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守著一座空墳過一輩子!”
婆婆尖銳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但蘇晚的眼里,只有眼前這座冰冷的墓碑。
清明時節,雨絲如愁,細細密密地織在江南的煙雨里,打濕了她的發梢和肩頭。
墓碑上沒有照片,這是蘇晚的堅持。
她總覺得,林風那樣愛笑愛鬧的人,不該被定格在一張黑白照片里,永遠沉默。
八年了。
從最初撕心裂肺的痛,到后來深入骨髓的麻木,再到如今,只剩下一種平靜的、永恒的思念。
她熟練地擺上白菊,清掉碑上的落葉,動作輕柔得像是在為他拂去衣上的塵。
她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直到一個熟悉到讓她靈魂顫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01
蘇晚總會想起林風出國前的那天下午。
陽光很好,他蹲在客廳里,正一絲不茍地整理著那個24寸的行李箱。
他的白色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結實而線條分明的手腕。
“一個國際會議而已,用得著帶這么多東西嗎?跟搬家似的。”蘇晚靠在門框上,抱著手臂笑他。
林風抬頭,陽光落在他溫柔的眉眼上,他笑著說:“國外的東西吃不慣,我帶了兩包泡面。那邊酒店的牙刷太硬,我帶了咱們家的。還有,這個小毯子,你不是說飛機上冷氣足嗎?我帶著。”
他一件件說著,說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蘇晚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這個男人,心思永遠這么細膩。
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技術總監,在外面雷厲風行,回了家,卻會因為她隨口一句抱怨,就默默記在心里。
家里的燈泡壞了,他會第一時間踩著梯子換好;下水道堵了,他總是卷起袖子二話不說就去通。
他會把工資卡大大方方地交給她,只留一點零用錢,笑嘻嘻地說:“老婆大人,以后我可就靠你養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啰嗦。”蘇晚嘴上嫌棄著,卻走過去,從后面輕輕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背寬闊而溫暖。
“早去早回。”她把臉埋在他的背上,聲音悶悶的。
“放心吧。”他拍了拍她的手,聲音里滿是安撫的力量,“最多一周。等我回來,咱們就去把那套帶院子的房子訂下來,以后給你種滿月季。”
他說:“等我回來。”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一天,蘇晚送他到機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檢口。
她以為那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短暫別離,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句“等我回來”,竟成了一個長達八年,甚至要用一生去守望的諾言。
空難的消息傳來時,整個世界都塌了。
新聞里冰冷的航班號,死亡名單上那個熟悉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將她的生活割得支離破碎。
她不相信。
她發了瘋一樣打他的電話,永遠是無法接通的忙音。
她守在電視機前,看著搜救隊打撈起殘骸的畫面,心也跟著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海底。
葬禮上,她沒有哭。
所有人都說蘇晚太冷靜了,冷靜得可怕。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淚,在那一晚已經流干了。
墓碑上,她親手寫下“愛妻蘇晚立”,一筆一劃,刻下的都是她余生的念想。
02
八年,足以改變很多事。
林風的父母,蘇晚的公公婆婆,頭發白了許多。
他們待蘇晚如親生女兒,從未有過半句苛責。
但這份“好”,如今卻成了最沉重的負擔。
從墓園回來,婆婆早已在家里燉好了湯。
“晚晚,快來,喝點熱湯暖暖身子。”婆婆拉著她的手,眼神里滿是心疼。
飯桌上,公公沉默了半晌,還是開了口:“晚晚,我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才三十出頭,人生的路還長。”
蘇晚端著碗的手頓了一下,她知道要來什么了。
“前兩天,你王阿姨來說了個對象。”婆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臉色,“是市一中的老師,人很本分,也知道你的情況,不介意。”
“媽。”蘇晚輕輕放下碗筷,聲音很平靜,“您知道我的,我心里裝不下別人了。”
“可是林風他已經……”婆婆的聲音哽咽了,“他走了八年了!你要是還認我們是爸媽,就聽我們一句勸。我們看著你這樣,心里難受啊。”
公公嘆了口氣,接過話:“我們不是逼你,我們只是希望你幸福。那個小張老師,我們見過,很穩重。你見一見,就算不為了結婚,多認識個朋友也好。”
蘇晚看著二老花白的頭發和懇切的眼神,拒絕的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她的善良,讓她無法對這兩位同樣承受著喪子之痛的老人說出重話。
每個月,她都會雷打不動地把工資的一部分取出來,分成兩份,一份給自己的父母,一份給公婆。
婆婆每次都推辭,“晚晚,你掙錢不容易,自己留著花。”
蘇晚總是堅持塞過去,“媽,這是林風的心意,也是我的。他要是在,也一樣會這么做的。”
她用這種方式,延續著林風的責任和愛。
這是給二老的慰藉,也是她自己的支撐。
最終,面對二老的哀求,蘇晚只能疲憊地點了點頭:“爸,媽,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她知道,這只是緩兵之計。
她的心,早在八年前那場空難里,就跟著林風一起死了。
剩下的,不過是一具努力生活的軀殼。
03
生活像一潭死水,日復一日。
蘇晚在一家設計公司做行政,工作不忙,但瑣碎。
她每天準時上下班,回到家,迎接她的永遠是空無一人的寂靜。
那套他們曾經一起精心布置的房子,八年來幾乎沒什么變化。
墻上還掛著他們的結婚照,照片里的林風笑得一臉燦爛,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相框里跳出來,揉揉她的頭發。
有時候,她會對著照片自言自語。
“林風,今天樓下王阿姨又問我了,問我怎么還不找對象。”
“林風,家里的電費單寄來了,二百零三塊,我又忘了提前繳費,差點被斷電。你總說我記性差,看來是一點沒變。”
“林風,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個男生的背影,好像你啊。我跟了好久,才發現認錯了……我是不是很傻?”
