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還沒回來？”

趙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一根繃緊的弦。

客廳的老座鐘時針已經指向了七。窗外的天色，從灰白徹底墮入了漆黑，只有幾盞路燈在老舊的巷子里投下昏黃的光暈。

林衛東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手里還捏著那份看到一半的晚報。“我出去看看。”他的聲音故作鎮定，但緊鎖的眉頭出賣了他內心的焦灼。

“電話呢？電話打不通嗎？”趙靜追問，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上是兒子林小雨的頭像，一個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的陽光男孩。

“關機。”林衛東吐出兩個字，感覺喉嚨發干。

他抓起玄關的鑰匙，拉開門，晚秋的涼風瞬間灌了進來。

“你別慌，”他對妻子說，也像在對自己說，“可能就是跟同學去那兒玩了，手機沒電了。這小子，越來越野了。”

01.

時間倒回十二年前。

林衛東還不是現在這個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父親，而是個剛在單位站穩腳跟、渾身是勁的年輕人。

那天，他像著了魔一樣，從一個南方商人手里，花了整整十萬塊，買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木頭樁子”。

“林衛東，你是不是瘋了！”

妻子趙靜的聲音響徹整個院子，街坊四鄰都探出了頭。十萬塊，在十二年前的這個小城，足夠買下一套小兩居室的首付。

“你懂什么！這是紫檀！印度小葉紫檀！”林衛東雙眼放光，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截黝黑、粗糙的樹干，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我不管它是什么潭！它能當飯吃？能給未來的孩子當學FEI？你把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扔在這根爛木頭上le！”趙靜氣得直哭。

那段時間，是他們夫妻關系最緊張的時刻。

林衛東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做出了一個更瘋狂的決定。他把家里唯一朝南、陽光最好的那間次臥給騰空了。別人家那間房，要么做兒童房，要么做書房，他林衛東，用來養樹。

他請了專業的師傅，用一個巨大的陶土缸，填上特制的營養土，把那棵光禿禿的紫檀樹種了進去。沒有一片葉子，只有虬結的、仿佛被火燒過的黑色枝干，沉默地立在房間中央。

為了這棵樹，他買了加濕器、恒溫計，買了各種園藝書籍。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沖進那個房間，對著樹看半天，擦擦樹干，量量濕度。

社區里的人都笑他。說林家那小子，不抽煙不喝酒，就愛養一根“燒火棍”。

林衛東不理會。他總說：“你們不懂，這樹有靈性。養久了，能鎮宅，能傳家。”

趙靜一開始天天跟他吵，后來吵累了，也就不管了。日子還得過，錢還得掙。只是那個房間，成了她的禁地，也成了夫妻倆心照不宣的一道疤。

一年后，趙靜懷孕了。兒子的出生，給這個家帶來了無盡的歡樂，也暫時掩蓋了那棵樹帶來的矛盾。

神奇的是，就在兒子林小雨出生的那個春天，那棵沉寂了整整一年的紫檀樹，竟然從干枯的枝丫上，擠出了幾個嫩綠的、小小的芽。

林衛東激動得像個孩子，抱著兒子在樹前說：“看，兒子，它活了！它知道你來了！

02.

時間回到現在。

十二歲的林小雨，長得結實又聰明，是整條巷子的“孩子王”。他不像父親那樣沉默寡言，性格像媽媽，愛笑愛鬧。

這個老社區，名叫紅星巷，是幾十年的老國企家屬區。鄰里之間彼此都認識，誰家晚上多炒個菜，香味都能飄到隔壁桌上。這種熟悉感，也讓人容易麻痹。

危險的信號，其實早就出現過。

大概半個月前，巷子口開始停著一輛沒有牌照的白色面包車。車窗貼著黑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一開始大家以為是來拉貨的，沒在意。但一連幾天，它都停在那里，從早到晚。

“衛東啊，你家林小雨放學，你最好還是去接一下。”隔壁的王阿姨在買菜回來的路上碰見林衛東，好心提醒道，“那輛車，看著有點不對勁。”

“嗨，王阿姨，沒事。都什么年代了，光天化日之下還能有壞人？”林衛東笑著應付過去。他最近廠里效益不好，正為了一個技術改造項目焦頭爛額，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幾天后，又有鄰居說，看到有陌生人在巷子里轉悠，賊眉鼠眼的，不像好人。

