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唯一線索……就是你做的一個夢？”

當周警官把這句話從嘴角擠出來的時候，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張司姚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面前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刑警，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荒謬，但他別無選擇。

妻子蘇婉已經(jīng)失蹤整整七天了。沒有電話，沒有信息，沒有勒索，就像人間蒸發(fā)。警方從最初的重視到如今的例行公事，幾乎所有人都傾向于一個結(jié)論：一個厭倦了平淡婚姻的妻子，選擇了離家出走。

只有他不信。

因為那個夢。連續(xù)三晚，同一個夢境反復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一座荒草叢生的廢棄工廠，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還有……掛在枯樹枝上，那條他送給蘇婉的米白色圍巾。

“周警官，”張司姚的聲音嘶啞而堅定，“我求您，最后信我一次。如果那里什么都沒有，我絕不再來打擾?！?/p>

01.

三年前的成都，夏天總是格外悶熱。張司姚第一次見到蘇婉，是在一個朋友的婚宴上。

她穿著一條淡黃色的連衣裙，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地喝著果汁。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忙著敬酒、加微信，她只是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眼前的一切。

張司姚那天被灌了不少酒，壯著膽子走過去，遞給她一杯水。

“你好，我叫張司姚?！彼f話有些笨拙，臉漲得通紅。

她抬起頭，眼睛彎成了月牙：“你好，蘇婉?！?/p>

后來，他才知道，蘇婉是新娘的發(fā)小，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單證員。一個溫柔得像水一樣的姑娘。

張司姚，一個從川北農(nóng)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在成都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做調(diào)度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電腦屏幕和地圖，指揮著幾十輛貨車在城市里穿梭。他沒什么大本事，就是踏實、肯干。

他的人生軌跡，在遇到蘇婉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甚至有些乏味的線。

兩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張司姚不善言辭，所有的愛都放在了行動里。他記得她所有愛吃的東西，記得她生理期的日子，記得她隨口一提的愿望。

他們結(jié)婚五年，住在城南一個老舊小區(qū)的六樓。房子是租的，兩室一廳，家具簡單，但被蘇婉收拾得一塵不染。陽臺上養(yǎng)著她喜歡的吊蘭和多肉，綠意盎然。

每天早上六點，張司姚準時起床，輕手輕腳地去廚房煮粥。小米粥、南瓜粥、皮蛋瘦肉粥，一周七天不重樣。然后他會把粥盛好，放在餐桌上晾著，自己才去洗漱。

蘇婉七點起床，總能喝到溫度正好的熱粥。

“我們婉婉胃不好，早上不能吃涼的?！边@是張司...姚常掛在嘴邊的話。

他總覺得虧欠她。一個這么好的姑娘，跟著沒車沒房的自己，住在這爬樓梯的老房子里。他拼命工作，想早點攢夠首付，給她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蘇婉卻從不抱怨。她常說：“家不在大小，有你在，哪里都好?！?/p>

小區(qū)的鄰里關(guān)系很融洽。住在五樓的王阿姨是個熱心腸，總愛拉著蘇婉聊天，時不時送些自己做的泡菜上來。對門的李哥是個出租車司機，碰上他們出門，總會熱情地問一句：“去哪兒？我送你們！”

張司姚覺得，這就是幸福。平淡、安穩(wěn)，像溫水一樣包裹著他。

他常?？粗K婉在燈下看書的側(cè)影，心里就漲得滿滿的。他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蘇婉。

他要一輩子對她好。

02.

變故發(fā)生前的那個月，生活似乎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只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些異常的蛛絲馬跡，早已像不起眼的裂縫，悄悄爬上了他們看似堅固的生活。

大概是三周前，蘇婉開始頻繁地看手機。

以前，她下班回家后，手機就隨手扔在沙發(fā)上。但那段時間，她幾乎手機不離手，連上廁所都帶著。張司姚問她看什么，她只說是公司群里消息多，或者是在看一些旅游攻略。

他們確實在計劃去云南旅行，機票都看好了。張司姚便沒有多想。

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位置是空的。客廳里有微弱的光亮和壓抑的說話聲。他走出去，看到蘇婉背對著他站在陽臺上，正拿著手機講電話。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他從未聽過的疲憊和……緊張。

“……你不要再這樣了?！?/p>

“……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p>

“……給我點時間?！?/p>

他站了幾秒鐘，輕輕咳嗽了一聲。蘇婉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掛斷了電話。

“怎么起來了？吵到你了嗎？”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強作鎮(zhèn)定。

“沒，口渴了。跟誰打電話呢？”張司姚倒了杯水。

“……一個同事，工作上的事，有點急?！彼凵耖W躲，不敢看他。

張司姚心里咯噔一下，但看著她疲憊的臉，終究沒再追問。他只是走過去，從身后抱住她：“別太累了，有什么事跟我說。”

