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你是我的兵,我說了,一個都不能少!”
謝建華在槍林彈雨中低聲怒吼,背上年輕戰友的呻吟讓他心如刀絞。
泥濘的山路滑得像抹了油,每一步都耗盡全身力氣,肺部像是被灌滿了辣椒水,火辣辣地疼。
子彈擦著他的鋼盔飛過,發出尖銳的、令人牙酸的呼嘯。
但他沒有停下,更沒有想過放棄。
身后是窮追不舍的敵人,是越來越近的死亡腳步;背上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是重于泰山的承諾。
他,是這個班的班長,是這群年輕生命的守護者。
01.
謝建華是個地道的川娃子,1955年生在四川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
他的世界,曾經只有家門口那片望不到頭的稻田和父母被歲月壓彎的脊梁。
父母都是最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教他的道理也和土地一樣簡單:做人要耿直,做事要踏實,一粒米都不能浪費。
改變他一生的,是村里那位斷了腿的老紅軍。
少年時代,每到夏夜,謝建華最愛干的事,就是搬個小板凳,擠在院壩里那棵大榕樹下,聽老紅軍講長征的故事。
老人的聲音沙啞,但眼神里總有光。
他講過草地的沼澤如何吞噬年輕的生命,講過雪山的寒風如何刺透單薄的衣衫。
謝建華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關于“犧牲”的故事。
老紅軍說,當年他的班長為了掩護全班過一座瀘定橋那樣的鐵索橋,獨自一人用一挺機槍擋住了數倍于己的敵人,最后拉響了身上唯一一顆手榴彈。
“他才二十歲,”老紅軍說到這里,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他用命,換了我們一個班的活路?!?/p>
從那時起,一顆火種就在謝建華心里埋下了。
他想成為那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能保護別人的軍人。
1973年,村里征兵的消息傳來,18歲的謝建華第一個報了名。
他告別父母,坐上北上的軍列,來到了云南邊防。
他身材瘦削,在新兵里毫不起眼,但骨子里那股川人的韌勁和犟勁,卻很快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五公里越野,他跑到最后嘴里全是血腥味,也要死死咬住前面老兵的后腳跟;實彈射擊,為了練好據槍穩定性,他趴在滾燙的地面上,一練就是幾小時,手肘和膝蓋都磨出了厚厚的血痂。
一次雨季武裝拉練,山洪暴發,一個戰友體力不支,他二話不說背起對方的槍和背包,硬是咬著牙走完了全程。
這一切,老班長都看在眼里。
他拍著謝建華的肩膀說:“建華,當兵,就要當個有魂的兵。這個‘魂’,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為啥活,為誰死。是忠誠,是骨氣,更是肩膀上那份沉甸甸的擔當!”
他把這句話,像烙印一樣,牢牢刻在了心里。
幾年下來,他從一個新兵蛋子,成長為班里最受信賴的鐵血骨干。
南疆戰事爆發那年,謝建華被任命為步兵班班長。
出發前夜,他把班里那12個兵——大多是剛滿二十的毛頭小子——召集到一起。
他拿出家里寄來的臘肉,笨拙地切成片分給大家,看著他們一張張年輕又有些緊張的臉,他鄭重地許下承諾:“從今天起,咱們就是一個鍋里吃飯、一個戰壕里扛槍的親兄弟。上了戰場,炮彈不長眼,但有我這個當哥的在,就保證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囫圇個地帶回來!”
02.
