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01
林志強的喉嚨里,好似被塞進了一團浸滿雨水的破棉絮,沉甸甸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林志強是一家小型機械廠的機修工,每天與冰冷的機器打交道,身上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機油和鐵銹混合的味道。
這味道像是長在了他的皮膚上,即便用肥皂使勁搓洗,也難以徹底洗凈。
回到家,他總會先在門口的墊子上,把那雙布滿鐵屑和灰塵的工鞋鞋底蹭上許久。
蹭掉的不僅僅是鞋底的臟污,更是將白天的身份和疲憊,都留在門外。
屋里靜悄悄的??蛷d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
漏進來的光,把房間硬生生地切割成明暗兩半。
他的兒子林宇軒,就靜靜地坐在那片陰影里。
林宇軒的背挺得筆直,而他的面前,復(fù)習(xí)資料和試卷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幾乎要把他的身影淹沒。
風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的嗡嗡聲,成了這個悶熱季節(jié)里唯一的背景音。
六月的天氣,已然開始肆意發(fā)威。
空氣變得粘稠而悶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滾燙的熱浪。
妻子蘇慧在廚房里忙碌著,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被她刻意壓得很低很低,她在給兒子燉魚頭豆腐湯,聽說這東西能補腦,讓人頭腦清醒,在考場上多拿幾分。
至于味道如何,此刻沒人真的在意。
林志強換上拖鞋,腳步輕輕地走到兒子身后。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自己身上那股濃重的機油味,會打擾到兒子正在專注運算的公式。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兒子后頸上。
因為長時間低頭學(xué)習(xí),那里凸起了一節(jié)頸椎骨。
這節(jié)骨頭,承載著這個家目前唯一的希望,也是最沉重的負擔。
“回來了?!碧K慧從廚房探出頭,林志強點點頭,沒說話。
他走到陽臺,本想把窗戶開大一點,讓屋里透透氣。
手剛碰到窗框,他就猶豫了。
樓下那個小廣場,此刻應(yīng)該還空著。
但再過一會兒,情況就不好說了。
最終,他只是把窗戶開了一道小小的縫。
風沒怎么進來,樓下若有若無的嘈雜聲,倒是先鉆了進來。
那是些家長里短的閑聊聲,孩子們追逐打鬧的歡笑聲,是一個老舊小區(qū)傍晚時分該有的熱鬧景象。
但林志強心里清楚,這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
晚飯桌上,氣氛有些壓抑。林宇軒扒拉著碗里的飯,沒什么食欲。
蘇慧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推到兒子面前,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宇軒,把這個喝了,媽燉了好幾個小時呢?!?/p>
林宇軒皺著眉頭,看著那碗湯,最后還是一言不發(fā)地端起來,屏住呼吸,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放下碗的時候,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這聲音,讓林志強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
晚飯后,林宇軒又回到了他的書桌前。
林志強和蘇慧則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到幾乎聽不見。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能發(fā)光發(fā)聲的東西,來填補這個空間里巨大的空白。
新聞里正在播報著關(guān)于高考的各種注意事項,提醒考生保持平常心,注意休息。
蘇慧看著電視,眼神卻有些發(fā)直,嘴里喃喃自語:“平常心,怎么保持平常心……”
林志強沒接話,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兒子在家的時候,他從不抽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墻上的石英鐘,秒針每跳動一下,都像是在重重地敲打著所有人的神經(jīng)。
七點半,準時得如同報時器一般。樓下,那熟悉的、帶著強烈節(jié)奏感的音樂,毫無征兆地炸開了。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那聲音,穿透了窗戶,穿透了墻壁,精準地刺進這個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林志強看見,兒子在書桌前的背影,明顯地僵硬了一下。
蘇慧的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陽臺,猛地用力把窗戶關(guān)死。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
那音樂的穿透力太強了,關(guān)上窗戶,只是讓聲音變得沉悶了一些,那鼓點的“動次打次”,依然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著耳膜,撞擊著心臟。
林志強把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投向窗外。
透過窗簾的縫隙,他能看到樓下小廣場上那些晃動的身影。
那些大媽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那個巨大的移動音箱前,不知疲倦地扭動著、跳躍著。
她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健康的笑容。
那種笑容,在此刻的林志強看來,是那么的不順眼。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凸起,像一條條憤怒的蛇在盤踞。
那團卡在喉嚨里的棉花,似乎被這音樂浸泡、發(fā)酵,變得又燙又硬,讓他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02
第一個下去交涉的是蘇慧。
那是在廣場舞開始后的第三天。
這三天里,林宇軒的狀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差了。
