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9527,刑期已滿,出去吧。”
當這句冰冷的話語落下,陳默結束了長達二十四年的鐵窗生涯,重新踏入人間。
眼前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繁華而陌生,他像一個與時代脫節的孤魂,唯一的念頭就是去工地上找份苦力活,用汗水埋葬過去。
他以為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是一場無聲的贖罪。
他站在包工頭面前,滿心希望地介紹自己時,預想中的盤問沒有發生。
當包工頭看到他后,瞬間瞪大雙眼,崩潰大哭。
01
身后那扇沉重的鐵門,終于發出了一聲改變他人生的巨響。
那“哐當”的一聲,像是為他過去二十四年的歲月,畫上了一個冰冷生硬的句號。
緊接著,是鎖舌落下的清脆回音,徹底將兩個世界隔斷。
陳默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回頭,也沒有立刻向前。
他只是站著,任憑六月那有些過分熱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他身上。
他微微瞇起了雙眼,眼角處那幾道被歲月刻下的深刻皺紋,像一片干涸龜裂的土地。
二十四年來,他第一次這樣完整地、毫無阻礙地沐浴在陽光下,皮膚甚至傳來微弱的刺痛感。
他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灰色衣褲,是出獄前統一發放的,嶄新,卻并不合身。
寬大的衣領摩擦著他的脖頸,陌生的布料質感讓他有些不適,他早已習慣了囚服那粗糙而熟悉的包裹。
他手里緊緊拎著一個同樣是發放的黑色帆-布包,包里空空蕩蕩,幾乎沒有重量。
里面只裝著兩件換洗的內衣,以及一份薄薄的、卻重若千斤的身份證明文件。
那張紙,用冰冷的打印字體宣告著,他,陳默,從今天起,是一個自由人了。
“自由”,這個詞匯在他的舌尖上無聲地滾動,感覺既陌生,又無比的沉重和虛幻。
他緩緩抬起頭,茫然地望向遠方那條無盡延伸的柏油馬路。
監獄建在城市最荒涼的郊區,目之所及,除了這條路,便是路兩旁在熱風中搖曳的、半人高的野草。
遠處,高樓林立的城市輪廓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地平線上,安靜地等待著。
那里曾是他的家,可如今,那里只是一個他闊別了二十四年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終于邁開了腳步,一步,又一步,走得緩慢而沉重。
腳上那雙同樣是發放的舊皮鞋踩在地面上,他卻感覺腳踝上似乎還拴著那副無形的沉重鐐銬。
他走了很久,久到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才終于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公交站臺。
站牌上的字跡已經有些銹蝕和模糊,但他還是憑借著殘存的記憶,認出了其中一個熟悉的地名。
一輛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從遠處駛來,帶著一陣熱風停在他面前。
自動開啟的車門發出的“嘶嘶”聲,讓他下意識地向后縮了一下。
他遲疑地踏上臺階,投幣箱旁邊那個不斷閃爍著綠光的掃碼器讓他完全愣住了,不知所措。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耐煩。
陳默沒有作聲,只是從上衣內側的口袋里,摸索出幾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陳舊紙幣,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地展平,然后塞進了那個傳統的投幣口。
車廂里很空,但幾乎每個人都低著頭,手指在手里那個發光的小方塊上飛速地滑動著。
他們的臉上,映著屏幕變幻的光,表情或喜或悲,沉浸在陳默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里。
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將那個帆-布包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那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
記憶中那些熟悉的低矮平房和成片的農田早已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直插云霄的玻璃幕墻大樓,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路上行駛的汽車,款式新穎奇特,色彩鮮艷,悄無聲息地從公交車旁滑過,快如鬼魅。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新,新得讓他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恐慌。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從舊時代跋涉而來的幽靈,突兀地闖入了一場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繁華盛宴,而他連這場盛宴的入場券都沒有。
02
公交車在市中心一個喧鬧的站點停了下來。
隨著“嘀”的一聲,車門打開,陳默跟隨著稀疏的人流下了車,瞬間就被一股巨大的聲浪和洶涌的人潮所淹沒。
他像一棵被拋入洪流的枯草,站在街角,茫然四顧,不知該走向何方。
巨大的弧形電子屏幕上,正播放著他看不懂的明星代言的廣告,聲音震耳欲聾。
穿著清涼時尚的男男女女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帶來一陣陣好聞的香水味,沒有人會多看這個穿著不合身的灰色衣褲、神情木訥的男人一眼。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又看了看腳上那雙沾滿灰塵的舊皮鞋,默默地向墻角退了退,試圖將自己藏進建筑物的陰影里。
他必須先找一個地方住下,一個能遮風避雨的落腳處就行。
他沿著陌生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條被主人遺棄的、找不到歸途的野狗。
那些曾經熟悉的路名,如今只是一個個冰冷的符號,對應著他完全不認識的建筑和風景。
