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叫錢梅（真名：錢富貴）。人很瘦，像根風一吹就倒的蘆葦。
他把一碗剛盛好的熱飯推過去，笨拙地開口：“你…以前那個男人，是怎么沒的？”
錢梅的肩膀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她沒去碰那碗飯，只是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那雙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
“病死的。”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顫。
她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繼續說：“他……他對俺不好。喝了酒就動手，醒了就讓俺下地干活，從沒把俺當人看。”
說完，她緩緩抬起頭，眼圈紅了一圈，目光里帶著驚慌的怯意，像只受了傷的小獸。
“王大哥，”她小聲說，“俺啥也不求，就想過個安穩日子，有個能遮雨的屋頂，俺就知足了。”
王強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和瘦弱的肩膀，心里最軟的地方被戳了一下。他攥了攥拳頭，悶聲悶氣地保證：
“往后……有俺在，沒人敢欺負你。”

01.

錢富貴打生下來就沒覺得自己不像男人。

個子抽條的時候，村里同齡的半大小子都像雨后的筍一樣“噌噌”往上冒，只有他，還停在原地，骨架子纖細得像根豆芽菜。最要命的是他的嗓子，細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沒一點陽剛氣。

村里人當面不說，背地里都叫他“假丫頭”。

家里窮得叮當響，土坯墻四面漏風，屋里最值錢的就是那盞十五瓦的燈泡，光暈黃黃的，照著一家人的愁苦面容。錢富貴念到初二就輟學了，不是不想念，是家里實在拿不出那幾塊錢的學費。

他跟著村里人去南方的工地上搬磚，風吹日曬，他那身子骨也壯實不起來，掙的錢還不夠自己吃飯。他恨，恨自己沒力氣，恨自己這副窮酸樣。

轉機，或者說，邪念的種子，是在他十九歲那年夏天埋下的。

那天他剛從外面回來，就看到村口圍了一大群人，鬧哄哄的。他擠進去一聽，原來是隔壁村的二賴子被抓了。

二賴子跟他一樣，也是個游手好閑的主兒，但人家最近闊氣得很，天天大魚大肉，還買了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

有人唾沫橫飛地說：“你們是沒瞧見，公安從他家床底下搜出來的現金，用報紙包著，這么厚一沓！”那人伸出兩個巴掌比劃著，眼睛瞪得溜圓，“聽說足足有一千五百塊！”

“我的乖乖，一千五！”

“他這是偷哪兒了？搶銀行了？”

錢富貴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捶了一下。

一千五百塊！

那個年代，一塊錢都還是個大數目，逢年過節，兜里能揣上一張都夠在村里橫著走了。一千五百塊，那是什么概念？那是他搬一輩子磚都攢不下的財富。

他看著二賴子家那扇破木門，仿佛能透過門板，看到床底下那厚厚一沓紅色的“老人頭”。那紅色，比燒得最旺的火還要燙人，燙得他眼睛疼，心里也跟著燒起來。

憑什么二賴子能有，我就得受窮？

他不想再聞汗臭，不想再吃工地上的白水煮菜，不想再被人指著脊梁骨叫“假丫頭”。

他也要搞錢，要搞大錢。

一條歪路，就這么在他心里鋪開了。

02.

錢富貴開始留心了。

他不再去工地，整天在縣城的茶館、車站這些地方瞎轉悠，豎著耳朵聽各路人的閑聊。他那不起眼的樣子，加上不愛說話，沒人會提防他。

半個多月后，機會來了。

他在一個茶館里，聽到鄰桌兩個跑生意的人聊天，說城東有個姓張的退休老干部，兒子在國外發了大財，每個月都給他寄一大筆錢。老頭一個人住，耳朵背，眼神也不太好。

錢富貴的心思活了。

他花了兩天時間，把張老頭家附近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第三天下午，他換了身干凈的舊衣服，敲響了張老頭的門。

“誰呀？”屋里傳來蒼老的聲音。

“張大爺，我是您老戰友李伯伯的孫子啊！”錢富貴捏著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誠懇，“我從鄉下來，李爺爺讓我給您帶了點土特產。”