他開始失眠,常常半夜里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又迷茫。
白天做題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走神,一道原本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半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在對著題目發(fā)呆,找不到一點解題的思路。
他的太陽穴上,甚至貼了兩片白色的清涼貼,據(jù)說是可以提神醒腦的,可那蒼白的顏色,更像是他疲憊狀態(tài)的寫照。
那天晚飯后,熟悉的音樂聲又準時響起。
林宇軒在屋里煩躁地把筆一扔,筆掉在地上的聲音清脆而響亮,仿佛是一根緊繃的弦,終于在這一刻繃斷了。
“我去說說?!碧K慧咬著牙,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決絕又忐忑的神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換了鞋,拿起門禁卡,腳步匆匆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林志強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可話還沒出口,蘇慧的身影就已經(jīng)消失在了門外。
他走到陽臺,從窗簾縫里,緊緊地盯著樓下。
他看到妻子瘦弱的身影穿過樓下的花壇,腳步有些急切地走向那片被音樂和燈光籠罩的廣場。
他看不清蘇慧的表情,也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能看到她走到了那群大媽面前,一邊比劃著,一邊焦急地說著什么。
領(lǐng)舞的是一個姓黎的女人,大家都叫她黎姐。
黎姐長得人高馬大,嗓門也亮,是這支隊伍的絕對核心。
林志強看到黎姐停下了舞步,雙手叉著腰,臉上帶著笑,可那笑容里卻透著一絲明顯的不耐煩。
周圍的大媽們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距離太遠,聲音混雜在音樂里,林志強什么都聽不清。
但他能想象到那種被一群人包圍著,孤立無援的場面,那種感覺,隔著這么遠他都能真切地感覺到。
大概十分鐘后,蘇慧回來了。
她的眼眶紅紅的,像是哭過?!霸趺礃樱俊?/p>
林志強趕忙遞過去一杯水。
蘇慧沒接,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聲音帶著哭腔,說道:“她們不聽。她們說,鍛煉身體是她們的權(quán)利,誰也管不著。那個黎姐還說,她們也知道有孩子要高考,所以特意把時間從九點提前到了七點半,已經(jīng)很照顧我們了。她們還說,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太嬌氣,想當年她們年輕的時候,在工廠里機器震天的車間里都能看書,這點音樂算什么。”“還有人說,是不是看她們這些退休的老人閑著不順眼,故意找茬?!碧K慧一口氣說完,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林志強默默地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什么都沒說。
但他心里那塊被叫作“憤怒”的石頭,又往下沉了沉,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蘇慧的交涉失敗,似乎反而激起了對方某種莫名的好勝心。
第二天,音樂的聲音,好像比以前更大了。
而且,她們還增加了一首新的曲目,節(jié)奏更快,鼓點更密集,仿佛是要故意證明她們的“權(quán)利”神圣不可侵犯。
林宇軒的情況越來越糟。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堪。
有一天半夜,林志強起夜,發(fā)現(xiàn)兒子房間的燈還亮著。
他輕輕推開一道門縫,看到林宇軒沒有在學(xué)習(xí),而是用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體在微微發(fā)抖,那模樣讓林志強心疼不已。
那一刻,林志強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厲害。
他想沖進去抱住兒子,告訴他沒關(guān)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是一個無能的父親,連一個安靜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都給不了兒子。
幾天后,林志強決定自己下去一趟。
他選了一個她們中場休息的時間。
那時候,音樂會暫停十分鐘,大媽們會聚在一起喝水,聊天,擦汗。
林志強穿上外套,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走了下去。
他直接走到了那個黎姐面前。
黎姐正拿著一個大水壺在喝水,看到林志強走過來,挑了挑眉。
“你是樓上17棟那家的吧?”黎姐的語氣,談不上友好,也談不上敵意,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黎姐,你好?!绷种緩姳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我是林宇軒的爸爸?!薄芭?,”黎姐拖長了聲音,“知道,你愛人前兩天來過了。”“是,”林志強點點頭,“我今天來,還是想跟你們商量一下這個音樂的事情?!?/p>
“商量?”黎姐笑了,她周圍的幾個大媽也跟著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帶著一絲不屑。
“小兄弟,不是我們不通人情。你看我們這群老姐妹,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了休,渾身是病,就指望晚上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不然這身體早就垮了?!薄拔覀兝斫夂⒆痈呖級毫Υ?,我們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但凡事都要講個理吧?這個廣場是公共區(qū)域,我們在這里鍛煉,又不犯法。”“我知道不犯法,”林志強的呼吸開始有些急促,額頭上也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但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就這最后一個月了。能不能請你們……能不能把音量調(diào)小一點?或者,換個遠一點的地方?”
