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處理干凈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問,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
“放心,十個,一個不少。連那條狗都沒放過。”另一個聲音回答,帶著一絲輕松,仿佛只是剛打掃完房間。
“司機呢?”
“頭上一槍,透了。跟老板死一塊兒了。”
李偉的心臟驟然停跳。
那顆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灼熱的劇痛讓他瞬間昏死。正是這一瞬間的“死亡”,讓他撿回一條命。
他不能動。他必須是個死人。
腳步聲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最后停在了他“尸體”的不遠處。他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正在審視他。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走吧,動靜不小,條子快來了。”
沉重的大門被關上,世界終于歸于死寂。
過了不知道多久,李偉才敢緩緩地、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一條眼縫。
視野里一片猩紅。
林先生,東海市赫赫有名的企業家,倒在酒柜旁,他那雙總是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林夫人,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讓他多吃一碗飯的女人,蜷縮在沙發上,身上的絲綢睡衣被血浸透,變成了刺目的深紫色。
還有他們的孩子,大少爺、二小姐……最小的那個,才六歲的瀟瀟,那個總喜歡纏著他,讓他用院子里的落葉堆成堡的小女孩,安靜地躺在她的玩具熊旁邊,仿佛只是睡著了。
一家十口。
不,是十一條命。連同他這個司機,本該是第十一個。
01.
十年后。
南方邊陲小鎮,清晨六點。
“陳哥,開門啦!今天這陽光,嘖嘖,舒服!”
陳勇抬頭,看到房東張嬸提著菜籃子,滿面紅光地站在門口。他笑了笑,手上利索地將卷簾門完全推了上去。
“張嬸,早。今天氣色不錯啊。”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但很溫和。
“那可不!”張嬸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門口的小凳上,自來熟地拿起扇子扇風,“昨晚我兒子打電話回來,說下個月就帶女朋友回家給我們瞧瞧,我這心里啊,樂開了花!”
“那可得恭喜您了,要喝喜酒了。”陳勇一邊將桌椅擦拭得一塵不染,一邊搭話。
“那還早著呢!”張嬸眉開眼笑,“不過啊,阿勇,說起這事我也得說說你。你看你,三十好幾的人了,人長得不差,手藝又好,咋就不考慮找個伴兒呢?這鎮上,王裁縫家的姑娘,李老師家的侄女,哪個不偷偷打聽你?”
陳勇擦桌子的手頓了頓,隨即笑道:“張嬸,您就別操心我了。我一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的。”
“你這孩子,就是嘴硬!”張嬸點了點他,“行啦,不跟你啰嗦了。菜市場買了新鮮的筒骨,給你留了一半,等會兒熬湯用。我先回去給我家樂樂做早飯去!”
“好嘞,謝謝張嬸。”
看著張嬸風風火火的背影,陳勇的嘴角勾起一抹真實的笑意。
他叫陳勇,是這家“陳記面館”的老板。十年前,他叫李偉。如今,他喜歡這里,喜歡這種充滿了煙火氣的生活。鄰居的關懷,市場的喧囂,顧客的談笑,這些瑣碎而真實的生活氣息,像溫暖的土壤,讓他這棵曾經被連根拔起的樹,重新扎下了根。
他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把過去徹底埋葬,一輩子當這個平凡的面館老板陳勇。
“叔叔!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快點快點,我今天升旗儀式要遲到啦!”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孩像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將書包往椅子上一扔。
“知道了,岳岳。”陳勇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后廚,“跑那么急,小心摔著。升旗儀式急什么,你們老師還能不讓你進校門?”
“那可不行,我是護旗手,遲到了要被我們班主任罵死的!”岳岳吐了吐舌頭,拿起桌上的醋瓶聞了聞,“叔叔,你這醋真香。”
“香就多吃點。”
陳勇很快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面上鋪著厚厚的牛肉,碧綠的香菜點綴其間,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哇!叔叔你又給我加蛋了!”岳岳驚喜地叫起來。
“吃吧,小姑娘家家的,多吃點才能長高個兒。”陳勇用圍裙擦了擦手,靠在門邊,看著女孩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柔軟。
有時候,他會恍惚,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同樣愛吃他做的荷包蛋的小女孩,瀟瀟。但這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被眼前岳岳活潑的身影所取代。
或許,這就是老天對他的補償。他沒能守護好那個小公主,現在,能看著另一個女孩健康快樂地長大,也算是一種慰藉。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面館的生意不咸不淡,但足夠陳勇過上安穩的生活。他甚至攢下了一點錢,盤算著明年是不是該把店面重新裝修一下。
直到那天下午,這份平靜被打破了。
店里的老式電視機正放著午間新聞,幾個跑長途的司機邊吃面邊閑聊。
“……下面插播一條消息。十年前震驚全國的‘東海林氏滅門案’,近日再次引發社會關注。據悉,有新的線索表明,此案或另有隱情……”
陳勇正在下面條的手,猛地一僵。滾燙的開水濺到手背上,他卻像沒感覺到一樣。
“喲,這案子還沒破呢?”一個司機大哥喝了口湯,大聲說道,“我記得清清楚楚,十年了都!當時我們車隊都不敢往東海市那邊跑,太嚇人了。”
“可不是嘛!”另一個瘦高個司機接話,“一家十口啊,全沒了!聽說那家的男主人是搞房地產的,得罪人了唄。”
“我聽說的版本可不一樣,”最先開口的司機大哥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啊,是他們家那個司機干的!好像是偷東西被發現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人都……”
“不會吧?一個司機哪有這么大的膽子和本事?”