戰事進入尾聲,連隊接到了回撤命令。
連續近一個月的殘酷戰斗,讓全班戰士都像從泥漿里撈出來的一樣,身上每一寸軍裝都被汗水、雨水和泥土浸透,散發著一股酸腐的氣味。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眼窩深陷,眼神都有些渙散。
彈藥已經見底,最后的壓縮干糧也在昨天分食干凈,支撐著他們前進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和歸營的信念。
歸途是險惡的亞熱帶山路。
連日的陰雨讓道路變成了泥沼,一腳踩下去,冰冷的泥漿能沒過腳踝,拔出來都費勁。
隊伍的行進速度異常緩慢,像一條精疲力竭的蟒蛇,在青黑色的群山中蠕動。
作為班長,謝建華主動要求負責最危險的殿后任務。
他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像鷹一樣警惕地掃視著身后每一片晃動的芭蕉葉和每一個可能藏人的巖石縫隙。
“大家都打起精神!互相拉一把!跟緊了!”他嘶啞的嗓子在隊伍末尾喊著,聲音不大,卻能給戰士們帶來一絲穩定感。
新兵王磊的體力最先出現了問題。
他本就缺乏實戰經驗,連續的戰斗和撤退已經將他的精神和體力都推到了極限。
此刻,他腳下踉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幾次險些滑倒滾下山坡。
謝建華總是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身邊,也不多話,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重重地推一把,或者幫他扶正險些滑落的步槍。
“小子,想家里的婆娘不?想就給老子打起精神來走路!”他用這種粗糙的方式,給王磊注入一點力量。
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如同毒蛇般始終縈繞在謝建華心頭。
他太了解這片潮濕、悶熱的叢林了,也了解他們的對手。
越軍就像這林子里的竹葉青,最擅長在獵物最疲憊、最松懈的時候,從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探出毒牙。
這條看似平靜的回撤之路,實則殺機四伏。
夜幕降臨,隊伍在一處背風的山坡短暫停歇。
林子里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了,只有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動,像無數條蛇在爬行。
一個老兵湊到謝建華身邊,壓低聲音說:“班長,我這右眼皮老跳,感覺不對勁?!?/p>
謝建華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手中冰冷的鋼槍。
他毫無睡意,凝視著眼前無邊的黑暗,心中反復祈禱,一定要帶著這幫筋疲力盡的兄弟,平安回到營地。
03.
王磊是班里最珍貴的“疙瘩”,因為他年紀最小,入伍不到半年,剛滿19歲。
他性格靦腆內向,是個地道的湖南伢子,參軍前別說槍,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長。
剛到部隊時,他做什么都慢半拍,緊急集合總掉鏈子,實彈射擊的成績更是慘不忍睹,沒少被連長當著全連的面點名批評。
但這小子身上有股不服輸的倔勁,還有一種農村孩子特有的質樸和堅韌。
別人練一百次,他就偷偷練兩百次。
謝建華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喜歡這個不愛說話但肯下功夫的兵。
他沒少給王磊“開小灶”,在別人都睡下的夜里,悄悄拉著他到訓練場,手把手地教他據槍、瞄準、調整呼吸。
“別急,小王,”謝建華的聲音在夜色中難得的溫柔,“把槍當成你手臂的一部分,你不是在開槍,你只是在指尖上用勁兒。感受它的呼吸,和你的呼吸變成一個頻率?!?/p>
這份額外的關照,讓王磊對謝建華充滿了依賴和敬重。
這天清晨,隊伍行至一處當地人稱為“鬼愁澗”的狹窄山谷。
兩邊是陡峭的石壁,中間只有一條幾米寬的通道,終年被薄霧籠罩,能見度極低。
山谷里異常安靜,連鳥叫聲都聽不到,這種死寂讓謝建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剛想下令快速通過……
“啊!”
走在隊伍中間的王磊突然一聲驚呼。
他只顧著低頭看路,沒注意腳下被一根橫生的樹藤死死絆住,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腳踝處傳來,讓他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怎么了?”謝建華立刻從隊尾沖上來,經驗豐富的他一看就知道不妙,立刻蹲下身檢查。
王磊的腳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還能走嗎?”謝建華的聲音很沉。
“能……能,班長!我沒事!”王磊咬著牙,掙扎著想自己站起來。
就在此時,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猛然撕裂!
“噠噠噠!噠噠噠噠!”
山谷兩側的高地上,至少有三四挺機槍同時噴吐出火舌!
埋伏已久的越軍露出了他們的獠牙。
子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金屬暴雨,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朝山谷中完全暴露的隊伍劈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敵襲!隱蔽!快隱蔽!”謝建華聲嘶力竭地大吼,聲音因憤怒和驚恐而變了調。
隊伍瞬間陷入了地獄般的混亂,戰士們紛紛就近尋找掩體。
剛想爬起來的王磊,還沒來得及移動半步,只覺得左腿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鐵棍狠狠捅穿,他慘叫一聲,重重地倒回泥水里,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褲腿。
謝建華雙目赤紅,看著倒在開闊地上的王磊,大腦一片空白。
他只記得老紅軍的故事,只記得自己的承諾。
沒有絲毫猶豫,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貓著腰,頂著橫飛的子彈,朝那個生死未卜的年輕身影猛沖過去。
04.