“調(diào)小?”旁邊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大媽立刻接過了話頭,聲音尖細,“音量小了聽不見,聽不見怎么跳?這節(jié)奏跟不上,跳起來還有什么意思?”“換地方?”黎姐也搖了搖頭,頭發(fā)隨著動作晃了晃,“我們都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幾十年了,去哪兒換?再說,別的小區(qū),人家也有自己的隊伍,我們過去,不是搶人家地盤嗎?”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把林志強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她們的邏輯嚴絲合縫,她們的理由冠冕堂皇。
她們站在“集體”和“健康”的制高點上,顯得那么理直氣壯。
而林志強,這個為了自己兒子的一點“私利”而來的男人,在她們面前,顯得那么自私,那么不懂事。
“就一個月,考完以后,你們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跳多大聲就多大聲?!绷种緩姷穆曇衾铮瑤狭艘唤z懇求,眼神中滿是無奈。
黎姐的臉色沉了下來,眼神變得有些嚴厲。
“小兄弟,話不能這么說。什么叫我們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我們現(xiàn)在也是合情合理的。你總不能因為你一家人的事,就讓我們這幾十號人都別活了吧?”“再說了,你兒子學(xué)習(xí)不好,不能全怪到我們跳舞的音樂上。他自己也要懂得克服困難嘛。溫室里的花朵,是經(jīng)不起風雨的?!?/p>
這句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進了林志強的心里。
他看著黎姐那張理所當然的臉,看著周圍那些附和著點頭的大媽們,突然覺得,跟她們講道理,是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在她們的世界里,只有她們自己的“理”。
林志強沒再說話。他默默地轉(zhuǎn)身,緩緩地往回走。
背后,傳來了她們壓低了聲音的議論。
“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薄熬褪?,他兒子金貴,我們的身體就不是肉長的?”“我看就是矯情?!蹦切┞曇簦褚话寻研〉?,刮著他的后背,讓他覺得生疼。
他走回樓道,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一片漆黑。
他只能摸索著墻壁,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回到家里,蘇慧迎上來,看他的臉色,就知道結(jié)果了。
“沒用?!绷种緩姀难揽p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而無力。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海里一片混亂。
樓下的音樂,像是魔咒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首歌的旋律,每一個鼓點的節(jié)奏,仿佛那些聲音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甚至能想象出黎姐她們那得意的,充滿活力的舞姿,那畫面讓他心里一陣煩躁。
憤怒、無力、屈辱,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把他死死地捆住,讓他動彈不得。
他突然萌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想沖下樓,砸了那個音箱,讓那惱人的音樂永遠消失。
但他不能。他是個有家庭的人,他不能沖動,不能給即將高考的兒子,惹上任何麻煩。
他只能忍。他把拳頭塞進嘴里,死死地咬住,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
牙齒硌得骨節(jié)生疼,但他仿佛感覺不到,只是緊緊地咬著,仿佛這樣就能把心里的痛苦和憤怒都咽下去。
03
在兩次交涉都以失敗告終后,林志強和蘇慧不得不另尋他法。
他們撥通了物業(yè)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態(tài)度十分和善,滿口應(yīng)承著會盡快處理此事。
第二天傍晚,小廣場的宣傳欄上,果然貼出了一張用A4紙打印的通知。
通知上的字跡工工整整,語言也頗為客氣:“高考日益臨近,為了給廣大考生營造一個安靜的復(fù)習(xí)環(huán)境,懇請各位居民在晚間進行娛樂活動時,盡量控制音量,縮短活動時間?!甭淇钐幥逦貙懼^(qū)物業(yè)管理處,還蓋著一個鮮紅的公章。
然而,這張通知,卻像是一顆投入滾油中的水滴,瞬間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當天晚上,廣場上的音樂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fā)震耳欲聾。
黎姐她們似乎把這張通知當成了某種挑釁,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起勁,隊伍也壯大了不少。