他穿過繁華的商業街,又拐入了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背街小巷。
最后,在一條散發著潮濕霉味和飯菜餿味的巷子最深處,他看到了一家掛著“宏發旅館”的破舊招牌。
招牌上霓虹燈管已經壞了幾根,在白日里顯得格外落魄。
旅館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體型肥胖、叼著香煙的中年女人,她正一邊修著指甲,一邊看著手機里播放的短視頻,笑得前仰后合。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眼皮,用一種混合著挑剔和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著陳-默。
“住店?”她吐出一口煙圈,懶洋洋地問道。
陳默拘謹地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干,聲音沙啞得厲害:“嗯,住店。”
“身份證拿出來。”
他將帆-布包放在地上,拉開拉鏈,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身份證明文件。
胖女人一把接過,展開看了一眼。
當她的目光落在備注欄那一行小字上時,眉頭明顯地皺了起來,眼神也變得更加警惕和嫌惡。
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著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將證明文件扔回了柜臺上。
“最便宜的房間,一天八十,押一付一,只收現金,先說好,不準在屋里搞亂七八糟的事情。”
陳默如蒙大赦,連忙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那個用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錢包。
里面是他這些年在獄中通過勞動積攢下來的全部積蓄,每一張都皺巴巴的,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
他仔細地數出一百六十塊錢,雙手遞了過去。
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一打開門,一股更加濃郁的、混雜著煙味和霉味的渾濁空氣便撲面而來。
房間狹小而陰暗,一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單人床,一張桌面掉漆的木桌,就是全部的家當。
墻壁上滿是黃色的污漬和不知被誰刻下的劃痕。
但對與世隔絕了二十四年的陳默來說,這里已經足夠好了。
至少,這里有一扇可以上鎖的門。
他關上門,將自己與外面那個喧囂而陌生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他沒有開燈,只是走到床邊坐下,將帆-布包放在腿上,久久沒有動彈。
二十四年的牢獄生涯,早已讓他習慣了擁擠和嘈雜,習慣了固定的作息和無處不在的管教。
此刻這突如其來的、絕對的安靜和獨屬于他一個人的自由,反而讓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和無所適從。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發黃剝落的天花板。
往事如同無法阻擋的潮水,一幕幕地涌上腦海。
那個血色彌漫的黃昏,那張在驚恐中扭曲的臉,以及隨后那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鐵窗歲月……
他用力地閉上眼睛,雙拳緊握,試圖將那些糾纏不休的畫面驅趕出自己的腦海。
他反復對自己說,一切都過去了,他已經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了代價。
現在,他只想活下去,像一個最普通的人一樣,靠自己的力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03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生物鐘便準時將陳默喚醒。
這是他二十多年來雷打不動、早已刻入骨髓的習慣。
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城市逐漸蘇醒的聲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盡快找到一份工作。
他那點微薄的積蓄,在這座生活成本高昂的城市里,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顆石子,經不起半點風浪,轉瞬就會消失無蹤。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已經四十六歲了,和社會脫節了整整二十四年,除了在監獄里學到的一些早已過時的木工手藝,他什么都不會。
更重要的是,他的檔案上,背負著一個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沉重的污點。
他走上街頭,開始了大海撈針般的尋找。
他看到商店的玻璃門上貼著招聘啟事,上面寫著招聘服務員、銷售員、保安。
他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自慚形穢地默默走開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當對方看到他的身份證明文件時,臉上會露出怎樣鄙夷和戒備的神情。
他的樣子,他的過去,就像一道無形的墻,將他與那些需要與人打交道的、光鮮亮麗的工作徹底隔絕開來。
他需要一份不需要太多言語,不需要看人臉色,只需要出賣自己這身力氣就能換來飯吃的工作。
漸漸地,他的目光開始投向那些在城市各個角落拔地而起的建筑工地。
那里塔吊林立,機器轟鳴,充滿了原始而粗獷的生命力,像一個獨立于繁華都市之外的王國。
他想,或許在那里,自己這一身被監獄生活磨礪得還算結實的力氣,還能有點用處。
在工地上,流淌的汗水,應該比一張干凈的履歷更重要。
他打定了主意,便開始專門朝著那些看起來規模龐大的工地走去。
他走了一整個上午,頂著烈日,問了好幾個地方,得到的答復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人已經招滿了,不缺人”。
他黝黑的臉膛被太陽曬得通紅發亮,汗水順著臉頰流下,浸濕了后背的衣衫。
