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斃她！”

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里，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像一滴滾油濺進了燒得正旺的柴火堆里。

“槍斃她！”

“漢奸！”

“賣國賊！”

浪潮般的聲討淹沒了整個法庭。

審判席上，身著灰色囚衣的女人，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一絲表情。

她微微抬起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法庭高高的穹頂，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念想。

“被告，張佳曼，”法官敲響了驚堂木，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有些無力，“對于以上指控，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她沉默著，緩緩收回目光，看向法官。

過了許久，她似乎只是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九四四年，初春。

夜色里的百樂門，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著上海灘所有尋求醉生夢死的人。

霓虹燈的光怪陸離，把門口那條馬路照得如同白晝，黃包車夫的吆喝聲，汽車的鳴笛聲，混雜著爵士樂的靡靡之音，攪得人心里發慌。

張佳曼坐在二樓的包廂里，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猩紅的火點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

煙霧繚繞中，她那張被胭脂和金粉堆砌起來的臉，美得有些不真實。

旗袍是孔雀藍的，緊緊地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開衩處，一雙修長的腿若隱若現。

她對面坐著的是“76號”特工總部的頭子，李士群。

李士群的眼睛像鷹，死死地盯著她，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張小姐，今晚的月色，可真是不錯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冷。

張佳曼沒接話，只是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在李士群肥碩的臉上。

她彈了彈煙灰，紅唇輕啟，吐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李主任日理萬機，還有閑情逸致賞月？”

李士群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里藏著刀。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嘛。”

他說著，端起桌上的酒杯，朝張佳曼示意了一下。

“倒是張小姐，成天在這風月場里迎來送往，怕是早就看膩了這上海的月亮了吧？”

張佳曼也端起酒杯，杯中的紅酒像血。

“看不膩。”

“哦？”

“看了幾十年的月亮，還是家鄉的月亮，最圓。”

她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滴酒液順著她光潔的下巴滑落，沒入旗袍深色的領口里。

李士群的眼神暗了暗。

他知道張佳曼的根在東北，也知道她父親是怎么死的。

當年的南滿鐵路，扳道工張老師，就是他手下的一個棋子，也是一個棄子。

這件事，張佳曼知道嗎？

他不敢確定。

這些年，她就像一團迷霧，讓他看不清，也摸不透。

她周旋在日本軍官和汪偽政府的高層之間，游刃有余，像一尾滑不溜手的魚。

有人罵她是“漢奸”，是“賣國求榮的交際花”。

可他總覺得，這女人沒那么簡單。

她的眼睛里，藏著的東西太多了，有恨，有痛，還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決絕。

“家鄉？”

李士群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

“張小姐的家鄉，可是在白山黑水之間？”

張佳曼的手指微微一頓，香煙上積了一截長長的煙灰。

“李主任記性真好。”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輕輕搔刮著李士群的心。

“哪里哪里，”

李士群重新靠回沙發上，“只是聽松井將軍提起過。”

他特意加重了“松井將軍”四個字。

誰都知道，日本華中地區派遣軍總司令官松井石根，是張佳曼的“老相好”。

那張她與松井的合影，至今還掛在一些報社的墻上，成了她洗不清的罪證。

張佳曼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

“將軍抬愛罷了。”

“一杯酒，幾句奉承話，就能換來榮華富貴，這樣的買賣，誰不做呢？”

她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涼意。

包廂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像一張無形的網。

良久，李士群才再次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張小姐，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就該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

張佳曼掐滅了香煙，將煙蒂按在水晶煙灰缸里，像是要捻碎什么心事。

“李主任有話，不妨直說。”

李士群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的人，最近在查一件東西。”

“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關系到大日本帝國在華中地區的軍事部署。”

張佳曼的眼皮跳了一下，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哦？”

“什么東西，能讓李主任如此費心？”

李士群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一份布防圖。”

“一份……從松井將軍書房里，消失的布防圖。”

