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誠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揚眉吐氣過。
當他開著那輛租來的小貨車,載著他全部的家當和在城里打工十年攢下的十萬塊錢,重新回到生養他的月亮灣村時,整個村子都轟動了。
“哎喲,是建誠回來了!”
“出息了啊,建誠,這是在外面發大財了?”
面對鄉親們羨慕又好奇的目光,李建誠只是憨厚地笑著,給每人遞上一根城里買的好煙。
他沒有發大財,那十萬塊,是他和妻子秀蘭,一個汗珠子摔八瓣,從牙縫里省出來的血汗錢。
他要承包村口那片被荒廢了多年的“月亮塘”,養白對蝦。
這個想法,他已經琢磨了整整一年。
他查了無數資料,還專門跑去南方的養殖基地學習了半個月。
他知道,只要技術過關,銷路打開,這片水塘,就是一口取之不盡的“聚寶盆”。
當晚,在自家的老屋里,妻子秀蘭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憂心忡忡地開了口。
“建誠,這事……真的靠譜嗎?”秀蘭的聲音很輕。
“那可是十萬塊啊,是咱們全部的家當,是將來給小斌上大學、娶媳婦的錢。”
“萬一……萬一要是賠了,咱們可就什么都沒有了。”
“放心吧,秀蘭!”李建誠拍著胸脯,眼神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早就打聽清楚了!現在城里人,就愛吃這個!一只蝦能賣好幾塊錢,咱們那一塘下去,就是幾十萬只!你想想,那是多少錢?”
他摟過妻子的肩膀,指著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塘。
“你看那片塘,那就是咱們家的希望!你信我,最多一年,不,半年!半年之后,我就讓你和小斌住上村里最氣派的二層小樓!讓小斌去縣里最好的學校上學!”
看著丈夫眼中那團火,秀蘭的擔憂,也漸漸被憧憬所取代。
她點了點頭:“好,建誠,我信你。你大膽干,家里有我。”
第二天,李建誠就揣著兩條好煙,直奔村長福叔的家。
福叔是村里的老支書了,為人正派,很有威望。
聽了李建誠的想法,他顯得比李建誠還要高興。
“好事啊!建誠,這是大好事啊!”福叔一拍大腿,熱情地拉著李建誠坐下。
“你小子有眼光!懂得回鄉創業,帶動咱們村發展!我代表村委會,全力支持你!”
“福叔,那……承包費的事……”李建誠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嗨,談錢傷感情!”福叔大手一揮,顯得格外豪爽。
“那片塘,荒了好幾年了,放在那也是浪費。你愿意承包,是在幫村里解決問題。”
“這樣吧,一年租金,就收你一萬塊錢,意思意思就行了。就當是給村里老人謀點福利。”
這個價格,比李建誠預想的要低得多。
他頓時感激得無以復加。
“謝謝福叔!太謝謝您了!”
“謝什么!咱們都是鄉里鄉親的。”福叔笑呵呵地說。
“不過有句話,叔得提醒你。那片月亮塘,水深,有好幾米呢。”
“以前村里也有人想養魚,但不知道為啥,養著養著就沒了。”
“有人說是水里有‘水鬼’,會偷魚吃。當然了,咱們都是新社會的人了,不信這個。”
“我就是跟你提個醒,你清塘的時候,仔細點。”
“哎,我明白,福叔。”李建誠滿口答應,心里卻沒當回事。
什么“水鬼”,不過是些封建迷信的說法。
他相信科學,只要把塘清干凈,消好毒,不可能出問題。
合同很快就簽了。
李建誠當場就交了一年的租金。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建誠幾乎是以水塘為家。
他先是花錢請人,用大功率水泵,將塘里大部分的陳年積水抽掉,然后撒下厚厚的生石灰,進行“清塘消毒”。
烈日下,他赤著膊,穿著水褲,在齊膝深的淤泥里,一寸一寸地排查,把里面的野魚、雜草、石塊,清理得干干凈凈。
那段時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皮膚被曬得像黑炭一樣。
但他的精神頭,卻一天比一天足。
“建誠,歇會兒吧,先吃飯。”秀蘭每天都把飯送到塘邊,看著丈夫那副拼命三郎的樣子,既心疼,又充滿了希望。
“不累!秀蘭,你看!”李建誠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指著被他清理得煥然一新的水塘,興奮地說。
“等這塘底的淤泥再曬幾天,咱們就可以重新注水,放蝦苗了!”
“我問過了,咱們這月亮塘的水質,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沒污染,礦物質豐富,養出來的蝦,個頭大,味道鮮!”
秀蘭看著丈夫眼里的光,也跟著笑了起來:“好,等你這‘聚寶盆’,產出‘金蝦米’!”
