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著窗戶,像無數根針扎在李娟的心上。
她不是為那條河里無辜的女嬰,而是為自己“受了委屈”的兒子。
警察找上門的時候,李娟正在廚房里哼著歌,給兒子張磊燉他最愛喝的排骨湯。湯的香氣剛剛彌漫開,急促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誰啊?催命呢!”她不耐煩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表情嚴肅得像是兩座冰山。
“請問,是張磊的家長嗎?”
李娟心里“咯噔”一下,但立刻換上一副笑臉:“是啊,警察同志,我們家樂樂怎么了?是不是在學校跟同學鬧著玩,把誰給碰了?”
她口中的“樂樂”,就是張磊。
為首的警察沒有理會她的套近乎,聲音像石頭一樣硬:“你的兒子張磊,涉嫌將一名一歲大的女嬰丟入濱河公園的河中。我們需要你們立刻跟我們去一趟警局。”
“什么?!”
李娟的笑臉瞬間凝固,隨即爆發出尖利的叫聲:“不可能!你們搞錯了!我們家樂樂才12歲!他還是個孩子!他怎么可能干這種事!”
她的聲音,比外面的雨聲還要刺耳。
01.
警局里,慘白的燈光照得人無所遁形。
李娟的丈夫張偉也趕來了,他一路上都在哆哆嗦嗦地問“到底怎么回事”,李娟則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把所有靠近的人都當成敵人。
“我跟你們說,這里面肯定有誤會!”她拍著桌子,對著做筆錄的年輕警察吼道。
“女士,請冷靜。”警察面無表情,“我們有目擊者,也有監控錄像。事實很清楚。”
“監控?監控也能作假!目擊者?誰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一個一歲的女娃,她家里人干什么吃的?自己看不好孩子,賴我們家樂樂?”
李娟的邏輯簡單粗暴:我兒子沒錯,錯的是全世界。
張偉在一旁拉著她的胳膊,小聲勸道:“少說兩句,聽警察怎么說。”
“我憑什么少說?我兒子被冤枉了,我當媽的還不能說話了?”李娟一把甩開丈夫的手,怒火燒得更旺了。
就在這時,一扇門被推開,他們的兒子張磊被帶了進來。
他身上穿著干凈的校服,臉上沒有一絲泥點,更沒有半點慌張。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甚至連眼皮都沒多抬一下,徑直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樂樂!”李娟立刻撲了過去,抱著兒子的肩膀上下檢查,“他們有沒有打你?有沒有嚇唬你?別怕,媽在這兒呢!”
張磊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躲開了母親的觸碰。
“我沒事。”他淡淡地說,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我就是跟那個小東西玩了一下,誰知道她那么不經摔。”
“小東西”……“不經摔”……
這幾個字從一個12歲孩子的嘴里說出來,讓在場的所有警察都感到一陣寒意。
張偉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他看著兒子那張過于平靜的臉,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娟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接話:“聽到了嗎?警察同志!我兒子都說了,就是鬧著玩!小孩子下手沒個輕重,這不是很正常嗎?再說了,那個女娃的父母但凡上點心,我們家樂樂能跟她‘玩’到一起去嗎?要我說,他們才是第一責任人!”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兒子,心里那點僅存的擔憂也煙消云散了。
沒事的,兒子好好的就行。
不就是掉河里一個女娃嗎?又不是她家的。
只要她的樂樂沒事,比什么都強。
02.
事情的后續處理,比李娟想象的要麻煩。
雖然張磊因為未滿十四周歲,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但民事賠償是免不了的。
女嬰的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隔著幾道墻都能傳進李娟的耳朵里。但她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賠償金額。
“什么?要我們賠八十萬?他們怎么不去搶!”
在調解室里,李娟再次尖叫起來。“一個女娃子,能值幾個錢?再說人不是還沒死嗎?還在醫院搶救呢!萬一救活了呢?訛人也不是這么個訛法!”
對方的家屬被她這番話氣得渾身發抖,一個中年男人紅著眼眶就要沖上來,被警察死死攔住。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我女兒現在還在ICU!醫生都下了病危通知書了!”
“那又怎么樣?”李娟脖子一梗,毫無懼色,“病危通知書,又不是死亡通知書!我告訴你們,一分錢都沒有!有本事去告啊!反正我兒子才12歲,法律都保護他!”
她就像一個熟知一切規則漏洞的無賴,把“他還是個孩子”當成了最堅固的盾牌。
張偉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他想道歉,想說幾句軟話,可每次一開口,就被李娟更尖銳的聲音蓋過去。
“你閉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一個大男人,窩囊!”
