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我們到此為止吧。這封信,你看完就燒了,忘了我。”
1982年,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嘶啞地劃破了站臺上的喧囂。
蘇嵐的眼睛紅得像兔子,卻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把一封信塞進林衛東的手里,然后毅然決然地轉身,擠上了那趟開往西北的、名為“支援邊疆”的列車。
林衛東伸出手,想要抓住的,卻只有被火車帶起的、混著煤灰的塵土。
那個夏天,他的世界,就隨著那聲汽笛,被撕成了兩半。
01
在登上那趟火車之前,林衛東和蘇嵐的世界里,充滿了蜜糖和陽光的味道。
林衛東是紅旗機械廠里最年輕的八級鉗工,技術過硬,人也長得高大英朗,是廠里一眾老師傅眼中的“寶貝疙瘩”。
他的父親是廠里的老車間主任,母親是街道工廠的工人,典型的工人家庭,樸實而又熱鬧。
而蘇嵐,則是師范大學中文系的系花,是大學教授的獨生女。
她喜歡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抱著一本書,安靜地坐在湖邊。
她的身上,有一種林衛東說不出的、屬于書本和墨香的、干凈的氣質。
兩人的相遇,源于一場意外的英雄救美。
蘇嵐的自行車壞在了機械廠門口,是剛剛下班、滿身油污的林衛東,三下五除二就給修好了。
蘇嵐看著他滿是機油卻無比靈巧的雙手,和那張被汗水浸濕的、真誠的笑臉,心,就那么動了一下。
他們的戀愛,是那個年代最純粹的模樣。
林衛東會騎著他那輛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載著蘇嵐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會把省下來的工業券,換成她最愛吃的麥乳精;她會把自己最喜歡的詩,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
然而,這份甜蜜,卻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
第一次去蘇嵐家,林衛東特意換上了自己最好的“的確良”襯衫,提著兩瓶當時最體面的西鳳酒。
蘇嵐的父親,那位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蘇教授,只是客氣而又疏離地請他喝了杯茶。
言談之間,問的都是林衛東的學歷、家庭成分,以及對“未來”的規劃。
林衛東聽出了那份客氣背后的審視和不滿意。
而蘇嵐去林衛東家,則又是另一番景象。
林衛東的母親,那位熱情爽朗的劉大姐,拉著蘇嵐的手問長問短,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端出來。
但飯桌上,當她聽說蘇嵐大學畢業后可能要繼續深造,甚至可能出國時,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她轉頭對林衛東說:“衛東啊,咱工人家庭,講究的就是個踏實過日子。媳婦,還是要找個知根知底、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才好。”
家庭背景的差異,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悄悄地橫亙在兩個年輕人之間。
他們都假裝看不見,以為只要愛得夠深,就能填平一切。
02
打破這個脆弱平衡的,是蘇嵐的一個決定。
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蘇嵐興奮地告訴林衛東,她響應了學校的號召,報名參加了“知識青年支援邊疆”計劃,要去新疆支教兩年。
“衛東,你聽我說,那是一片廣闊的天地!是國家最需要我們的地方!我想去那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實現我自己的價值。”
蘇嵐的眼睛里,閃爍著那個年代年輕人特有的、理想主義的光芒。
林衛東卻愣住了。
他看著自己剛剛下班、還沒來得及洗掉油污的雙手,再看看蘇嵐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充滿書卷氣的臉,一股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恐慌和自卑,席卷了他的內心。
“新疆?那是什么地方?風沙漫天,鳥不拉屎!你去那里干什么?”
“他的語氣,因為內心的不安而變得尖銳。”
“你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去那里能干什么?是不是你爸媽又跟你說什么了?他們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想用這種方法把我們拆散?”
“林衛東!你怎么能這么想我?”
蘇嵐的臉色也白了。”
她沒想到自己的一腔熱血,換來的是這樣的誤解和質疑。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我以為……我以為你會支持我的理想!”
“理想?你的理想就是拋下我,跑到一個幾千公里外的地方去?”
“林衛東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口不擇言地吼道:“蘇嵐,你別騙自己了!你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工人!你就是想找個借口離開我!”
那場爭吵,是他們認識以來最激烈的一次。
兩個驕傲而又深愛著對方的年輕人,都用最傷人的話,狠狠地刺向了對方最柔軟的地方。
他們沒有解釋,也沒有溝通,只是任由誤會像藤蔓一樣,瘋狂地纏繞住他們搖搖欲墜的愛情。
他們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爭吵,冷靜下來就會好。
誰也沒想到,這竟是他們青春里,最后一次坦誠的對話。
03
爭吵過后,是長達一個星期的冷戰。
林衛東好幾次騎著車到師范大學門口,卻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去。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道歉的話,他說不出口。
直到他收到了蘇嵐托同學帶來的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后天早上九點,火車站。
林衛東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那天,他沒有去上班,天還沒亮就去了火車站。
他看到蘇嵐和她的家人站在一起,蘇教授正滿臉欣慰地拍著女兒的肩膀,說著什么。
他沒有上前,只是遠遠地看著。
直到站臺上響起了催促上車的汽笛聲,蘇嵐才像感應到什么一樣,回頭看到了人群中的他。
她讓父母先上車,然后快步向他走來。
她的眼睛紅腫,臉色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衛東,我們到此為止吧。”
她將一封信塞進他冰冷的手里,“這封信,你看完就燒了,忘了我。我們……不合適。”
林衛-東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她,想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不舍和留戀。
“對不起。”
蘇嵐說完這三個字,便毅然決然地轉身,隨著擁擠的人潮,消失在了車廂門口。
火車緩緩開動,林衛東像一尊雕像一樣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綠色徹底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
他手中的信,被他捏得變了形。
他走到無人的天橋上,想要把它撕碎,扔進風里。
可顫抖的手,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
最終,他把那封未拆的信,像一塊烙鐵一樣,揣進了胸口的衣袋里。
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征兵處的宣傳橫幅——“好男兒,去當兵,保家衛國守邊疆”。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蘇嵐,你不是要去支援邊疆嗎?