蘇婉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軟了下來，把頭靠在他背上，輕輕“嗯”了一聲。

除了電話，還有錢。

張司姚的工資卡是交給蘇婉保管的，家里日常開銷都由她負責。他自己每個月就留一千塊零花，基本也用不上。

出事前一周，他去給電瓶車充電，發(fā)現(xiàn)錢包里的備用金不見了。那五百塊錢他放了快半年了，一直沒動過。他回家問蘇婉，蘇婉愣了一下，才說前幾天手頭緊，先拿去用了，忘了跟他說。

“公司還沒發(fā)工資嗎？”張司姚問。

“發(fā)了，就是……我媽那邊臨時要點錢?！碧K婉解釋道。

張司姚更沒理由懷疑了。蘇婉的父親前兩年做生意虧了本，家里經(jīng)濟一直很緊張。蘇婉作為長女，時常接濟娘家，他是知道且支持的。

“怎么不跟我說，我這里還有?！彼蜷_手機銀行，想給她轉(zhuǎn)點過去。

“不用不用，夠了！”蘇婉連忙按住他的手，笑得有些勉強，“就是周轉(zhuǎn)一下，很快就好了。”

現(xiàn)在想來，那些所謂的“工作電話”和“娘家急用”，都成了巨大的問號，懸在他的心頭。

03.

七天前，星期五。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張司姚像往常一樣，六點起床，給蘇婉煮了她最愛的皮蛋瘦肉粥。

他出門上班前，蘇婉還在睡。他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又幫她掖了掖被角。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這是他見她的最后一面。

下午五點半，張司姚處理完公司最后一點事，給蘇婉發(fā)了條微信：“老婆，我下班了，今晚想吃什么？”

沒有回復。

他猜她可能在地鐵上，信號不好。他騎著電瓶車去了菜市場，買了她愛吃的鱸魚和西蘭花。

回到家，六點半。家里空無一人，餐桌上的粥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

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安。蘇婉的公司五點半下班，坐地鐵回家最多四十分鐘。

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張司姚的心沉了一下。他安慰自己，也許是手機沒電了。他系上圍裙，開始擇菜、洗魚，想等她回來就能吃上熱騰騰的晚飯。

七點，魚已經(jīng)蒸好，菜也炒好了。

門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

他又打了一遍電話，依舊是關(guān)機。

不安開始發(fā)酵，變成恐慌。他給蘇婉的閨蜜打了電話，對方說下午就沒聯(lián)系過。他又打到蘇婉的公司，前臺說她五點半準時打卡下班了。

張司姚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鑰匙沖下樓，騎著電瓶車沿著蘇婉回家的路一路尋找。從地鐵口到小區(qū)門口，短短一公里的路，他來回找了三遍。

沒有。

晚上九點，他報了警。

接警的是個年輕的民警，叫小李。他例行公事地記錄了信息，問了幾個問題。

“你們最近吵過架嗎？”

“沒有，一次都沒有。”

“她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特別好的異性朋友？”

“沒有，她的朋友我都認識。”

小李在本子上了畫了幾筆，最后抬頭看著滿臉焦急的張司姚，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張先生，您先別急。成年人失聯(lián)，按規(guī)定要滿24小時才能立案。很多情況是夫妻吵架，一方賭氣關(guān)機出去散散心，明天就回來了?！?/p>

張司姚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發(fā)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一夜，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第三天……

警察立了案，調(diào)取了地鐵站的監(jiān)控。監(jiān)控顯示，蘇婉在傍晚六點十分走出了地鐵口。但地鐵口外是一個老城區(qū)的交通路口，監(jiān)控有死角，她走出畫面后，就再也追蹤不到了。

整個小區(qū)都知道了蘇婉失蹤的事。五樓的王阿姨送來了包子，嘆著氣說：“多好的一個姑娘，可千萬別出事啊?！睂﹂T的李哥也發(fā)動他的出租車司機朋友，在全城幫忙留意。

但所有的善意和努力，都像石沉大海。

張司姚的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家里的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每一件屬于蘇婉的東西，都在無聲地凌遲著他的心。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直到第四天夜里，那個關(guān)于廢棄工廠的夢，第一次出現(xiàn)。

04.

“周隊，這是失蹤者家屬，張司姚。”年輕的民警小李，把張司姚領(lǐng)進了刑偵支隊一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

一個年約五十的男人抬起頭，他頭發(fā)花白，眼神像鷹一樣銳利。他就是周建國，市局的破案專家，人稱“老鷹”。

周建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聲音沙啞：“坐。小李說，你有新線索？”

張司姚雙手緊緊攥著一個紙杯，里面的水一口沒喝。他把連續(xù)做了三晚的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廢棄的工廠，生銹的鐵門，還有那條掛在樹枝上的、繡著藍色鳶尾花的圍巾。

小李在一旁聽得直咧嘴，臉上寫滿了“這不胡鬧嘛”。

周建國聽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掐滅了手里的煙，沉默了片刻。

“夢境？”他看著張司姚血紅的雙眼，“小同志，我們辦案，講的是證據(jù)。夢里的東西，做不了數(shù)。”

