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梧桐葉黃得正透,像被秋陽浸過的金箔,一片片打著旋兒落在柏油路上。我的手指在后排扶手上輕輕敲了敲。這個微小的動作,也讓開車的助理發覺了,稍微轉了轉頭對我說:陳總,馬上就到了。
隨即,我聽到導航的提示聲,前面即將進入市區時。我的心里,并沒有感覺到“近鄉情更怯”,反倒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短暫迷茫。
我叫陳宇,今年42歲,世界五百強企業大中華區總裁。這個頭銜是上周在總部會議室,CEO 親手為我別在西裝翻領上的。
而現在,助理開著一輛掛著臨時牌照的大眾帕薩特,送我前去上任。
總公司在華東的新總部落地這里,董事會一致推選我坐鎮。理由很充分,我是華人高管里最熟悉內地市場的。
別人不知道的是,這里還是我前妻吳蓉蓉的老家 ,一座我逃離了 15 年的江南小城。
更何況,"陳總當年在華東區摸爬滾打的時候,誰不知道您的厲害?" 助理阿 Ken 這話半是恭維半是實情。
但他不知道,我對這座城市的熟悉,和職場無關,只關乎一個女人,她就是吳蓉蓉
吳蓉蓉是我的前妻,大學時坐在我前桌的姑娘。那時候她總愛轉過來借我的高數筆記,每次轉頭,她的馬尾辮會掃過我的課桌,留下一股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我們就那么相識,進而相愛。我來自一個偏遠的山村,家里毫無背景不說,父母都是一輩子種地的農民。
吳蓉蓉卻是這個城市的土著,雖然不算大富大貴,可和我比起來,足以稱得上小資。
那個時代的大學愛情,純真得不摻雜任何物質方面的利益,我們就那么沒心沒肺地愛著對方,把對方當成了未來人生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畢業那天,她站在香樟樹下,仰著臉問我:"陳宇,你敢不敢跟我回我的家鄉?"
我敢,可我還是沒能給她想要的生活。
我隨著吳蓉蓉回到了這個小鎮,那時候還真的只是小鎮,雖然隸屬全國最大的城市,可在市區人的眼里,這里也還是偏遠的鄉下。
她的父母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但吳蓉蓉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跟著我住在出租房里,每天奔波在城市的兩個角落。
結婚第三年的一天,吳蓉蓉坐在出租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捏著一張超市的促銷傳單,突然抬頭對我說:"陳宇,我們離婚吧。"
我當時剛把我們家里最后一箱泡面搬進廚房,聽到她的話,手里的箱子 "哐當" 落在地上,面餅撒了一地。
等我抬頭,視線看到了窗外,那是一片老舊的居民樓,到處都可見的竟然是晾衣繩,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床單。
"為什么?" 我清楚地記 得,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我不想再過這種省一塊錢都要算半天的日子了" ,她站起身,背對著我整理窗簾,"同學群里,她們都在曬老公送的包,曬新買的學區房。我呢?我連買支口紅都要猶豫半天。"
"再給我點時間,蓉蓉,我正在談的那個項目很快就要成了,只要項目簽下來,我就能拿到一大筆分成"。
"別叫我蓉蓉", 她甚至都等不及我說完,轉過身,眼里沒有淚,而我卻看到了一種我看不懂的決絕:"陳宇,人貴有自知之明。你不是那塊能飛黃騰達的料,我也不想再陪你耗了。"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她的父母得知我們離婚的消息,竟然沒有責怪我們,只是到處找熟人拜托,不到三天就拿到了離婚證。
吳蓉蓉搬出去那天,帶走了所有屬于她的東西,包括我送給她的第一只毛絨熊。
離婚后,我依舊過著早出晚歸的日子,我說的那筆提成其實也拿到了,十萬塊,對當時的我來說,毫無疑問是一筆巨款。
但吳蓉蓉已經走了,這筆錢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這座城市,也成了我的傷心之地,我義無反顧地離開,去了北方。希望能在北方的“苦寒之地”,慢慢凍結我心中的傷痕。
離開后,我陸續還是聽到了一些她的消息。有同學告訴我,我離開后的那年底,吳蓉蓉嫁給了陳國棟。
陳國棟也是我們同校同學,他是建筑系的,家里就在市區,父親開著建筑公司。陳國棟畢業后就子承父業,成了本地做建材生意的老板,經常開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招搖過市。
吳蓉蓉雖然是離婚再嫁,但華東大學校花的昔日桂冠,陳國棟還是給了她一場轟動全城的婚禮。
這15年來,我在北方扎下了根,從一個跑業務的銷售員做到區域總監,再到如今的大中華區總裁。
這15年我也不是沒有機會回來,只是每次聽到這座城市的名字時,我的心里總會像被什么東西蟄一下似的。
直到這次,總部的調令擺在面前,我看著文件上的城市名,沉默了半宿,最終在簽名欄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有些債,或許總要回來還。有些結,也到了親手解開的時候了。
我低調地上任,沒有驚動任何人。離開這么多年了,這個小鎮已經徹底融入了市區,昔日的幾個老同學依舊在這里發展,大家基本都算是事業有成了,但我還是沒有去聯系他們。
第一個周末,突然接到老周的微信,他是我大學的室友,和我算是最好的鐵桿,
老周不知道如何打聽到我回到了這里,在微信里連發了十幾個感嘆號:"你小子可以啊!回來居然不吭聲?今晚必須聚聚,地方我訂好了,老地方,酸菜魚館!"