那好,我就去保衛邊疆。
我要讓你知道,我林衛東,不是一個只會待在工廠里、沒有理想的懦夫。
三天后,他剃了寸頭,辭掉了廠里的工作,不顧父母的眼淚和勸阻,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踏上了另一趟開往邊疆的列車。
04
十二年的時光,足以將一個熱血沖動的青年,磨礪成一塊堅硬的巖石。
林衛東被分配到了新疆最艱苦的邊防哨所。
這里,沒有城市的喧囂,只有一望無際的戈壁和終年不化的雪山。
冬天,大雪封山,氣溫降到零下四十度;夏天,烈日炎炎,地表溫度能烤熟雞蛋。
最初的日子,是對身體和意志的雙重考驗。
高強度的訓練,嚴苛的紀律,以及對蘇嵐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幾乎將他壓垮。
無數個夜里,他都會拿出那個被他珍藏在鐵盒里的、早已泛黃的信封,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卻始終沒有勇氣打開。
他怕,怕信里的內容,會徹底擊碎他最后的一點念想。
這封未拆的信,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成了他逼迫自己成長的動力。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訓練和任務中。
他是全團射擊比賽的第一名,是武裝越野的紀錄保持者。
他參加過抗洪搶險,在及腰的洪水中背出過被困的百姓;他參與過邊境巡邏,在風雪中追擊過企圖越境的不法分子。
他的手臂上,留下過被碎石劃破的傷疤;他的背上,也留下過為戰友擋住滾木的功勛。
血與火的洗禮,讓他迅速成長。
他從一個新兵,到副班長,再到排長、連長……十二年后,他已經是一名肩上扛著兩杠一星的少校,是邊防團里最年輕、最受人尊敬的營長。
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風霜,也賦予了他沉穩和堅毅。
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會因為一句話而暴跳如雷的毛頭小子了。
他把對蘇嵐所有的思念和不甘,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化為了守護這片土地的、沉默的力量。
他以為,他的人生,就會這樣,與雪山和戈壁為伴,直到老去。
他以為,蘇嵐這個名字,將永遠只是他鐵盒里的一個秘密。
他從沒想過,命運,會以一種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方式,讓他們再次相遇。
05
1994年冬,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席卷了天山北麓。
林衛東所在的營隊,接到了緊急命令,前往一個新建的、以科技興農為目的的“綠洲”定居點,進行救援和物資輸送。
經過兩天兩夜的艱難行軍,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定居點里,很多房屋的屋頂都被積雪壓垮了,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林衛東正指揮著戰士們分發帳篷、食品和藥品,并幫助當地的技術人員搶修被風雪損壞的太陽能發電設備。
“營長!太感謝你們了!要不是你們及時趕到,我們這一個冬天的努力,可能就全白費了!”
一個穿著厚厚棉大衣、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緊緊握住林衛東的手,激動地說。
他是這個定居點的負責人。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林衛東點了點頭,聲音沉穩有力。
就在這時,從簡易的活動板房里,走出了一群技術員,她們端著熱騰騰的姜茶,要給戰士們暖暖身子。
林衛東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那一張張被高原的風吹得有些粗糙,但卻充滿堅韌和活力的臉。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人群中,有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利落地扎在腦后。
十二年的風霜,讓她的皮膚不再像當年那般白皙,眼角也添了幾分歲月的痕跡。
但那雙眼睛,那份獨特的氣質,卻和林衛東記憶深處的那個人,分毫不差。
是蘇嵐。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注視,蘇嵐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當她的目光與林衛東那雙深邃、復雜的眼睛相遇時,她手中的搪瓷缸,“當啷”一聲掉在雪地里,熱茶濺了一地。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周圍的喧囂、戰士們的笑聲、凜冽的寒風,都消失了。
他們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
一個是身姿挺拔、滿身風霜的解放軍營長,一個是樸實堅韌、獻身邊疆的知識女性。
他們隔著十二年的光陰,隔著無數的誤會和思念,遙遙相望。
“蘇……嵐?”
林衛東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干澀的音節。
蘇嵐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穿著厚棉襖、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突然從蘇嵐的身后跑了出來。
他沒有跑向別人,而是徑直跑到了林衛東的面前,仰起那張酷似蘇嵐,但眉宇間卻又有著一絲說不出的熟悉感的臉,好奇地拉了拉林衛東那身筆挺的軍裝。
“叔叔,你的衣服上有星星,你也是軍人嗎?”
小男孩的聲音,清脆而又天真,“我媽媽說,我爸爸也是一個很厲害、很了不起的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