清塘、暴曬、消毒、注水……所有的準備工作,李建誠都做得一絲不茍。
他還花大價錢,從縣里買來了幾臺增氧機,安在水塘中央,確保水中的溶氧量充足。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主角——蝦苗登場了。
他聯系的是南方一家有名的蝦苗供應商,老板姓黃。
電話里,黃老板的聲音熱情又專業。
“李老板啊,您放心!我給您發的這批‘白對蝦’蝦苗,絕對是優中選優!抗病能力強,成活率高,長得快!一畝水面,放個三五萬尾,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成活率大概能有多少?”李建誠謹慎地問。
“這個不好說,得看您的養殖技術和水質條件。”
“不過按我的經驗,您要是管理得好,達到八成以上,那是輕輕松松!”黃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證。
“到時候啊,您就準備好麻袋,在家數錢數到手抽筋吧!”
這番話,給李建誠吃了一顆定心丸。
幾天后,一輛裝著藍色恒溫水箱的大貨車,在全村人的圍觀下,開到了月亮塘邊。
李建誠小心翼翼地打開水箱,只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如同發絲一般纖細透明的小蝦苗,足足有三十萬尾!
這些小生命,承載著他全部的希望。
“下苗咯!”
隨著李建誠一聲吆喝,他和秀蘭一起,把一桶桶充滿活力的蝦苗,輕輕地倒入清澈的水塘中。
三十萬“蝦兵”,就這樣,正式入駐了它們的“水晶宮”。
看著那些小蝦苗在水中歡快地游動,李建誠仿佛已經看到了幾個月后,滿塘白蝦跳躍、喜獲豐收的場景。
“秀蘭,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他緊緊地握住妻子的手,激動地說道。
“嗯!”秀蘭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眶有些濕潤。
李建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嚴格按照黃老板教的方法,將特制的蝦飼料,均勻地撒遍整個水塘。
白天,他時刻監測著水質的PH值和氨氮含量,稍有不對,就立刻采取措施。
晚上,他更是整夜不睡,守著那幾臺增氧機,確保它們正常運轉,生怕塘里的“寶貝疙瘩”們缺氧。
妻子秀蘭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和布滿血絲的雙眼,心疼不已。
“建誠,你這樣不行,身體會垮掉的。”她勸道。
“晚上我來守著,你回去睡會兒吧。”
“不行!”李建誠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你是女人家,熬不了夜。再說了,這塘里的門道,你不懂。放心吧,我撐得住!等這批蝦一賣,我天天在家睡大覺!”
時間,就在這種辛苦而充滿希望的期盼中,過去了一個月。
按照黃老板的說法,一個月大的白對蝦,應該已經長到三四厘米長了。
為了檢驗成果,李建誠決定下網,撈一些樣本上來看看。
他滿懷期待地,將一張細密的抄網,探入水中,緩緩地兜了一圈。
然而,當他把網提上來時,里面除了幾根水草和一些淤泥,什么都沒有。
“嗯?奇怪。”他嘀咕了一句,沒有多想。
“可能是蝦太小,都躲在水底深處吧。”
他又換了幾個位置,一連下了十幾網。
結果,全都一樣。
網里,空空如也。
別說是蝦,連個蝦影子都沒見到。
“水塘太大了,蝦苗密度分散,撈不到也正常。”他這樣安慰自己。
這天傍晚,他正在塘邊發呆,村里的“閑人”貴伯,背著手,溜達到了他跟前。
貴伯是村里捕魚的老手,對這片水域,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紋。
“建誠啊,蝦養得怎么樣了?”貴伯瞇著眼,看著平靜無波的水面。
“還……還行吧,貴伯。”李建誠勉強笑了笑。
“還行?”貴伯嘿嘿一笑,指了指水塘。
“我瞅著,你這塘水,有點太‘干凈’了。”
“干凈不好嗎?干凈說明水質好啊。”李建誠不解地問。
“好是好。但水至清則無魚,也無蝦啊。”貴伯的語氣變得有些神秘。
“你這月亮塘,水是活水,連著山里的暗河。這水深著呢,深水里頭,藏著的東西,可就多了去了。”
他拍了拍李建誠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說:“年輕人,別光顧著往里頭撒料。”
“有時候啊,你喂的東西,長出來的,可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東西喲。”
李建誠聽得一頭霧水,只當是老頭子又在說些神神叨叨的胡話,完全沒放在心上。
第二個月,很快也過去了。
兩個月的時間里,光是買飼料,李建誠就又花掉了一萬多塊錢。
那三十萬尾活蹦亂跳的蝦苗,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在這片水塘里,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秀蘭看著丈夫日益瘋魔的狀態,心如刀割。
“建誠!”這天晚上,她攔住了又要去水塘的丈夫,眼圈通紅。
“你別再自欺欺人了!咱們面對現實吧!這塘里……可能真的什么都沒有!”