門開了條縫，張老頭瞇著眼打量他。“老李的孫子？我怎么沒見過你？”

“您貴人多忘事，”錢富g貴從兜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包廉價茶葉，“我叫小峰，小時候您還抱過我呢。”

他嘴甜，又會來事，幾句話就把獨居寂寞的張老頭哄得眉開眼笑，請他進了屋。

坐下后，錢富貴“唉聲嘆氣”，編了一套瞎話，說家里出了急事，父親在礦上砸斷了腿，急需一筆錢做手術，不然腿就保不住了。他說得聲淚俱下，就差跪下了。

張老頭心善，又念著老戰友的情分，沒多想就信了。他顫顫巍巍地從一個上鎖的木箱子里，數了六百塊錢給錢富貴。

“孩子，快去吧，救人要緊！”

錢富貴接過那厚厚一沓錢，手都在抖。他連聲道謝，轉身就跑，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六百塊！

他躲在縣城外的一個破窯洞里，一遍一遍地數著手里的錢。錢的油墨香讓他癡迷。這比搬磚輕松太多了。來錢太快了，快得讓他害怕，又讓他興奮。

嘗到甜頭的錢富貴膽子更大了。

他用同樣的方法，在另一個鎮子物色了一個目標。可這次，他沒那么好運了。他剛編完故事，對方的兒子就正好回家，一眼就識破了他的騙局。

“抓住他！他是騙子！”

一聲大吼，錢富貴魂都嚇飛了。他拔腿就跑，身后是追趕的腳步聲和叫罵聲。他慌不擇路，跑到一處死胡同，背后就是一堵高墻。

他回頭看了一眼，追的人越來越近。他心一橫，手腳并用，瘋了一樣往墻上爬。墻頭布滿了碎玻璃，劃得他滿手是血，他也感覺不到疼。

翻過墻，他沒命地跑，鉆進了一片雜亂的棚戶區。

他躲在一個垃圾堆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過了很久，外面的動靜才漸漸平息。

天黑了，他又累又餓，狼狽得像條狗。他不敢住店，也不敢回家，只能在街上游蕩。因為長時間沒理發，他的頭發長得蓋住了耳朵，亂蓬蓬的。

他縮在一個屋檐下，一個出來倒夜壺的老太太看到了他。

“唉，這誰家的閨女啊，大晚上不回家，多危險。”

老太太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閃電，劈中了錢富貴。

閨女？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聽了聽自己的聲音。是啊，個子小，沒胡子，聲音尖細，頭發一長，可不就是個女娃的樣子嗎？

追他的人肯定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會被人當成“閨女”。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里生根發芽。

03.

從那天起，錢富貴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往“女人”的方向打扮。

他不敢用騙來的錢，怕被人查到。他去垃圾站撿別人不要的舊衣服，找那些女人穿的，雖然不合身，但能遮住他男人的骨架。他學著女人的樣子走路，扭著腰，小碎步，一開始別扭得自己都想笑，慢慢地，竟也裝得有模有樣。

最重要的是，他發現當“女人”有很多便利。

他去飯店門口等著，看到有剩菜，就用細細的聲音怯生生地問老板能不能給點，老板看他“可憐兮兮一個小姑娘”，大手一揮就讓他端走了。

他想找個地方落腳，就跑到一家小工廠，對著看門大爺哭訴自己“被男人騙了，無家可歸”，大爺動了惻隱之心，就讓他在廢棄的倉庫里暫時住下。

沒人查他的身份證，沒人懷疑他。一個“弱女子”，能有什么威脅？

錢富貴第一次嘗到了性別的紅利。這比當男人輕松多了。當男人要出苦力，要硬氣，要頂天立地。當“女人”呢？只要會示弱，會哭，總能博得同情。

他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錢梅。

梅花的梅。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像個女人。

他在那個破倉庫里住了小半年，靠著裝可憐和撿破爛過活。但這種日子不長久，他心里發慌。通緝令肯定早就貼出去了，他不可能一輩子東躲西藏。

他需要一個長久、穩定、能藏身的殼。

一個家。

04.

