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酒過三巡,燒烤店里煙霧繚繞。
“衛國,你是我最看好的人!”
當時還是車間主任的趙鵬,紅著臉,用力拍著三十歲的李衛國的肩膀,酒氣和豪情一起噴涌而出。
“別看我們現在只是個小破廠,將來,我們是要做成全國第一的!你,就是我們技術的頂梁柱!好好跟我干,以后公司的股份,少不了你那一份!”
三十歲的李衛國,眼眶也是紅的。他剛為了一個技術難題,跟著趙鵬連續熬了三個通宵。此刻,領導的這番話,比喝下去的二鍋頭還上頭。
他覺得,自己遇見了伯樂,遇見了能托付一生的事業。
他端起酒杯,重重地和趙鵬一碰,許下了自己樸素的諾言:“趙哥,你放心!我這輩子,就跟定你了!”
那天晚上,李衛國回到家,興奮得一夜沒睡。
他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廠里那些燒得通紅的鋼材,滾燙,堅硬,前途一片光明。
他從未想過,鋼,也會有冷卻、變脆,甚至被當成廢料扔掉的那一天。
01.
五十八歲的李衛國,頭發已經花白。
他坐在自己那張用了十幾年的辦公桌前,戴著老花鏡,一絲不茍地審閱著一張復雜的電路設計圖。陽光透過窗戶,在他滿是溝壑的額頭上,刻下了一道道時間的印記。
他是公司的元老,技術部的“定海神針”。
二十八年來,公司從一個幾十人的小作坊,發展到如今上千名員工的上市企業,他李衛國,是全程的見證者,更是核心的建設者。
公司里一半以上的技術骨干,都曾是他的徒弟。小到一顆螺絲的扭矩,大到整條生產線的技術攻關,只要有他李衛國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李工,您快來給看看,這個傳感器的參數怎么調都不對,廢品率一直降不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工程師,拿著筆記本電腦,一臉焦急地跑了過來。
李衛國抬起頭,扶了扶眼鏡,招了招手:“別急,拿過來我看看。”
他接過電腦,只掃了一眼,就指著屏幕上的一行代碼說:“這里的邏輯判斷寫反了。你應該在觸發信號的上升沿采集數據,而不是下降沿。這么簡單的道理,我三年前教你的時候就講過。”
他的語氣有些嚴厲,但眼神里,卻帶著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年輕工程師恍然大悟,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謝謝李工!我馬上改!”
看著年輕人跑開的背影,李衛國欣慰地笑了笑。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被人需要,被人依賴的感覺。
這家公司,就像他的另一個孩子。他看著它長大,為它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青春。他桌上的那盆綠蘿,已經換了十幾盆,但他這個人,卻從未想過要離開。
他覺得自己會在這里,一直干到六十歲,光榮退休。
然后拿著豐厚的退休金,和老伴一起,旅旅游,帶帶孫子,安享晚年。
02.
“爸,我跟小雅商量好了,準備年底就訂婚。”
晚上,兒子李濤打來視頻電話。屏幕那頭,是兒子和他女朋友幸福的笑臉。
李衛國心里樂開了花,嘴上卻還端著父親的架子:“嗯,你們自己想好了就行。訂婚是大事,別委屈了人家姑娘。”
“知道啦。”李濤笑著說,“就是……小雅家里提出,結婚前,最好能在市區有個房子。我們看了幾個樓盤,首付……還差一些。”
兒子的聲音,有些猶豫。
李衛國的妻子,在一旁聽著,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衛國清了清嗓子,對著屏幕,中氣十足地說道:“房子的事,你們不用愁!有爸在呢!我跟你媽這幾年攢了點,我離退休還有兩年,到時候退休金、企業年金加起來,又是一筆。湊個首付,綽綽有余!”
“爸,那……那您跟媽也太辛苦了。”
“辛苦什么!”李衛國一揮手,“我跟你媽這輩子,不就圖你們小兩口能過得好嗎?行了,別想那么多,好好工作,好好對小雅。錢的事,我來解決。”
掛掉電話,妻子有些擔憂地說:“你跟孩子把話說得那么滿。萬一……”
“沒有萬一!”李衛國拍著胸脯,“我在公司干了快三十年,勞苦功高。趙總親口答應我的,等我退休,除了國家規定的,公司還會再給我包一個大紅包。放心吧,咱兒子的婚房,穩穩的。”
03.
風暴,總是來得毫無征兆。
從去年開始,公司的效益就出現了明顯的下滑。市場不景氣,國外的訂單也少了很多。
公司里,開始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先是年終獎減半,然后是各種福利補貼被取消。接著,高層開始頻繁地召開閉門會議。
終于,裁員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公司內部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聽說了嗎?這次要裁掉百分之二十的人!”
“不是吧?那得走多少人啊?”
“老員工最危險,工資高,性價比低。”
辦公室里,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在私下里猜測,那把鋒利的裁員之刃,會落在誰的脖子上。
只有李衛國,穩如泰山。
他甚至還有閑心,去安慰那些憂心忡忡的年輕同事。
“怕什么?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你們年輕人,有技術,有干勁,公司不會動你們的。”他說。
“那……那李工您呢?”一個他帶出來的徒弟,小心翼翼地問。
李衛國笑了:“我?我都快退休的人了,公司養我這兩年,也花不了多少錢。再說了,現在好幾個新項目,技術上都離不開我。放心吧,這裁員名單上,肯定沒有我。”
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他甚至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更應該擔起責任,幫公司穩住技術團隊的軍心。
他還特意找了已經升任技術部副總的馬駿。馬駿,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是他最得意的徒弟之一。
“小馬,最近大家情緒不穩,你多做做思想工作。越是困難的時候,我們技術部越不能亂。”李衛國語重心長地說。
馬駿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點了點頭:“您放心吧,李工。公司只是做一些結構優化,不會虧待我們這些老功臣的。”
聽了這句話,李衛國心里,更踏實了。
04.