“不可能!”李建誠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猛地甩開妻子的手,大吼道。
“我親眼看著它們下去的!三十萬尾!它們不可能憑空消失!絕對不可能!”
“那它們去哪了?你告訴我,它們去哪了?!”秀蘭也哭喊了起來。
“兩個月了!咱們往里頭扔了兩萬多塊錢的飼料!連個蝦殼都沒見著!建誠,你醒醒吧!我們可能……可能是被騙了!”
“被騙了?”李建誠愣住了。
他想到了那個信誓旦旦的黃老板。
他顫抖著手,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黃老板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喂?哪位啊?”
“黃……黃老板,我是月亮灣村的李建誠啊。”
“哦,是你啊。怎么了?是不是蝦長得太好,準備跟我報喜啊?”
“不……不是……”李建誠的聲音都在發抖。
“黃老板,我……我這塘里,好像……好像一只蝦都沒有啊!”
“什么?!”電話那頭的黃老板,聲音猛地拔高。
“一只都沒有?不可能!我賣給你的,可是最好的苗!你是不是管理出問題了?水質測了沒?溶氧夠不夠?飼料喂了沒?肯定是你自己的問題!”
“我……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一步都不敢錯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黃老板的語氣變得非常不客氣。
“我的蝦苗,離水概不負責!是你自己沒本事,養死了,還能賴到我頭上來?我告訴你,我忙得很,沒空跟你扯這些!以后別再打電話來了!”
“啪”的一聲,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
李建誠呆呆地舉著手機,耳邊還回響著“嘟嘟”的忙音。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斷了。
他看著妻子那張淚流滿面的臉,看著這個破敗不堪的家,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不……我沒有失敗……”他像是瘋了一樣,喃喃自語。
“它們一定在!就在水底!只是我沒找到!它們一定在!”
他猛地推開門,沖了出去,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奔向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希望的水塘。
他要抽干這塘水!
“你瘋了!建誠!抽干一塘水要多少油錢?要多少功夫?”
“萬一……萬一里面真的有蝦,你這一折騰,不也全死了嗎?”
“我等不了了!”李建誠雙眼通紅,像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
“我一天都等不了了!我必須馬上知道答案!馬上!”
他不顧妻子的哭喊,用僅剩的一點錢,租來了鎮上最大的一臺柴油抽水機。
“轟隆隆——”
巨大的機器轟鳴聲,打破了月亮灣村的寧靜。
全村的人,都被驚動了。
大家都圍到了塘邊,對著李建誠指指點點。
“這小子,是魔怔了吧?”
“我看是賠光了,受刺激了。”
“唉,可憐見的,好好的十萬塊錢,就這么打了水漂。”
福叔也聞訊趕來,他看著李建誠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勸道。
“建誠啊,別鉆牛角尖。做生意嘛,有賺就有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從長計議。”
但此刻的李建誠,已經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根巨大的抽水管,看著塘里的水,正被一股股地抽走,流向遠處的溝渠。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向塘中心走去,腳下的淤泥,沒過了他的腳踝。
“建誠!你快上來!危險!”村長福叔也急了,跟著跑下塘去拉他。
“沒用的……”一直站在人群外的貴伯,此刻也走了過來,他看著那片泥地,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說。
“這塘……它不養活物啊……”
李建誠像是被這句話刺了一下,他猛地回過神,看著滿臉淚痕的妻子,看著周圍一張張或同情、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臉。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秀蘭抱著他,用力地搖晃著,幾乎崩潰地哭喊:“建誠!你說話啊!你跟我說句話啊!這到底是怎么了?!咱們的家……咱們的家可怎么辦啊?!”
一股咸腥的液體,從李建誠的眼角滑落。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那是一種比哭還要難聽的,充滿了絕望和破敗的嘶吼:
“沒……沒了……什么都沒了……我的蝦……”
話音未落,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完了……全完了……”
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耳邊響起。
“哭有啥用?喊有啥用?能把你的蝦哭回來,喊回來嗎?”
李建誠緩緩地抬起頭,看到村里的“閑人”貴伯,正站在塘邊,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眼神平靜地看著他。
“貴伯……”秀蘭抽泣著,想說些什么,卻被貴伯擺手打斷了。
“丫頭,你也別哭了。”貴伯看著癱倒在地的李建誠,搖了搖頭。
“年輕人,站起來!這塘,是收了你的蝦,但也把它的底,亮給你看了。”
“你光顧著絕望,就沒想過,抬起頭來,好好瞅瞅你腳下這片地嗎?”
“看?看什么?”李建誠的聲音,像生了銹的鐵片在摩擦,干澀而無力。
“這里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
“誰說沒有?”貴伯嘿嘿一笑,用手里的竹竿,指向水塘最中心的位置。
“你過來看看。水是抽干了,可那張‘嘴’,不還張著嗎?”
李建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那是什么?”李建誠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