中午,他舍不得花錢進飯館,就花五塊錢在路邊攤買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飯。
他學著其他工人的樣子,蹲在馬路牙子上,對著滿是灰塵的街道,大口大口地吃著。
飯菜很簡單,甚至已經有些涼了,但他吃得比誰都香。
這是他二十四年來,第一次在露天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吃飯,沒有人管束,也沒有人監視。
吃完飯,他將飯盒扔進垃圾桶,沒有片刻休息,喝了口水,便繼續踏上了尋找生路的旅程。
他像一頭固執的黃牛,堅信只要自己足夠誠懇,只要自己愿意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力氣,總會有一個地方愿意收留他。
04
下午,當太陽開始偏西時,他走到了城南一片正在大力開發的新區。
這里到處都是工地,塵土飛揚,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一個占地面積巨大的建筑工地出現在他眼前,規模比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個都要龐大,里面的塔吊像一片鋼鐵森林。
工地的鐵皮圍墻上,掛著一條已經有些褪色的紅色橫幅,上面用白色油漆刷著幾個醒目的大字:“急招力工、雜工數名,工資日結”。
陳默的心,在那一瞬間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工資日結!
這四個字對他來說,就像是沙漠中的綠洲,是溺水者眼前的浮木。
這意味著他今天就能拿到錢,就能解決眼前的生存危機。
他站在工地門口,隔著敞開的鐵門,看著里面那些戴著安全帽、皮膚黝黑、揮汗如雨的工人們,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抑制的渴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勇氣都吸進肺里,然后邁步走了進去。
一個正推著手推車的工人見他徑直走進來,便停下腳步,用警惕的眼神攔住了他:“哎,干什么的?”
“大哥,你好,我看你們這里招人,我想……我想來找點活干。”陳默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語氣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謙卑和乞求。
那工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雖然穿著奇怪,但身材還算壯實,不像是個來搗亂的,便朝工地深處一指。
“找活干啊,那你得去找王頭兒,我們這兒的工頭都歸他管。看到沒,就在那個藍色的活動板房里,你去哪兒問問。”
“哎,好,好,謝謝大哥,謝謝您!”陳默如聞天籟,連聲道謝,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著工人指引的方向走去。
工地上坑坑洼洼,到處都堆放著鋼筋和水泥。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避開各種障礙,朝著那個在工地深處顯得格外醒目的藍色活動板房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劇烈一分。
這是他今天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終于走到了活動板房的門口,門是敞開的。
他能看到里面有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門口,埋頭在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寫寫畫畫,似乎在核對什么圖紙或者賬目。
那人穿著一件被汗水完全浸透的藍色工裝背心,露出兩條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肌肉結實的臂膀。
陳默在門口站定,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猶豫了片刻,才抬起手,用指關節輕輕地敲了敲已經有些生銹的門框。
“篤,篤。”
屋里的男人沒有回頭,只是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有些不耐煩的吼聲:“誰啊?有事就滾進來說!”
聲音粗獷而沙啞,帶著一股常年發號施令的威嚴。
陳默被這聲吼嚇得心里一顫,但還是定了定神,鼓起全部的勇氣走了進去。
他站在那個男人身后約兩米遠的地方,因為緊張而下意識地低著頭,用一種近乎請求的語氣開口說道:“老板,你好,我……我是看到門口招工,過來找活干的。”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微弱的發顫,但在工地巨大的噪音背景下,卻異常清晰地傳到了那個男人的耳朵里。
正在看圖紙的男人動作猛地一滯。
他緩緩地、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煩躁,轉動椅子,回過身來。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皮膚黝黑粗糙,額頭上有幾道被歲月和辛勞刻下的深深的抬頭紋。
他的目光銳利而直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先是有些疑惑地掃了陳默一眼。
然而,當他的目光從陳默那雙滿是塵土的舊皮鞋,緩緩上移,最終清晰地、完整地落在陳默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時,他手中的鉛筆“啪嗒”一聲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掉在了水泥地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工地上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遠處城市的車水馬龍,似乎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間狹小悶熱的活動板房里,只剩下兩個人死一般地沉寂,當包工頭看清陳默的臉時,瞬間瞪大雙眼,崩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