就連旁邊幾棟樓里原本不跳舞的大媽們,也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tài),紛紛加入了進來。
那張A4紙,在她們震天的音樂聲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蒼白無力。
幾天后,它在風吹日曬中漸漸卷起了邊角,最后不知被誰隨手撕掉了。
物業(yè)這條路,算是徹底走不通了。
蘇慧又想到了報警。
在一個音樂聲刺耳得讓人難以忍受的晚上,她躲在臥室里,雙手顫抖著撥通了110。
警察確實很快就趕到了。
一輛警車閃著警燈,緩緩?fù)T诹诵V場邊上。
音樂聲瞬間戛然而止。兩個年輕的警察下了車,徑直走向黎姐她們,開始與她們交談。
林志強站在陽臺上,目睹了這一切。
他看到黎姐她們立刻換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圍著警察訴苦,說她們只是鍛煉身體,還說現(xiàn)在的人怎么如此不理解老年人。
警察也只是耐心地進行勸說和調(diào)解,記錄了一下情況。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大概二十分鐘。
警車開走后,小廣場安靜了不到五分鐘。
然后,那熟悉的音樂聲,又再次響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音量稍微調(diào)低了一點點,但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然后又假惺惺地吹了吹,充滿了戲謔和嘲諷。
從那以后,只要蘇慧報警,警察一來,她們就關(guān)掉音樂。
警察一走,她們就再次打開。
久而久之,連警察都覺得厭煩了,再接到電話,也只是在電話里說會派人去看看,但往往很久都見不到警車的影子。
他們心里明白,這種鄰里糾紛,就像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一樣,他們也無能為力。
所有文明的、合法的、理性的途徑,似乎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這個世界,有時候就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機器。
你按照它的規(guī)則去運轉(zhuǎn),去申訴,去求助,但最后卻發(fā)現(xiàn),有些齒輪已經(jīng)生了銹,卡了殼,誰也奈何不了它。
而你,只是這臺機器上一顆無足輕重的螺絲釘。
林宇軒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到了一個臨界點。
他開始拒絕和父母交流。
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房門上甚至還掛上了一個“請勿打擾”的牌子。
林志強和蘇慧只能把飯菜放在他門口,等他餓了自己出來拿。
他們經(jīng)常能聽到房間里傳來壓抑的、用拳頭捶打墻壁的聲音。
每一次,那聲音都像是重重地捶在他們夫妻倆的心上。
蘇慧的眼淚都快流干了。
她開始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經(jīng)常半夜里突然驚醒,跑到兒子門口,貼著門板聽里面的動靜。
而林志強,則變得越來越沉默。
他不再嘗試去跟任何人溝通。
每天下班回來,就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窗外。
他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一絲波瀾,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平靜的水面下,正醞釀著一場怎樣的風暴。
他開始暗中觀察。
他觀察那群大媽的人數(shù),每天大概是三十到四十人之間。
他觀察她們跳舞的時間,每天晚上七點半到九點,雷打不動。
他觀察她們的領(lǐng)隊黎姐,她總是站在最前面,手里拿著一個遙控器,控制著那個巨大的、黑色的音箱。
那個音箱,是所有噪音的源頭。
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物,每天準時地張開大口,吞噬著這里的安寧。
林志強的目光,越來越多地停留在了那個音箱上。
他還觀察到了一些別的情況。
小區(qū)里,并非只有他們一家深受其害。
住在同一棟樓三樓的一戶人家,孩子好像才上幼兒園,每天晚上都會被音樂聲吵得哇哇大哭。
林志強好幾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在窗邊,一臉的無奈和疲憊。
對面樓里,住著一個上夜班的小伙子,林志強見過他幾次,永遠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黑眼圈重得像是化了煙熏妝。
有一次,林志強在樓下碰到他。
小伙子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和忍耐。
因為他們和林志強一樣,知道反抗是無用的。
這種無聲的、彌漫在整個小區(qū)的絕望,像是一層厚厚的濃霧。
而那群大媽們,就在這濃霧之上,歡快地舞蹈著,她們的笑聲,隔著很遠都能聽見。
一天晚上,又是一個被音樂折磨得難以入眠的夜晚。