調解不歡而散。
走出警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依然濕冷。
張磊跟在他們身后,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部手機,正低著頭津津有味地玩著游戲,激烈的背景音樂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還在玩!”張偉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泄口,沖著兒子低吼道,“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
張磊頭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飛速滑動:“知道了。”
那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在說“今天晚飯吃過了”一樣簡單。
“你這是什么態度!”張偉氣得想動手。
“你敢動他一下試試!”李娟立刻擋在兒子面前,“你沖他發什么火?他已經夠害怕了!今天在警局待了一天,晚飯都沒吃好!你這個當爹的,不心疼兒子,還想打他?”
她轉過頭,語氣立刻變得溫柔無比:“樂樂別怕,媽帶你去吃肯德基,給你壓壓驚。”
張磊這才從游戲中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我要全家桶,還要一個新出的玩具。”
“好,都給你買!”李娟一口答應,疼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看著得意洋洋的兒子和一臉寵溺的妻子,張偉感到一陣無力。
他覺得這個家,好像從根上就爛掉了。
03.
回到家,李娟真的給張磊點了一份豪華的全家桶外賣。
炸雞的香氣很快蓋過了之前燉排骨的味道,也沖散了從警局帶回來的那點陰霾。
張磊坐在沙發上,一邊吃著雞腿,一邊看著動畫片,笑得咯咯作響。
李娟坐在旁邊,心疼地給他擦著嘴角的油漬,仿佛他還是那個需要呵護的幼兒,而不是一個親手將另一個生命推向深淵的惡魔。
“媽,我手機有點卡了。”張磊忽然說。
“卡了?”李娟愣了一下。
“嗯,”張磊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舊手機,“同學他們都換最新款了,能玩最新的游戲,我這個不行。”
李娟立刻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她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丈夫張偉,清了清嗓子:“孩他爸,樂樂的手機是該換了。你看他今天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咱們當父母的,總得表示表示。”
張偉剛想說“他受什么委屈了”,但看到妻子警告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換手機……得不少錢吧?”他小聲嘀咕。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李娟的火氣又上來了,“我問你,是錢重要還是兒子重要?兒子心情不好,學習學不進去,以后考不上好大學,你那點錢有什么用?”
她把一張銀行卡“啪”地拍在桌上:“這是家里的生活費,你明天就去給樂樂買個最好的!五千塊錢以下的別看!”
張偉看著那張卡,再看看吃得滿嘴流油、一臉理所當然的兒子,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團濕棉花。
這叫什么事?
兒子犯了天大的錯,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得到了一頓大餐和一部新手機的獎勵。
這個家,已經沒有道理可講了。
深夜,李娟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她不是在懺悔,而是在盤算。她在想,如何才能把賠償的金額降到最低,甚至一分錢不賠。
她拿出手機,打開了小區的業主群。
果不其然,群里已經炸開了鍋,都在討論今天發生的事情。言辭之間,全是對她兒子的指責。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著挺文靜一孩子,怎么這么惡毒?” “12歲了,不是三歲!這根本就是故意殺人!” “他爸媽怎么教的?趕緊出來道歉!”
李娟的臉氣得鐵青。
她手指翻飛,在群里打下一行字:
“誰家孩子不犯錯?我家孩子已經被警察教育過了,你們還想怎么樣?有功夫在這嚼舌根,不如管好自己的孩子!那個女娃的父母要是看得緊,能有這事嗎?說到底,一個巴掌拍不響!”
發完,她又發了一張兒子正在安靜寫作業的照片(那是她之前存的),配文:“孩子已經知道錯了,正在深刻反省,請大家不要再給他壓力了,謝謝。”
做完這一切,她長出了一口氣。
她相信,只要自己態度夠硬,把水攪得夠渾,最后吃虧的就一定不是她。
04.
第二天,李娟的“硬氣”收到了反效果。
她那段顛倒黑白的言論,像一顆炸彈投進了本就憤怒的輿論場。不知道是誰把聊天記錄截圖發到了本地的論壇和短視頻平臺,一夜之間,他們家就“出名”了。
李娟早上送張磊去上學,剛走出單元門,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
那些平日里見了面還會點頭打招呼的鄰居,此刻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們,臉上寫滿了鄙夷和憤怒。
“你看,就是她,那個男孩的媽。” “真是沒皮沒臉,兒子干出那種事,她還敢在群里那么說話。”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這種媽,能教出什么好兒子!”
