12特大滅門案”,成了一樁懸案,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青川市所有人的心頭,也成了張振國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05.
十四年,足以讓一個城市的面貌煥然一新,也足以讓一個孩子長大成人。
青川市東郊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那棟發生過血案的白色別墅,在漫長的訴訟和糾紛后,始終無人接手,在風雨中變得破敗,被濃密的爬山虎覆蓋,成了孩子們口中的“鬼屋”,沒有人敢靠近。
張振國也從當年的“張隊”變成了即將退休的“老張”,兩鬢斑白,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
但這件案子,始終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遺憾。
每年8月12日,他都會獨自一人驅車去那棟別墅前,點上一根煙,站一會兒。
他時常會翻出那本已經泛黃的卷宗,看著受害者一家的照片,尤其是那個在衣柜里被發現時、眼神空洞的小女孩,長久地沉默。
就在他準備辦理退休手續的前一周,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請問,是張振國警官嗎?”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傳來,平靜而清晰。
“我是,你是哪位?”
“……是我,李念。”
張振國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市局一間安靜的接待室里,張振國見到了二十三歲的李念。
她已經出落成一個清秀的姑娘,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只是眉宇間依然藏著一絲化不開的憂郁。
她花了整整三個小時,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向張振國講述了十四年前那個雷雨夜的全部經過。
她的敘述,像一枚重磅炸彈,將張振國十四年來建立的所有認知和推測,炸得粉碎。
聽完她的講述,張振國的后背已經完全被冷汗浸濕。
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這十四年來,他們所有人都錯了,錯得離譜!
他立刻起身,帶著李念的口供,用幾乎顫抖的手簽下了申請,要求立刻調取“8.12案”的封存物證。
在地下二層、落滿灰塵的物證室里,他找到了一個貼著“李念個人物品”標簽的紙箱。
根據李念提供的新線索,他在箱子里翻找著。
里面有幾本卷了角的童話書,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鉛筆盒,還有那個她當年一直死死抱著的、已經褪色的布娃娃。
他的手在箱底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被包裹在一方小手帕里的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