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我們離婚吧。”
一張單薄的離婚申請書,被一只白皙但堅決的手,輕輕放在了斑駁的木桌上。
紙上的字跡清秀,一如它的主人林晚晴,但“離婚”兩個字卻像兩枚燒紅的烙鐵,燙得陳建國眼前發黑。
他怔怔地看著對面那張熟悉的臉。
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張臉上還帶著溫柔的笑意,叮囑他下班早點回家。
可現在,燈光昏黃,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的眼神里沒有爭吵后的憤怒,也沒有怨懟,只有一種讓他感到窒息的、近乎冷漠的平靜。
仿佛她不是在終結一段婚姻,只是在通知他一個無法更改的決定。
01
在離婚的陰影籠罩這個小家之前,陳建國和林晚晴曾是廠里人人都羨慕的一對。
陳建國是車間的技術骨干,沉默寡言,但全廠的機器,沒有他搞不定的。
他的愛,也像他手中的扳手和螺絲,實在、厚重,從不掛在嘴邊。
林晚晴愛看書,家里的燈泡總要比別人家亮一些,陳建國就隔三差五去廢品站淘換最好的燈絲,給她換上。
她手無縛雞之力,他就包攬了所有重活,換煤氣罐、扛米上樓,從沒讓她伸過手。
他覺得,把日子過得安穩、妥帖,就是對她最好的愛。
林晚晴是廠里的文書,愛穿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身上總有股淡淡的書卷氣。
她懂他的沉默,總能在他遞過來一杯熱茶時,回以最溫柔的笑。
她也用自己的方式愛著他,把他們十幾平米的小家收拾得一塵不染,在他的工裝上,總能找到她精心縫補的、看不出痕跡的針腳。
變故,源于一封來自遠方的信,和林晚晴心中悄然滋長的一個夢。
信是她下鄉插隊時的同學寄來的,信里描述了山區的貧瘠,更描述了孩子們對知識的渴望。
信的末尾寫道:“晚晴,這里需要你,這里的孩子,需要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人。”
這封信點燃了林晚晴。
她開始頻繁地閱讀相關報道,甚至在下班后,會把鄰居家幾個沒人管的野小子聚在一起,教他們認字、讀報。
看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她去青山鄉做一名鄉村教師的念頭,變得無比堅定。
當她這個人在鄉下的時候。
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陳建國時,他正在給她修理吱呀作響的椅子。
他停下手里的活,愣了半天,吐出一句:“胡鬧!”
他抓著她的手,那雙手細嫩得連老繭都沒有,“你知道鄉下是什么樣子嗎?不是你書里讀到的田園牧歌!是泥土路,是土坯房,喝口干凈水都費勁!你的手是用來寫字翻書的,不是用來挑水種地的!”
他以為,把最殘酷的現實擺在她面前,就是對她最深切的保護。
02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林晚晴所有的熱情。
“在你眼里,我就是個什么都做不了的嬌小姐,對嗎?”她抽回自己的手,眼圈瞬間就紅了,“陳建國,你從來都不懂我。我想要的不是安逸,是實現我自己的價值!”
“你的價值就在我身邊!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陳建國也急了,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這次爭吵后,家里陷入了長久的冷戰。
恰逢周末,陳建國的母親提著一籃雞蛋來看他們。
飯桌上,老人看出兩人氣氛不對,便開口問道:“建國,晚晴,這是怎么了?”
陳建國悶頭吃飯,不說話。
林晚晴擠出一個笑容:“媽,沒什么。”
“還沒什么?”陳母把筷子一放,看著林晚晴,“我可都聽說了,你要去什么山溝溝里當老師?晚晴啊,不是我說你,女人家家的,最重要的就是家庭。你嫁給了建國,就該好好守著他,支持他的工作,怎么能有這種不著邊際的想法?建國這么辛苦,你不心疼嗎?”