林宇軒的房門突然被猛地拉開。
他沖了出來,眼睛通紅,像一頭被困的野獸。
他沒有哭,也沒有吼,只是死死地盯著林志強和蘇慧。
“我不想考了?!彼f,聲音沙啞,但異常清晰?!拔沂懿涣肆耍乙粋€字也看不進去,我腦子里全都是那個聲音,動次打次,動次打次……我快要瘋了!”說完,他轉(zhuǎn)身跑回房間,“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蘇慧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林志強沒有去扶她。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他腦子里,終于,徹底地斷了。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臥室,從床頭柜的最深處,拿出了手機。
他翻到一個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的號碼。
備注是:表哥。
他撥通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那邊傳來一個粗獷的、帶著酒意的聲音。
“喂?誰啊?”“哥,是我,志強?!薄芭叮姲?,稀客啊,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林志強沒有跟他寒暄。他走到陽臺,關(guān)上門,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
“哥,你之前說,你認識道上的人,是不是真的?”電話那頭的表哥,明顯愣了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后傳來壓低的聲音,“阿強,你問這個干啥?你是惹上啥麻煩了?”
林志強后背緊緊靠著冰冷的玻璃窗,目光穿過夜色,落在樓下廣場上那些依舊不知疲倦舞動著的身影上。
他的聲音,冷得如同冬夜里的冰碴子。
“沒有,我就是想找?guī)讉€人,砸個東西?!北砀缭陔娫捘穷^倒吸了一口涼氣,“砸東西?砸啥?你可別胡來啊,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到處都是監(jiān)控,到處都是眼睛盯著呢。”
“一個音箱?!绷种緩娬f道。“就一個音箱?”“對,就一個音箱?!北砀顼@然覺得這事兒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接著問道,“為了啥啊?值得你這么做嗎?”
林志強沒有解釋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只是說道,“哥,你別問了,你就跟我說,這事能不能辦?要花多少錢?”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表哥又陷入了沉默。
他這個表弟,他還是了解的,為人老實、本分,甚至有點懦弱。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路上,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阿強,你聽哥一句勸,凡事都得三思而后行。為了個破音箱,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p>
“我只為了孩子?!绷种緩娭貜?fù)道,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的起伏。
“行吧行吧,”表哥似乎妥協(xié)了,“我?guī)湍銌枂?,但能不能成,我可不敢打包票。你等我消息?!?/p>
掛了電話,林志強在陽臺上站了很久。
夜風吹在他的臉上,帶著絲絲涼意。
樓下的音樂聲,還在持續(xù)不斷地響著。
他心里那塊名為“憤怒”的石頭,已經(jīng)沉到了心底,現(xiàn)在,上面開始生長出一些別的東西。
一些冰冷的、堅硬的、如同鐵塊一般的東西。
可是,事情并沒有按照林志強所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展。
兩天后,表哥回了電話。
“阿強,這事兒……不好辦吶?!?/p>
“怎么了?”“我找人去你們小區(qū)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情況?!北砀绲恼Z氣十分嚴肅,“你說的那個小廣場,位置太顯眼了,四面都是居民樓,到處都是窗戶。而且現(xiàn)在到處都裝了監(jiān)控,一旦動手,想跑都跑不掉?!薄案匾氖?,”表哥頓了頓,“我找那兄弟打聽了一下,你們小區(qū)那個領(lǐng)舞的,姓黎的那個女的,她兒子,好像是咱們這片兒派出所的一個副所長?!?/p>
這個消息,像是一盆冰水,從林志強的頭頂,直直地澆到了腳底。
他瞬間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為什么物業(yè)的通知如同廢紙一張。
為什么警察的出警總是那么敷衍了事。
為什么那群大媽們會那么有恃無恐、理直氣壯。
原來,她們的“底氣”,背后是有真正的權(quán)力在撐腰的。
林志強握著手機,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一種比憤怒更加深沉的情緒,緊緊地攫住了他。