空氣仿佛凝固了。

張佳曼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她知道，今晚這頓飯，是鴻門宴。

李士群這條嗅覺靈敏的狗，一定是聞到了什么味兒。

但她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慵懶而嫵媚的笑容。

“布防圖？”

“李主任說笑了，我一個舞女，哪里懂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她說著，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這一次，她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但很快就被她掩飾了過去。

李士群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臉上掃來掃去，似乎想從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找出些蛛絲馬跡。

“張小姐當然不懂。”

“但是，有人懂。”

李士群慢悠悠地說道，“聽說，張小姐最近和一個叫‘老鬼’的人，走得很近？”

“老鬼”，是重慶方面潛伏在上海的地下黨負責人。

這個代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張佳曼的心，猛地一緊。

她和“老鬼”的接頭，向來是單線聯系，極其隱秘。

李士群是怎么知道的？

難道，是自己人里出了叛徒？

一個個念頭在她腦中飛速閃過，但她面上依舊鎮定自若。

“老鬼？沒聽說過。”

“李主任，您是不是搞錯了？我每天接觸的人，三教九流，多得數不清，哪里記得住每個人的名字。”

“是嗎？”

李士群冷笑一聲，“那這個呢？”

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男人穿著一身長衫，戴著一頂禮帽，正在和一個旗袍女郎說話。

那個旗袍女郎，正是張佳曼。

照片的背景，是霞飛路的一家咖啡館。

拍攝的角度很刁鉆，是從街對面偷拍的。

張佳曼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張照片，是在三天前拍的。

那天，她確實是和“老鬼”在那家咖啡館見了面。

“老鬼”交給她一份情報，正是關于日軍最新動向的。

而那份情報的來源……

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怎么樣？張小姐，現在想起來了嗎？”

李士群的聲音里，充滿了得意的味道。

張佳曼緩緩拿起那張照片，指尖冰涼。

她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

現在任何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但是，她不能認。

一旦認了，不僅是她自己，更是整條線上的同志，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照片拍得不錯。”

她忽然笑了，笑得花枝亂顫。

“不過李主任，光憑一張背影照，就想給我定罪，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上海灘穿長衫戴禮帽的男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我怎么知道他是‘老鬼’，還是‘老王’？”

李士群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他沒想到，到了這個地步，這個女人還在嘴硬。

“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神里的殺意，也愈發濃烈。

“張佳曼，你果然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來人！”

他猛地一拍桌子，包廂的門應聲而開。

兩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彪形大漢，沖了進來。

“李主任。”

“把她給我帶回‘76號’！”

李士群厲聲喝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76號’的刑具硬！”

“76號”，是魔窟的代名詞。

陰暗，潮濕，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血腥和腐爛的氣味。

張佳曼被關在一間狹小的水牢里。

冰冷刺骨的臟水，淹沒了她的膝蓋。

墻壁上，掛著各種各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老虎凳，辣椒水，燒紅的烙鐵……

她進來已經三天了。

這三天里，李士群用盡了各種手段。

威逼，利誘，嚴刑拷打。

但她始終咬緊牙關，一個字也沒吐露。

她身上遍體鱗傷，旗袍早已被撕得粉碎，換上了一身骯臟的囚衣。

昔日那個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大明星，如今狼狽得像一個路邊的乞丐。

“吱呀”一聲，牢門被打開了。

李士群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提著食盒的特務。

他看著蜷縮在墻角的張佳曼，眼神復雜。

有憤怒，有不解，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rayed的……敬佩。

“張小姐，考慮得怎么樣了？”

他揮了揮手，讓特務把食盒放在地上。

“只要你肯開口，說出‘老鬼’的下落，我保證，你不僅可以從這里走出去，以后依舊可以過你那錦衣玉食的生活。”

食盒里，是熱氣騰騰的飯菜。

有她最愛吃的西湖醋魚，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雞湯。

張佳曼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胃里火燒火燎的，但她只是看了一眼那飯菜，便移開了目光。

她的嘴唇干裂，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樣。

“我不知道什么‘老鬼’。”