然而,他錯了。
周五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人力資源部的電話,打到了他的座機上。
“李工,請您來一下會議室,趙總和馬總監都在。”
李衛國心里“咯噔”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他想,大概是要找他這個技術元老,商量一下裁員后,技術工作的交接和安排問題。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端著自己的保溫杯,走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氣氛有些壓抑。
他的老領導,如今公司的一把手趙鵬,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而他最得意的徒弟馬駿,則低著頭,不敢看他。
人力總監推了推眼鏡,公式化地開了口。
“李衛國同志,感謝您為公司二十八年來做出的卓越貢獻。但是,基于公司目前面臨的經營困境,以及未來發展的戰略需要,我們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后面的話,李衛國已經聽不清了。
他的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是有一萬只蜜蜂,在里面橫沖直撞。
裁員?
裁我?
他看著眼前這三個人。一個,是他發誓要追隨一生的老大哥;一個,是他傾囊相授的得意門生;一個,是代表著公司冰冷規則的人力總監。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荒誕得像一場噩夢。
“為什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嘶啞。
“李工,這是公司整體的戰略調整。”人力總監回答,“您的崗位,經過評估,不符合公司未來發展的需要。”
“不符合?”李衛國想笑,卻笑不出來,“公司一半的技術難題都是我解決的,你說我不符合?”
他將目光,投向了趙鵬。
趙鵬終于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絲躲閃,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衛國,”他開口了,聲音里聽不出一絲當年的豪情,“公司不是家,要生存,就要有取舍。你年紀大了,精力跟不上了,也該歇歇了。”
“至于你擔心的技術問題,小馬他們這些年輕人,已經完全可以挑起大梁了。”
聽到這句話,李衛國的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
他看了一眼馬駿。馬駿的臉,漲得通紅,依舊不敢抬頭。
他明白了。
是他的徒弟,取代了他。而他的老領導,默許了,甚至推動了這一切。
什么二十八年的貢獻,什么公司的功臣,在冷冰冰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李衛國的心,徹底冷了。
他不再爭辯,也不再質問。他僅存的驕傲,不允許他再卑微地乞求。
“我明白了。”他平靜地說,“補償方案呢?”
“N+1,按照最高標準。另外,考慮到您的貢獻,公司額外再補償您十個月的工資。總共是,九十三萬兩千七百元。”人力總監報出了一個數字。
九十多萬。
一筆巨款。
這是買斷他二十八年青春和忠誠的價格。
李衛國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筆,在那份冰冷的《解除勞動合同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05.
走出會議室,李衛國沒有再回自己的工位。
人力專員已經提前幫他把個人物品,裝在了一個小小的紙箱里。
他抱著那個箱子,穿過他熟悉了二十八年的辦公區。周圍的同事,都假裝在忙碌,但李衛國能感覺到,無數道混雜著同情、憐憫、甚至幸災樂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背上。
他挺直了腰桿,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堅定。
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回到家,妻子看到他懷里的紙箱,愣住了。
“這……這是怎么了?今天發東西?”
李衛國把箱子放在地上,疲憊地坐到沙發上,說:“我被裁了。”
妻子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夫妻倆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李衛國醒得很早。他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發了很久的呆。
然后,他拿起了手機。
他打開微信,找到了那個他置頂了多年的,有著上百人的“公司技術部”群。群里,還在閃爍著昨晚同事們討論工作的消息。
他按住,左滑,點擊“刪除并退出”。
動作,干脆利落。
接著,是“公司項目A群”,“公司項目B群”,“公司羽毛球協會群”……
一個又一個,他全部退出。
然后,他開始清理通訊錄。
趙總、馬總監、張工、王工……那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標注著公司前綴的名字,被他一個一個地,長按,刪除。
每刪除一個,就仿佛是在心里,拔掉一根刺。
他不是在賭氣,也不是在泄憤。
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和自己的過去,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既然你無情,我又何必留戀。從此,山高路遠,江湖不見。
當最后一個與公司相關的聯系人被刪除后,他的微信通訊錄,瞬間變得清爽、干凈。
他也感覺,心里那塊堵了二十四小時的大石頭,好像,被搬開了一些。
他關掉手機,準備去廚房給老伴做一頓早飯。
他剛剛把粥熬上,放在臥室充電的手機,卻突然像瘋了一樣,瘋狂地震動起來。
他走過去,拿起手機。
屏幕上,是一連串的未接來電提醒,刺眼的紅色,幾乎要溢出屏幕。
他數了數,在短短幾分鐘之內,竟然有幾十個。
而來電人,只有一個。
那個他昨晚剛剛刪除,卻因為對方不斷撥打,而再次出現在屏幕上的名字——趙鵬。
而在通話記錄的最下方,微信的圖標上,也顯示著一個鮮紅的“99+”。
李衛國愣住了。
他盯著那個不斷跳動著,想要再次呼叫進來的名字,腦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