要有一個家，就得嫁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錢富貴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很快，他就覺得這是唯一可行的路。

嫁了人，他就是某家的媳婦，身份就“合法”了。誰會想到，一個通緝犯敢用這種方式藏在眼皮子底下？

他開始物色目標。

他不能找年輕人，年輕人精明，容易露餡。他得找那種年紀大的，孤獨的，最好是腦子不太靈光的老光棍。

第一個目標，是鎮子西頭一個姓李的孤寡大爺。

李大爺快七十了，無兒無女，靠撿廢品過日子。錢梅（錢富貴）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他，幫他推車，給他送點熱水，用那副柔弱可憐的樣子，很快就讓李大爺把她當成了親人。

不到兩個月，在錢梅的各種暗示下，李大爺竟然真的提出，想讓她給自己當個“老伴兒”，搭伙過日子。

沒有婚禮，沒有酒席，錢梅就這么“嫁”了過去。

她很謹慎。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最大的破綻。她借口自己“身子弱，怕生人”，晚上睡覺都和衣而睡，不讓李大爺碰她。李大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沒多想，只覺得這個“媳婦”本分。

可老天爺好像都在幫他。

“嫁”過去剛半年，李大爺就在一個下雨天出去撿廢品時滑了一跤，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了。

錢梅一滴眼淚沒掉，只是麻利地處理了后事。她繼承了李大爺那間破屋子和幾百塊的微薄存款，又成了“自由身”。

這一次，她更有經驗了。她知道自己需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她需要一個能給她提供安穩生活，但又不會過分糾纏她身體的男人。

她把目光投向了鄰村的光棍，王強。

王強快四十了，在磚廠干活，力氣大，人也老實，就是有點木訥，不會說話，一直沒娶上媳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個自己的家，有個女人給他生娃。

錢梅覺得，這是個合適的人選。

她開始制造“偶遇”。她算好王強下工的時間，在他回家的路上“正好”挑著水桶路過，然后“不小心”摔一跤。

王強果然上鉤了，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他手忙腳亂地把錢梅扶起來，還幫她把水挑回了家。

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錢梅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命苦的女人，說自己前一個男人死了，無依無靠。王強聽得滿心同情，看著錢梅那張清秀的臉，和那副柔弱的樣子，保護欲油然而生。

在村里媒人的撮合下，事情進行得異常順利。王強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三千塊錢，作為彩禮，風風光光地要娶錢梅過門。

05.

婚期定在臘月。

結婚那天，村里很熱鬧。王強穿著一身新衣服，臉上笑開了花，逢人就發糖。他快四十了，終于要有個自己的家了，能不高興嗎？

錢梅穿著一身紅色的確良新衣，臉上涂了點廉價的胭脂，低著頭，任由旁人打趣，扮演著一個害羞的新嫁娘。

她的心里，卻是一片冰冷的盤算。

她已經想好了對策。頭幾個月，她可以借口“月事”或者“身體不適”來躲避。時間久了，她就假裝去看醫生，然后說自己“很難懷上”，把責任推到身體上。王強是個老實人，肯定不會懷疑。只要能安穩地過上幾年，風頭過去了，她就再找機會“消失”。

酒席很吵，鞭炮聲震耳欲聾。錢梅被一群女人簇擁著送進了新房。

新房是王強特意粉刷過的，墻上貼著一個大紅的“囍”字。

錢梅坐在床邊，聽著外面劃拳喝酒的喧鬧聲，心里沒有一絲波瀾。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那里用布條一圈一圈地纏得死緊。

夜深了，喧鬧聲漸漸散去。

她聽到了腳步聲，由遠及近，是王強的。他喝了不少酒，腳步有點虛浮。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王強端著一盆熱水走進來，滿臉通紅，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興奮和緊張。

“梅…梅，”他憨笑著，把水盆放到地上，“洗…洗腳。”

錢梅沒動，甚至沒看他一眼。

王強搓著手，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

“媳婦兒，”他的聲音帶著酒氣，“咱…咱該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