李士群的耐心，終于被消磨殆盡了。

他猛地一腳，踢翻了地上的食盒。

碗碟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牢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怒吼道，“給我用刑！我今天非要撬開她的嘴不可！”

兩個特務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將張佳曼從地上拖了起來，綁在了老虎凳上。

磚塊，一塊一塊地往上加。

撕心裂肺的疼痛，從她的膝蓋處傳來，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

她的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臉色慘白如紙。

但她依舊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呻吟。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的臉。

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父親像往常一樣，去南滿鐵路上工。

臨走前，他摸著她的頭，笑著說：“等阿爸回來，給你買糖吃。”

但是，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她才知道，父親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因為他發現了日本人利用鐵路偷運軍火的秘密。

從那一刻起，復仇的種子，就在她心里生了根，發了芽。

她帶著母親，一路南下，顛沛流離，最后來到了上海。

她學唱歌，學跳舞，學日語，學俄語，她把自己變成了一件最鋒利的武器。

她要讓那些侵略者，血債血償。

“說！說不說！”

李士群的咆哮聲，在耳邊回響。

張佳曼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她仿佛又看到了百樂門的舞臺，聚光燈下，她穿著最華麗的旗袍，唱著最靡靡的歌。

臺下，是那些日本軍官，是那些漢奸，他們為她鼓掌，為她癡迷。

他們不知道，這個他們眼中的“尤物”，心里藏著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不……知……道……”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然后，頭一歪，昏了過去。

張佳曼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身上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傷口也都被處理過了。

這是一個布置得很雅致的房間，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檀香味。

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正跪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著她的額頭。

“你醒了？”

女人見她睜開眼，輕聲問道。

她的中文說得很好，帶著一絲吳儂軟語的腔調。

張佳曼認得她，她是松井石根的夫人，松井富子。

一個在上海的日本貴婦圈里，以“賢良淑德”著稱的女人。

“我怎么會在這里？”

張佳曼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渾身使不上一絲力氣。

“別動。”

松井富子按住她，“你傷得很重，需要好好休息。”

“是將軍，把你從‘76號’要出來的。”

張佳曼的心里，五味雜陳。

她沒想到，救自己出來的，竟然會是她最想殺死的敵人。

“他為什么要救我？”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戒備。

松井富子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因為他愛你。”

“雖然我知道，你不愛他。”

這番話，讓張佳曼愣住了。

她一直以為，松井石根對她，不過是像對其他女人一樣，玩玩而已。

沒想到，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竟然也會有“真情”？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

松井富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我沒有你想的那么愚蠢。”

“我知道你們中國有一句話，叫‘同床異夢’。”

“將軍的心，在戰場上，在帝國的事業上。”

“而你的心，我看不透。”

“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簡單的歌女。”

張佳曼沉默了。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日本女人的坦誠。

“李士群在你房里，搜出了一些東西。”

松井富子繼續說道，“有布防圖，還有你寫給重慶方面的信。”

“這些‘罪證’，足夠讓你死一百次了。”

“但是將軍，把這些東西都壓了下來。”

“他對外面宣稱，你是他安插在重慶方面的眼線，是為了迷惑敵人，故意演的一出‘苦肉計’。”

張佳曼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沒想到，松井石根為了保她，竟然會做到這個地步。

他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作賭注。

“為什么？”

她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松井富子幽幽地嘆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你長得很像他年輕時，愛過的一個人吧。”

“那個人，也和你一樣，有著一雙倔強而清澈的眼睛。”

房間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窗外，傳來了幾聲清脆的鳥鳴。

原來，春天真的來了。

只是不知道，這場血雨腥風的戰爭，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一九四五年冬的一個陰冷早晨，張佳曼被押赴刑場。

面對行刑官的一言詢問，她從貼身囚衣里掏出一張被體溫焐熱、折疊方正的黃紙。

老法官接過展開，原本隨意的目光瞬間讓他血色盡失，手劇烈顫抖，失聲喊道：“不……不……快！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