社區的李大爺甚至組織了幾個退休的老頭，晚上拿著手電筒在巷子里巡邏。

趙靜也跟林衛東提過幾次，讓他多注意孩子，別老是加班。

“知道了知道了，”林衛東嘴上答應著，心里卻覺得是大家過度緊張了，“一個破小區，有什么值得惦記的？再說，我兒子都上初中了，皮實得很。”

生活的壓力和瑣事，像一層厚厚的灰塵，蒙住了他本該警惕的神經。

林小雨也跟爸爸抱怨過。

“爸，我總覺得有人在校門口盯著我。”有天吃飯，林小雨突然說。

“盯著你？是不是你看錯了？人家可能在等自己家孩子。”林衛東夾了塊紅燒肉到兒子碗里。

“不是，那個人我見過好幾次，就站在馬路對面，也不說話。”林小雨皺著眉。

“長什么樣？”趙靜立刻緊張起來。

“戴個帽子和口罩，看不清。”

“以后放學早點回家，別在外面逗留！”林衛東嚴厲地囑咐了一句，但并沒有采取更多的措施。在他看來，一個十二歲的半大男孩，已經需要一些獨立的空間了。他不想讓兒子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子一樣處處監視。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被他忽略的、碎片化的警告，即將匯聚成一場足以摧毀他整個家庭的風暴。

03.

案件發生的那天，一切如常。

早上，趙靜給兒子煮了雞蛋，催他快點吃，別遲到了。林衛東因為要趕一個早會，天沒亮就出了門。

下午五點，是林小雨平常到家的時間。

趙靜五點半的時候，還接到過一個家長的電話，商量周末要不要一起帶孩子去科技館。她當時笑著說：“等我們家林小雨回來，我問問他的意思。”

六點，菜已經炒好，飯也悶在鍋里，林小雨還沒回來。趙靜打了第一個電話，提示“暫時無法接通”。

六點半，趙靜開始感到心慌。她打電話給林小雨最好的同學張小胖的媽媽，對方說張小胖早就到家了，他們今天是一起出校門的，但在第一個路口就分開了。

七點，夜幕降臨，林衛東回家，故事回到了開頭的那一幕。

夫妻倆分頭行動。林衛東沖出家門，沿著兒子每天回家的路，一遍遍地尋找，一遍遍地呼喊著兒子的名字。

“林小雨！”

“林小雨——！”

回應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巷子和瑟瑟的秋風。

趙靜則在家，發瘋一樣地給所有親戚、老師、同學家長打電話。每一個電話，都以“沒有”“不知道”“沒看見”結束。

消息像長了腳，迅速在寧靜的社區里傳開。

王阿姨、李大爺、張小胖的父母……一個個鄰居都從家里走了出來，加入了尋找的隊伍。手電筒的光束在黑暗的巷子里交錯，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急。

這個平日里充滿生活氣息的社區，第一次因為一個孩子的失蹤，而被巨大的恐慌和悲傷所籠罩。林小雨不僅僅是林衛東和趙靜的兒子，他是在這片屋檐下長大的孩子，是每一個看著他從蹣跚學步到背著書包上學的鄰居們共同的記憶。

晚上九點，在反復尋找無果后，林衛東的手顫抖著，撥通了110。

警車的藍紅色警燈劃破了紅星巷的夜空。

兩名警察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位看起來經驗豐富的中年警官，姓張。張警官的表情很嚴肅，他例行公事地詢問著林小雨的體貌特征、衣著、失蹤前的情況。

“最后一次確認他安全，是什么時候？”張警官問。

“下午五點，他同學在巷子口跟他分開的。”林衛東聲音沙啞。

“有沒有可能是離家出走？最近有沒有跟家里鬧矛盾？”

“沒有！”趙靜情緒激動地打斷他，“我兒子很乖，他不可能離家出走！”

張警官點點頭，安撫道：“女士，您先別激動，我們只是按程序了解所有可能性。”

官方力量的介入，并沒有讓林衛東感到絲毫安心，反而讓“失蹤”這件事，被蓋上了一個冰冷的、官方的印章，證實了這不是一場虛驚。

他的兒子，真的不見了。

04.