這種孤獨,在深夜里會被無限放大。
公司的同事也都很關心她。
部門新來的小姑娘,不知道她的過往,熱情地要把自己的表哥介紹給她。
“晚晚姐,我表哥人超好的,自己開了家公司,絕對是優質股!我把微信推給你啊?”
蘇晚只能微笑著婉拒:“謝謝你,不過真的不用了。”
小姑娘不解,私下里跟別人嘀咕:“晚晚姐人美心善,怎么跟個苦行僧一樣啊?是不是受過情傷?”
“何止是情傷。”老同事嘆了口氣,“是天人永隔。”
流言蜚語,她不是聽不到。
有人同情,有人惋惜,也有人覺得她故作清高,守著一個“烈女”的名頭不放。
蘇晚從不辯解。
她只是默默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下班后去超市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
看到朋友圈里別人曬娃、曬夫妻旅行,她會點個贊,然后默默關掉手機。
她的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回憶的回音。
她翻看著手機相冊,里面存著幾千張照片,主角永遠是她和林風。
從大學時的青澀,到婚后的甜蜜。
有一張是林風在海邊,背著她迎著夕陽奔跑,她的笑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
她點開那張照片,指腹輕輕摩挲著屏幕上他的臉。
“林風,我好想你。”
04
矛盾,終有爆發的一天。
那位公婆口中的“張老師”,還是找上了門。
那天蘇晚下班,剛走到公司樓下,就看到一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男人捧著一束玫瑰花等在那里。
“請問,是蘇晚女士嗎?”男人有些緊張地推了推眼鏡,“我是張謙,是你……叔叔阿姨介紹我來的。”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
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周圍已經有同事投來好奇的目光,這讓她感到一陣難堪。
“張老師,您好。”蘇晚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我想叔叔阿姨可能沒跟您說清楚。我沒有再婚的打算。”
張謙顯然有些意外,他局促地抱著花,說:“阿姨說,你只是比較慢熱……她說你人很好,讓我主動一點。蘇女士,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先從朋友做起。”
他的話語很誠懇,甚至帶著一絲卑微。
可這“主動”,卻像一根刺,扎進了蘇晚心里最柔軟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
這八年來,她辛苦維持的平靜生活,仿佛被這束突兀的玫瑰花砸開了一道裂縫。
“張老師。”蘇晚深吸一口氣,語氣前所未有地堅定,“我很感謝您的好意,也很抱歉讓您白跑一趟。但請您明白,這不是慢熱,這是我的選擇。我愛我的丈夫,無論他是生是死。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她微微鞠了一躬,繞過他,快步走開。
回到家,她再也忍不住,撥通了婆婆的電話。
電話那頭,婆婆的聲音帶著哭腔:“晚晚,媽也是為你好啊!你不能就這么一個人過一輩子,我們于心不忍啊!”
“媽!”蘇晚第一次提高了聲音,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怎么過,是我的事!你們為什么要把一個外人推到我面前來?你們覺得這是為我好,可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殘忍!”
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身體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來。
這是八年來,她第一次對公婆發火。
憤怒、委屈、無助……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決堤。
她不是不懂二老的心意,但他們也不懂她的堅守。
在她的世界里,林風從未離開。
她守著的,不是一座墳,一個名字,而是一段無可替代的愛情。
這是她的底線,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誰也不能踐踏。
05
那次爆發后,家里安靜了很久。
公婆沒再打電話來,張老師也沒再出現。
蘇晚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的心里,筑起了一道更堅固的墻。
轉眼,又是一年清明。
蘇晚抱著一束白菊,再次來到這片熟悉的墓園。
雨后的山路有些濕滑,空氣里滿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她走到墓碑前,蹲下身,仔細地擦拭著碑上的每一個字。
“林風,我又來看你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個秘密。
“對不起啊,前陣子跟爸媽發火了。他們也是為我好,可我……就是過不去那個坎。你總說我脾氣好,其實我固執起來,連自己都怕,對不對?”
她笑了笑,眼角卻濕潤了。
“他們都讓我忘了你,讓我往前走。可是林風,你教我,要怎么忘?你出國前說,讓我等你回來。我記著呢,我一直在等。”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爸媽,也會把自己照顧好。我就是……特別想你。”
一滴眼淚,終究還是沒忍住,落在了冰冷的石碑上,迅速暈開,不見蹤跡。
山間的風吹過,帶著一絲涼意,吹動了她耳邊的碎發。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鳥鳴和風聲。
她就這么靜靜地蹲著,仿佛要與這座墓碑融為一體,成為永恒。
就在這時,一個遲疑的、沙啞的、仿佛從遙遠時空傳來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蘇……晚?”
蘇晚的整個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這個聲音……
不可能的。
是她思念過度,出現幻覺了。
然而,那個聲音又近了一些,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失而復得的渴望,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里。
“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