“這你就不知道了,新聞上說,案發后就那個司機失蹤了,不是他還能是誰?警察通緝了他十年,到現在都沒抓到人,估計是躲到哪個山溝里去了。”
陳勇低下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后背滲出一層冷汗。
他沉默地將面條撈起,裝碗,一步步地端出去,放在那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司機面前。
“你們的面。”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謝了老板。”司機大哥咧嘴一笑,完全沒注意到陳勇慘白的臉色,“老板,你說,這世上真有這么狠心的人嗎?”
陳勇沒有回答。他轉身回到后廚,靠在冰冷的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以為自己已經痊愈了,可那些血腥的記憶,原來只是被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從未消失。只需要一個詞,一句話,就能讓它們瞬間破土而出,將他重新拖入深淵。
晚上,他破天荒地提前關了店門。
他回到自己那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的小房間,打開了那臺許久不用的二手電腦。
他顫抖著手,在搜索框里輸入了“東海林氏滅門案”七個字。
03.
屏幕上跳出來的,是鋪天蓋地的信息。
新聞報道,論壇帖子,網友分析……還有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照片。林先生意氣風發的商業照,林夫人溫柔的藝術照,還有一張林家在院子里的全家福。
照片上,他站在最后面,穿著筆挺的司機制服,臉上帶著拘謹而滿足的笑容。那個時候的他,叫李偉。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那天是林先生的五十歲生日。他很高興,喝了不少酒,拉著李偉的手,說了很多話。
“小李啊,你就像我的半個兒子。等以后瀟瀟出嫁,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李偉哥哥,吃蛋糕!這個是我專門給你留的哦!”
瀟瀟穿著公主裙,把一塊最大的蛋糕遞到他面前,臉上的奶油蹭到了鼻尖上,像一只可愛的小花貓。
那塊蛋糕的甜膩味道,仿佛還殘留在他的舌尖。
地獄,是在所有賓客都離開之后降臨的。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毫無征兆地撞開了別墅的大門。一群蒙面人沖了進來,他們沉默、高笑,像一群來自地獄的使者,手中的武器吐出無聲的火焰。
李偉甚至來不及叫喊,就被一個沖上來的蒙面人一腳踹倒。他想爬起來,后腦勺卻遭到重擊,緊接著,耳邊響起一聲沉悶的槍響。
他沒有看清任何人的臉。
他只記得一片混亂的槍聲,林先生的怒吼,林夫人的尖叫,以及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一切都歸于死寂。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
他沒有選擇,只能逃。
他燒掉了所有證件,扒上運煤的火車,開始了漫無目的的逃亡。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警察。因為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他這個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04.
逃亡的日子是灰色的。
他去過碼頭扛包,在工地上搬過磚,也曾在深夜的街頭與流浪狗搶食。支撐他活下去的,除了對死亡的恐懼,還有那個埋在心底的、為林家討回公道的念頭。
他必須活下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五年后,他用偽造的身份,來到了這座邊陲小鎮。又過了五年,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他甚至開始享受這種平凡的、帶著煙火氣的人生。他以為,只要他永遠不回頭,過去就追不上他。
可他錯了。
他關掉電腦,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他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面館沒有開門。陳勇貼出了一張“店主有事,外出幾天”的告示。他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背包,里面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他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積蓄。
他要去一個地方。一個他逃離了十年,也思念了十年的地方。
他要去親眼看一看,當年的事情,是否真的還留有痕跡。
這或許是自投羅網,或許是飛蛾撲火。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去做,他這一輩子,都將活在那個血色的噩夢里,永無寧日。
05.
傍晚,陳勇走在小鎮的街道上,準備去趕最后一班出鎮的汽車。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街坊鄰居們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
“阿勇,要出遠門啊?”
“是啊,王大爺,出去辦點事。”
“陳叔叔,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還想吃你的面呢!”是剛放學的岳岳。
陳勇摸了摸她的頭,溫和地說:“叔叔很快就回來,回來給你做更好吃的。”
就在他即將走出市場的時候,他的腳步,像被釘子釘在了原地。
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全部凝固。
在前方不遠處一個賣水果的攤位前,一個穿著連衣裙、氣質優雅的年輕女人,正側著身子在挑選蘋果。
她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不經意間回過頭來。
那張臉……
那張本該在十年前就香消玉殞,只存在于他記憶深處的臉……
陳勇死死地盯著她,渾身冰冷,如墜深淵。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但在此刻,他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