槍林彈雨中,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謝建華沖到王磊身邊,一把將他拽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甩到自己并不算寬闊的背上。
一百三十多斤的重量猛地壓上來,加上王磊的裝備,謝建華一個趔趄,差點當場跪倒在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王磊溫熱的血液正迅速滲透自己的軍裝,粘稠地貼在后背上。
他用左手死死托住王磊的腿,防止他滑落,右手緊握著已經打得發燙的步槍,憑借著肌肉記憶,朝著子彈射來的方向進行短促而精準的短點射還擊,壓制著敵人的火力,為自己爭取哪怕一秒鐘的喘息之機。
“咻——”一顆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帶起的勁風讓他脖頸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那股子彈劃過的焦糊味。
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像磐石一樣堅定:不能丟下他!
絕不能!
這是我的兵!
“班長……放我下來……你快走……別管我!給我一顆手榴彈!”背上的王磊疼得渾身抽搐,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但他依然用盡最后的力氣,虛弱地哀求著。
他不想拖累自己的班長。
“閉嘴!”謝建華低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對王磊這么兇,“你是我的兵!老子說過,一個都不能少!想死?等回了營地,老子親自槍斃你!”
他話音未落,只覺得后背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一股鉆心的劇痛傳來。
一塊炮彈的破片深深嵌入了他的背肌。
他悶哼一聲,腳步踉蹌,但托著王磊的手臂卻收得更緊了。
他甚至沒空去想自己傷得有多重,只是把疼痛和憤怒,都化作了腳下的力量。
他的腦海中,混亂地閃過許多畫面:父母在家鄉田埂上佝僂的身影,老紅軍講故事時眼里閃爍的光,還有自己入伍時,在軍旗下立下的莊嚴誓言……他知道,如果今天把戰友丟在這里,他這輩子都將活在愧疚和恥辱的深淵里,老班長所說的那個“魂”,就徹底散了。
遠處,敵人的追擊和越南語的喊叫聲越來越近。
謝建華咬碎了鋼牙,爆發出全部的潛能,背著王磊,朝著隊伍撤離的那個唯一可能的方向狂奔而去。
05.
謝建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他只知道跑,不停地跑。
他背著王磊,在泥濘和血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出了近兩公里。
他滑倒了無數次,每次都用身體護住背上的戰友,自己的膝蓋和手肘則在堅硬的巖石上磕得血肉模糊,鮮血混著泥土糊滿了整條褲腿,早已分不清顏色。
肺部像一個破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甜味。
但他不敢停,因為他知道,停下來,就是死。
終于,在穿過一片窒息般濃密的密林后,他看到遠處山坡下,那個魂牽夢繞的目標——后方臨時救護所的帳篷里,透出的那一點微弱卻溫暖的燈光。
那是希望的光!
然而,就在他準備不顧一切沖過去時,一陣刺耳的、如同死神咆哮般的槍聲響起!
“噠噠噠噠噠!”
一挺隱蔽在側前方山坡上的重機槍突然開火。
曳光彈在昏暗的黎明中劃出一道道致命的紅色軌跡,子彈暴雨般傾瀉而下,在他和救護所之間不到一百米的開闊地上,構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墻。
子彈打在他們身前的泥地里,濺起的泥點像冰雹一樣砸在臉上。
謝建華一個急撲,將王磊小心地安置在一塊一人多高的巨石后。
他靠著石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得像要炸開。
他探出頭飛快地觀察了一下,心臟瞬間沉到了谷底。
火力點的位置非常刁鉆,正好扼住了所有通往救護所的道路。
不拔掉它,誰也過不去!
這時,班里幸存的五六個戰友也陸續跟了上來。
他們人人帶傷,彈藥幾乎耗盡,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絕望和疲憊,士氣無比低落。
“班長,怎么辦?”一個戰士看著那道火墻,聲音都在發抖,“我們過不去了……”
謝建華看了一眼那搖曳的燈光,又看了一眼身后這些把性命交到他手上的弟兄們。
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骨節被捏得發白。
他做出了決定,用嘶啞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必須把那個鐵疙瘩干掉!老馬,你槍法好,負責掩護!剩下的人,準備手榴彈!我帶兩個人,從左邊那條溝渠摸上去!”
他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自殺式任務,但他別無選擇。
可就在他選好人,準備下達沖鋒命令的一剎那,從他們后方更遠處的山林里,猛然傳來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
轟——!
那聲響,沉重而有力,絕不是手榴彈或者他們這個級別裝備的迫擊炮能發出的。
爆炸的沖擊波甚至讓這里的空氣都為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