林晚晴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陳建國,眼神里帶著一絲求助的期盼。
她希望他能替她說一句話,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媽,晚晴有自己的想法”。
然而,陳建國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飯,含糊地對母親說:“媽,你少說兩句,吃飯吧。”
這句軟弱無力的話,成了壓垮林晚晴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她看來,這根本不是維護,而是默認。
他不僅不理解她,甚至在自己母親面前,都無法為她的理想辯護一句。
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
原來在這個家里,她的夢想,只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那天晚上,林晚晴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把那封離婚申請書,放在了陳建國的面前。
03
離婚后的日子,像一臺抽走了齒輪的機器,空洞而失序。
陳建國依舊每天去工廠,對著轟鳴的機器,一站就是一天。
工友們的閑言碎語和同情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他從不辯解,只是更加沉默。
回到家,看著屋子里屬于林晚晴的、已經空掉的位置,巨大的悔意和孤獨,幾乎將他吞噬。
幾年后,工廠倒閉,他下了崗。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想起了林晚晴離開時決絕的背影。
她能為了理想去吃苦,他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不能?
他咬著牙,拿出所有積蓄,又跟親戚朋友借了一圈,買了一輛二手的解放牌大卡車,一頭扎進了運輸行業。
跑運輸的頭兩年,是他人生中最苦的日子。
有一年冬天,他去外地送貨,半路上卡車拋錨在荒無人煙的國道上。
大雪封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一個人在駕駛室里,凍得渾身發抖,身上只有半塊干硬的烙餅。
寒冷和饑餓中,他忽然想起了林晚晴。
他想,她剛到青山鄉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現在這樣,又冷又餓,孤立無援?
她有沒有后悔過?
有沒有哭過?
那一夜,這個在人前從不示弱的男人,在冰冷的車廂里,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從那以后,他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勁。
他把對她的思念和愧疚,全都化作了緊握方向盤的力量。
他起早貪黑,不辭辛勞,用十八年的時間,從一個司機,變成了一個擁有十幾輛卡車的小老板。
日子越過越好,只是那份孤獨,像他車輪下的路,綿延不絕,沒有盡頭。
04
十八年后的一個初秋,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
一個慈善基金會需要運送一批教學物資到鄉下,目的地是——青山鄉中心小學。
這個塵封了十八年的名字,像一顆驚雷,在他腦海里轟然炸響。
手下的司機嫌路遠利薄,都不愿去。
陳建國看著貨運單,沉默了許久,說:“我去。”
一路上,他的心都揪著。
卡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前行,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從城市的高樓變成連綿的青山。
空氣中泥土的芬芳,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他甚至想,如果當年他沒有那么固執,而是陪她一起來,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他害怕看到她過得不好,那會證明他是對的,但卻會讓他的心像刀割一樣疼。
他也害怕看到她過得太好,因為那份好里,沒有他的位置。
這種矛盾的心情,像兩只手,反復撕扯著他的心臟。
車子離目的地越近,他的手心就攥出越多的汗。
05
卡車最終停在了一座干凈整潔的校院前。
學校不大,幾排平房刷著白墻,窗明幾凈,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畫著跳房子的格子,還有一個嶄新的籃球架。
院墻邊種著幾株向日葵,開得正旺。
這和他想象中破敗的土坯房,完全不一樣。
這里充滿了生機和希望。
陳建國跳下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招呼跟車的伙計,開始往下卸貨。
他刻意讓自己專注于搬運沉重的桌椅,似乎這樣就能暫時壓下內心的翻江倒海。
“辛苦了師傅,我來清點一下數目。”
一個溫潤又有些熟悉的聲音,輕輕地在身后響起。
陳建國的身體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手里還抬著一張課桌的桌腿,卻再也邁不動一步。
時間仿佛變慢了,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過身。
陽光下,一個穿著樸素藍色布衫的女人正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個記事本。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有了細紋,皮膚是健康的麥色,但那溫婉的眉眼,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分明就是刻在他心底十八年的林晚晴。
她身上,多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從容而沉靜的力量。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空氣中只有風吹過向日葵葉子的沙沙聲,和他擂鼓般的心跳。
十八年的思念、悔恨、牽掛、不甘,在這一眼中,盡數翻涌。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厲害,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沙啞的字:“晚晴……”
就在他以為這已經是今天所能承受的沖擊極限,就在他準備好迎接她任何的反應時,一個清脆的、帶著稚氣的聲音,忽然從林晚晴的身后傳來。
那聲音像一顆小石子,清凌凌地,徹底擊碎了這凝固的空氣。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