那是絕望,是一種在龐大、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面前,個人顯得如此渺小、無力,徹頭徹尾的絕望。
“阿強,聽哥的,這事兒就算了吧。忍一忍,高考不就這十幾天了嗎?忍忍就過去了。跟他們斗,你根本斗不過的。”表哥在電話里勸說著。
林志強沒有回答。
他默默地掛掉了電話。斗不過嗎?是啊,確實斗不過。用文明的辦法,講道理、走程序,斗不過。用粗暴的辦法,找人砸東西,也斗不過。這個世界,似乎給他關(guān)上了所有的門,只留下一堵冰冷的墻,讓他去撞。
那天晚上,林志強一夜都沒睡。
他坐在客廳的黑暗里,他沒有抽煙,也沒有喝酒,他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眼睛看著窗外那片被路燈照得昏黃的夜色。
樓下的音樂聲,似乎已經(jīng)和他融為一體。
他甚至都感覺不到吵了。
那聲音,就像是他自己的心跳,沉重、壓抑,但又頑固地響著。
他想了很多。
想到了自己辛辛苦苦地工作,省吃儉用,就是為了給兒子一個好一點的未來。
想到了妻子每天變著花樣做的補腦湯,還有她日漸憔悴的臉。
想到了兒子從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變成現(xiàn)在這個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用沉默對抗全世界的困獸。
這個家,為了那場還沒到來的考試,已經(jīng)付出了所有。
而現(xiàn)在,這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為一群人的自私,和一臺不知疲倦的音箱,而毀于一旦。
憑什么?
天快亮的時候,林志強站了起來。
他的臉上,重新恢復(fù)了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平靜。
但他整個人,似乎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地改變了。
他走到妻子的身邊。
蘇慧也一夜沒睡,靠在沙發(fā)上,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
“別哭了。”林志強的聲音很輕,但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有辦法了?!碧K慧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什么辦法?”林志強沒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問道,“你老家那邊,你表哥家,是不是還養(yǎng)著狗?”
蘇慧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養(yǎng)著呢,兩條大狼狗,黑色的,兇得很,是專門看家護院用的?!?/p>
“好?!绷种緩婞c點頭。
他的眼神,穿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望向了樓下那片空無一人的廣場。
那里,仿佛已經(jīng)能看到白天那些即將上演的、歡快的舞蹈。
他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那是一個比哭更讓人心寒的表情。
“我們?nèi)グ阉业墓?,借過來?!碧K慧被丈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搞懵了。
但她看著丈夫那雙異常平靜的眼睛,不知為何,心里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反而落了下來。她沒有多問,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宿命感,籠罩了她。
04
第二天,蘇慧回了一趟娘家。
她沒有告訴父母真實的原因,只說是城里太悶了,想回來住兩天。
然后,她找到了她那個住在村口的表哥。
表哥家有個大院子,用鐵絲網(wǎng)圍著。
院子里,兩只體型碩大的黑色狼狗,看到有生人靠近,立刻狂躁地撲到鐵門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吠叫。
它們的牙齒,白森森的,在陽光下泛著寒光。
蘇慧的表哥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看到蘇慧來了,很高興地把她迎了進去。
安撫下那兩條狗后,蘇慧說明了來意。
“表哥,我想……想跟你借一下這兩條狗?!北砀绾荏@訝。
“借狗?蘭子,你要狗干啥?這狗兇得很,沒我看著,你們在城里那樓房里,關(guān)不住的,會惹事的?!?/p>
蘇慧的目光,落在那兩條因為主人的安撫而暫時安靜下來,但眼神依然充滿警惕的黑狗身上。
它們的喉嚨里,還發(fā)出著低沉的、威脅性的嗚嗚聲。
蘇慧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她的表哥。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
“你借狗干什么呀?”表哥又問了一遍,滿臉的疑惑。
蘇慧看著他,平靜地回答?!肮愤@兩天你先別喂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