還真的是老地方,既是城市發展后為數不多能依舊保存下來的建筑,更是我們大學時代常去的那家蒼蠅館子。
酸菜魚館藏在老城區的巷子里,老板娘做的酸菜魚能鮮掉眉毛。在學校的時候,我手里經常沒錢,老周卻最喜歡吃魚,每次去都要硬拉上我,我不知道蹭了他多少頓酸菜魚。
老周的約不能不赴,我到的時候,包廂里已經坐了五六個人,都是當年留在本地的同學。
"陳宇!" 老周第一個站起來,給了我一個熊抱,"可算把你盼回來了!這幾年在哪發財呢?"
"瞎忙。" 我笑著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杯,"在一家外企混口飯吃"。
"外企好啊,輕松!" 有人接話,"不像我們,還在為柴米油鹽發愁。"
正聊著,包廂門被推開,一陣香風先飄了進來。
吳蓉蓉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衫,脖子上戴著細細的金項鏈,頭發燙成優雅的波浪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
她身邊的男人,不用猜就知道是陳國棟。肚子已經明顯發福,穿著一件印著 logo 的高爾夫球衫,手腕上戴著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手表。
看到我時,吳蓉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隨即又舒展開,只是那笑意沒到眼底。
"喲,這不是陳宇嗎?" 吳蓉蓉先開了口,語氣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真是稀客啊,多少年沒見了。"
陳國棟伸出手,敷衍地跟我握了握,我覺得他的指尖有點冰涼:"聽蓉蓉說過你,她的大學同學。"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衫袖口停了停,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現在在哪高就啊?"
"在一家外企做點事", 我淡淡回應。
"做點事啊..." 陳國棟拖長了語調,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現在工作不好找吧?我公司最近正好缺個倉庫管理員,活兒不重,就是清點一下貨物,月薪五千,五險二金,你要是有興趣,跟我說一聲?"
包廂里的氣氛瞬間有些尷尬。老周想打圓場,剛要開口就被吳蓉蓉打斷了:"國棟,別這么說。陳宇當年學習那么好,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她轉向我,語氣帶著點 "關切","不過說真的,陳宇,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穩定下來了。當年你非要去北漂,我說什么來著?外面的世界哪那么好闖?你看我們國棟,守著家里的生意,雖然發不了大財,但至少安穩,不用看人臉色。"
我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茶杯的溫熱觸感。1
5 年前那個早晨,她從出租房里拿走屬于她的行李時,也是同樣的神情。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苦苦哀求地挽留她,她用稍重點的語氣對我說了一句:陳宇,你會后悔的。"
那時候我沒說話,直到我決定離開這里背上,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所有人都以為,當時的我做到了鐵血無情。誰都不知道在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放棄了家里安排的穩定工作,非要去闖蕩;看不起我每個月省吃儉用,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但所有這些,對她的刺激,都比不起她看不起我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是啊," 我放下茶杯,看了看吳蓉蓉,"確實不如陳總厲害,守著家里的生意,就能過得這么滋潤。"
"那是自然。" 陳國棟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不是我吹,在咱們這城市,提起我陳國棟的名字,誰不得給幾分面子?上個月剛拿下一個大項目,市里的文化中心擴建,所有的建材都是從我這進的,光這一單,就夠普通人奮斗一輩子了。"
吳蓉蓉適時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行了,跟老同學吹這些干什么。"
她轉向我,語氣緩和了些,"陳宇,你這次回來,是打算常住嗎?要是有什么難處,跟我說一聲,能幫的我盡量幫"。
這話聽著像是關心,可誰都能聽出里面的優越感。就像在說,你看,我現在過得這么好,還能施舍你一點。
"謝謝,不用了。" 我笑了笑,"我這次回來是工作調動,暫時在這邊待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