“是真的！”張司姚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從椅子上“霍”地站起來，因為激動，身體微微顫抖。“我以前從沒去過那種地方，也從沒見過！但是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清楚楚！紅色的磚墻，三層樓高的主廠房，還有一個又高又粗的煙囪！”

他的情緒近乎崩潰，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周建國盯著他看了足足十秒鐘。他見過太多謊報線索的、精神失常的家屬。但眼前這個男人，除了絕望，更多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篤定。

“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個方向？”周建國忽然問。

“城東，開車出城大概半小時，路邊有一排白楊樹。”張司姚不假思索地回答。

周建國拿起桌上的座機，撥了個號碼：“通知二組，備車，出現(xiàn)場。地址……城東方向，廢棄化工廠?！?/p>

他掛了電話，站起身，拿起掛在衣架上的警服外套，對張司姚說：“你，跟我們一起去?！?/p>

警車呼嘯著駛出市區(qū)。張司姚坐在后排，死死盯著窗外。當車子拐上一條兩旁栽滿白楊樹的公路時，他突然喊道：“停！就是這里！”

車子停下。透過車窗，一座破敗的工廠出現(xiàn)在眼前。紅色的磚墻，銹跡斑斑的鐵門，高聳的煙囪。

和夢里一模一樣。

周建國和幾個隊員下了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小李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周建國拍了拍張司姚的肩膀，語氣復雜：“小子，你的夢……有點邪乎。”

他們推開虛掩的鐵門，一股鐵銹、塵土和化學品殘留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

“二組，封鎖現(xiàn)場！三組，地毯式搜索，任何細節(jié)都不要放過！”周建國沉聲下令。

警察們立刻散開。

張司姚的目光，卻直直地投向不遠處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

樹枝上，一條米白色的圍巾，正在風中微微擺動。上面藍色的鳶尾花刺繡，像一只只悲傷的眼睛。

05.

那條圍巾是張司姚送給蘇婉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禮物。

他看到它的時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兩名警察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周建國快步走過去，沒有直接觸碰圍巾，而是蹲下身，仔細觀察著樹下的地面。

枯黃的草地上，有明顯的拖拽痕跡。旁邊，還有幾個模糊的鞋印，一大一小，陷在半干的泥土里。

“周隊，這里有發(fā)現(xiàn)！”一名年輕的勘查員喊道。

周建國循聲走去。在離樹不遠的一處水泥碎塊旁，勘查員指著地面。那里，有一根短短的頭發(fā)，發(fā)梢還沾著一點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血跡。

張司姚掙脫同事的攙扶，踉蹌著跑過去。他死死盯著那根頭發(fā)，那顏色、那卷曲的弧度，他太熟悉了。

“是婉婉的嗎？”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警察同志，那是不是婉婉的頭發(fā)？”

周建國面色凝重，從勘查員手里接過一個物證袋，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頭發(fā)夾了進去。

他沒有回答張司姚的問題，只是沉聲對身邊的人說：“立刻送回局里，聯(lián)系技術(shù)科，加急做DNA比對！另外，把鞋印進行拓印，在周邊擴大搜索范圍，看看有沒有搏斗痕跡或者其他遺留物！”

警方的行動高效而有序。拉警戒線、拍照取證、搜集物證，整個廢棄工廠里，只剩下對講機的滋滋聲和勘查人員的腳步聲。

張司姚被安排坐回警車里。他隔著車窗，看著那些穿著制服忙碌的身影，大腦一片空白。

蘇婉最近的反常，那些深夜的電話，莫名消失的錢，還有她偶爾流露出的疲憊和不安，像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他以前總覺得，只要他對她足夠好，就能為她撐起一片天，擋住所有風雨?？涩F(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世界里，似乎有他從未觸及過的角落。

那個角落里，藏著什么？又藏著誰？

第二天下午，張司姚等來了周建國的電話。

他被叫到了市局。還是那間辦公室，煙味卻比上次更濃了。

周建國沒有多余的廢話，將一份文件袋推到他面前。

“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頭發(fā)，經(jīng)過DNA比對，確認屬于你的妻子，蘇婉?！?/p>

張司姚的身體晃了一下，雙手撐住桌子才沒有倒下。這個結(jié)果在他的預料之中，但親耳聽到，心臟還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痛得無法呼吸。

周建國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著他，繼續(xù)說道：“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第二個人的生物檢材，也出了結(jié)果?！?/p>

他將一份打印好的檢驗報告，從文件袋里抽出來，推到了張司姚的面前。

“嫌疑人的身份，已經(jīng)鎖定了?！?/p>

張司姚的目光落在報告上。

報告最下方，“檢材匹配對象”一欄，清清楚楚地打印著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他無比熟悉。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周建國，臉上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的驚駭。

張司姚雙手顫抖，看著報告上的字跡，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怎么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