警方的調查連夜展開。

他們調取了學校門口和沿路所有商鋪的監控錄像。在一家小超市的監控里，他們看到了林小雨和張小胖一起走出校門的畫面。接著，在巷子口的監控里，看到了張小胖跟他揮手告別，林小雨一個人拐進了紅星巷。

然而，紅星巷內部是老舊社區，根本沒有安裝監控。那一段幾百米的回家路，成了一個巨大的監控盲區。

那輛停在巷口的白色面包車，也在警方重點排查的范圍內。但根據鄰居的回憶，案發那天下午，它就不見了。由于沒有車牌，追查起來如同大海撈針。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林衛東和趙靜坐在客廳里，像兩座絕望的雕塑。鄰居們送來的飯菜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已經冰涼。

社區的居民自發地組織起來，十幾個人一組，將社區周邊的小樹林、廢棄的倉庫、建筑工地都找了個遍，但一無所獲。

官方力量與民間力量，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但方向卻出現了微妙的偏差。警方需要證據、需要程序，他們按部就班地排查線索。而以林衛東為首的家人和鄰居，則被情感驅動，他們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孩子找回來。

“張警官，那輛車就沒線索嗎？你們不能全城搜查嗎？”林衛東沖到臨時設在居委會的指揮點，激動地問。

“林先生，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沒有車牌，在全市上萬輛同款車里找，工作量非常大，也需要時間。我們正在盡力。”張警官耐心地解釋。

“時間？我兒子沒有時間！”林衛東低吼道。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絕望的時候，轉折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到來了。

第二天中午，趙靜的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顫抖著按下接聽鍵，開了免提。

電話那頭，是一個經過處理的、冰冷的電子合成音。

“你兒子在我們手上。”

趙靜的腿一軟，癱倒在地。林衛東一把搶過手機。

“要一百萬。現金，舊鈔。不許報警，否則，就等著給你兒子收尸。”

啪。電話掛斷了。

整個房間死一般地寂靜。一百萬，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瞬間壓垮了林衛東所有的神經。他只是一個普通工廠的技術員，趙靜是小學的老師，他們一輩子都掙不到這么多錢。

警察立刻對號碼進行追蹤，結果顯示是一個無法追查的虛擬網絡電話。

綁匪顯然是專業的。他們準確地評估了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看起來像是拿不出，但如果砸鍋賣鐵、借遍親朋好友，或許又能湊出來。他們要的，就是把這個家庭逼到極限。

官方與民間力量的緊張關系，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警方要求他們配合，穩住綁匪。而林衛東和趙靜看到的，卻是冰冷的程序和緩慢的進展。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一百萬贖金。

05.

警方的調查陷入了困境。綁匪再也沒有來電，只發來一條指定了交易時間和地點的短信，時限是24小時。

時間如流沙般逝去。

林衛東已經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加上鄰里鄉親湊的錢，一共是三十七萬。距離一百萬，遙不可及。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桌上那堆用塑料袋裝著的、零零散散的鈔票。每一張，都代表著一份人情，也代表著一份絕望。

警察還在開會，商討布控方案，強調人質安全第一，讓他務必冷靜，配合警方。

冷靜？

林衛東的腦子里像有一萬只蜜蜂在嗡鳴。他兒子的命就在倒計時，誰能讓他冷靜？

突然，他猛地站了起來。

“衛東，你干嘛去？”趙靜被他嚇了一跳。

林衛東沒有回答，他像是被夢游一般，徑直走進了那個養著紫檀樹的房間。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撫摸樹干，而是繞著這棵沉默的巨物走了一圈又一圈，眼神越來越瘋狂，呼吸越來越急促。

然后，他轉身沖出了房間，沖向了陽臺的雜物柜。

趙靜跟了過去，只見林衛東從柜子里拖出了一把沉重的消防斧。斧刃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刺眼的寒光。

“林衛東！你拿這個做什么！你瘋了嗎！”趙靜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林衛東沒有理她，他提著斧頭，一步步走回了那個房間，雙眼通紅地盯著那棵紫檀樹，仿佛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就是它！”他嘶吼道，“十二年前，是它把錢變成了木頭！現在，我就把木頭再變回錢！”

“你不能賣了它嗎？衛東！你把它賣了我們就有錢了啊！”趙靜哭著抱住他的胳膊，她以為丈夫在巨大的壓力下精神崩潰了。這棵樹再不濟，也能賣個幾十上百萬，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嗎？”林衛東一把甩開她，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不及了！他們不會給我們時間的！”

趙靜被他甩得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她抬起頭，看到的，是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她的丈夫，那個平日里溫和沉默的男人，此刻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他舉起了那把閃著寒光的斧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那棵價值連城、養了整整十二年的紫檀樹，狠狠地劈了下去！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