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李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張磊卻似乎毫無感覺,他戴著耳機,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仿佛自己是走在紅毯上的明星。
在校門口,他們被攔了下來。
是幾個孩子的家長,為首的一個女人李娟認識,是張磊同班同學的媽媽。
“張磊媽媽,”女人擋在他們面前,臉上沒有絲毫客氣,“我們不歡迎你的孩子再來上學。”
李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另一個家長站了出來,義憤填膺地說,“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和一個殺人犯預備役在同一個教室里上課!誰知道他今天丟的是別人的孩子,明天會不會把我們的孩子推下樓?”
“你胡說八道!”李娟尖叫起來,“我兒子不是殺人犯!你們這是歧視!是校園霸凌!我要去教育局告你們!”
“你去告啊!”為首的女人冷笑一聲,“我們這么多家長聯名,就是要求學校開除張磊!或者,讓他轉學!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活在恐懼里!”
周圍的家長紛紛附和: “對!讓他轉學!” “這種學生我們不接受!”
場面一度失控。
李娟像一頭發瘋的野獸,和所有指責她的人對罵,污言穢語不絕于口。她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說大家是嫉妒她家,是聯合起來欺負她們孤兒寡母(盡管張偉活得好好的)。
而整個過程中,被保護在身后的張磊,嘴角竟然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興奮的微笑。
他很享受這種成為焦點的感覺。
他覺得,母親像一個為他沖鋒陷陣的將軍,而他,就是那個值得被全世界保護的王。
這場鬧劇,最終以學校教導主任出面調解,建議張磊“暫時回家休息幾天”而告終。
回家的路上,李娟還在憤憤不平地咒罵著那些家長。
“一群長舌婦!吃飽了撐的!樂樂你別怕,媽明天就去教育局給你討個說法!誰也別想欺負我兒子!”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已經滑向了無法控制的深淵。
05.
當天晚上,家里收到了醫院的電話。
那個被丟進河里的女嬰,在ICU搶救了一天一夜后,還是沒能挺過去,走了。
這意味著,事情的性質徹底變了。
張偉接到電話后,整個人都癱在了沙發上,面如死灰。
李娟也沉默了。
但她的沉默,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在飛速計算著眼前的利弊。
死了……
那賠償金,恐怕是賴不掉了。
她甚至在想,這家人會不會獅子大開口,要個幾百萬?家里的積蓄根本不夠。難道要把房子賣了嗎?
她的心里只有錢和房子,沒有那條逝去的幼小生命。
“都怪你!”她突然指著丈夫的鼻子罵道,“要不是你這個當爹的沒本事,賺不來大錢,我們至于這么被動嗎?要是有錢,直接用錢砸死他們,哪來這么多破事!”
張偉茫然地看著她,覺得眼前的妻子陌生得可怕。
“人……人死了啊……”他喃喃道。
“死了就死了!你在這里哭喪有什么用!”李娟煩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樂樂!絕對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到他!”
她走到兒子的房門口,輕輕推開一條縫。
張磊已經睡著了,懷里還抱著他新買的手機,呼吸均勻,睡顏安詳。
看著兒子“純真”的睡臉,李娟的心又硬了起來。
沒錯,天塌下來,她也要為兒子扛著。她的兒子,金貴著呢。
這一夜,風平浪靜。
第二天一早,李娟像往常一樣起床做早餐。
煎蛋的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她想用一頓豐盛的早餐,來開啟“新的一天”,把昨天所有的不愉快都拋在腦后。
“樂樂!起床吃早飯了!”她對著兒子的房間喊道。
沒有回應。
“樂樂!聽見沒有?太陽曬屁股啦!”她又喊了一聲,語氣里充滿了寵溺。
房間里依然一片死寂。
李娟皺了皺眉,對坐在餐桌旁發呆的張偉說:“你去看看,這孩子,怎么睡得這么死。”
張偉木然地站起身,走到兒子的房門口,推開了門。
下一秒,他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被極致恐懼扼住喉嚨的短促尖叫。
“啊——!”
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癱軟著靠在了門框上。
李娟心里一緊,手里的鍋鏟“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
“你鬼叫什么!一大早的,想嚇死誰?”
她不耐煩地推開擋在門口的丈夫,朝房間里看去。
“怎么了?樂樂他……”
張偉面色慘白,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用一根手指死死地指著床的方向,眼珠子瞪得快要裂開。
“看……快看……咱、咱們的兒子……”
李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剎那間,她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