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連例行檢查行李的日子,空氣里都帶著一股緊張的肥皂味兒。營房里,新兵蛋子們站得筆直,大氣不敢喘。
團長李鐵山親自到場。
他四十多歲,國字臉,兩道眉毛又黑又濃,眼神像淬了火的鋼針。他從門口一進來,原本還有些細碎聲響的營房瞬間鴉雀無聲。
“都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擺好!”旁邊跟著的連長吼了一嗓子。
李鐵山不說話,只邁著沉穩的步子,從一排排床鋪前走過。
輪到趙鐵生了。他把自己的鋪蓋在床板上攤開,動作麻利,毫不拖沓。一個搪瓷缸子,一條洗得發白的毛巾,兩雙納了厚厚鞋底的布鞋,還有幾雙補了又補的襪子。
家當簡單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李鐵山走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他伸手拿起一雙襪子,看了看上面細密的針腳,又放下。
“叫什么名字?”他開口問道,聲音洪亮。
“報告團長!我叫趙鐵生!”趙鐵生挺直了胸膛,大聲回答。
“山東來的?”
“是!山東黃土嶺村的!”
李團長點點頭,臉上那股子嚴肅勁兒似乎緩和了些。
“嗯,東西雖然舊,但都干干凈凈。是個會過日子的兵。”他拍了拍趙鐵生的肩膀,“不錯。”
趙鐵生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地笑了。他覺得團長也沒傳言中那么嚇人,心里一熱,便獻寶似的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用干凈手帕小心翼翼包著的小照片。
“團長,您看!這是我對象送的,漂亮吧!”他的聲音里滿是藏不住的驕傲和赤誠,“她可是我們那十里八鄉最好看的姑娘!”
新兵連里枯燥,這張照片是他全部的念想和力氣。
李鐵山順手接了過來。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個梳著兩條麻花辮的清秀姑娘,穿著白襯衫,眉眼彎彎,正對著鏡頭笑。
就是這么普普通通的一眼。
李團長的表情卻猛地僵住了,像被冬日里的冰雹砸中了天靈蓋。他那雙總是犀利如鷹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著照片,一瞬間竟有些失神,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愣在原地。
趙鐵生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團長……咋了?”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李團長喉頭動了動,嘴唇翕張,吐出一句話來。
那聲音很低,低得像在夢里,卻像一顆炸雷在趙鐵生耳邊轟然引爆。
趙鐵生瞬間呆住,整個人像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徹底凍住了。
01.
1975年的夏天,山東黃土嶺村的太陽毒得能把地皮烤裂。
村東頭的知青點,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柳青青正抱著一把吉他,給幾個半大的孩子彈唱。她是兩年前從城里來的知青,皮膚白凈,眉眼清秀,愛穿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襯衫,在這土灰色的村子里,扎眼得像一朵白蓮花。
“青青姐,再唱一個!再唱一個!”孩子們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喊。
“好,最后一個啊,唱完你們就該回家吃飯了。”柳青青笑著,手指又撥動了琴弦。
不遠處的麥秸垛旁,趙鐵生正把最后一捆麥秸扛上牛車。他光著膀子,渾身曬得像塊黑亮的鐵,胳膊上的肌肉一塊塊墳起,充滿了力量。他才二十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也是老趙家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他干完活,沒有立刻走,而是靠在牛車上,望著大槐樹下的方向。
“鐵生哥,看啥呢?”同村的二柱子扛著鋤頭路過,打趣道,“看你的城里洋學生呢?”
“去去去,胡說八道啥!”趙鐵生臉一紅,嘴上不承認。
二柱子嘿嘿一笑:“還不好意思了?全村誰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天天給人家知青點挑水,活兒都搶著干。”
趙鐵生沒再搭理他,等二柱子走遠了,他才擦了把汗,朝大槐樹走去。
孩子們已經散了,柳青青正準備收起吉他。
“青青。”趙鐵生喊了一聲。
柳青青回頭,看到是他,臉上露出笑容:“鐵生,你忙完啦?快來喝口水,我給你留著呢。”
她舉了舉身邊的軍用水壺。
趙鐵生幾步走到樹下,接過水壺“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才覺得那股火辣辣的燥熱被壓下去了一些。
“你咋又彈上了?手不疼啊。”他看著她纖細的手指。
“閑著也是閑著,孩子們愛聽。”柳青青把吉他抱在懷里,“對了,我那塊自留地的土,還沒翻呢,我力氣小,弄不動。”
“這叫事兒嗎?”趙鐵生立刻拍著胸脯,“你歇著,明天一早,我扛著鋤頭就去,保證給你翻得松松的!”
“真的?那太謝謝你了。”柳青青眼睛一亮。
“謝啥。那你……那你明天還唱歌不?”趙鐵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柳青青撲哧一聲笑了,眉眼彎成了月牙:“你幫我翻地,我當然唱歌給你聽啊。你想聽什么?”
“就你上次唱的那個,啥……啥《勘探隊員之歌》?”
“行!就唱那個!”
月亮慢慢爬上樹梢,知青點的院壩里,悠揚的琴聲再次響起。趙鐵生蹲在不遠的墻根下,叼著一根草根,默默地聽著。那聲音像是帶著小鉤子,一下一下,撓得他心里又癢又踏實。
02.
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紙。
征兵通知。
郵遞員扯著嗓子在村口喊“趙鐵生家的信”時,他正幫著家里修補漏雨的屋頂。他娘一路小跑著把信拿了回來。
“鐵生!快下來!信!”
趙鐵生三兩下從房頂上溜下來,拆開信封,看著“批準入伍”那幾個大字,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爹!娘!我選上了!我要去當兵了!”他舉著那張紙,像舉著一面勝利的旗幟,沖進屋里。
他爹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聞言猛地站起來,一把奪過信紙,湊到眼前看了半天。
“好!好啊!我趙家的種,要去當解放軍了!光宗耀祖!”老漢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娘卻在一旁抹起了眼淚:“當兵好是好,可那得多苦啊。聽說部隊里訓練,能把人累掉一層皮。”
“你個婦道人家懂啥!”趙老漢把旱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咱兒子壯實,不怕苦!這是天大的好事!”
趙鐵生要去當兵的消息,半天就飛遍了整個黃土嶺村。
出發的前一夜,他約了柳青青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見面。
“我……我就要走了。”趙鐵生看著眼前的姑娘,心里有千言萬語,說出來卻只有這么一句。
“我知道。”柳青青低著頭,聲音也悶悶的,“到了部隊,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別受傷。”
“嗯。”
月光如水,灑在兩人身上。沉默了一會兒,柳青青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塞到趙鐵生粗糙的大手里。
“這個……給你,留個念想。”她的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臉頰在月色下也透著紅暈,“到了部隊,別忘了我。”
趙鐵生低頭一看,是柳青青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她笑得比花還好看。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砰砰”地快要跳出胸膛,手心里全是汗,緊緊攥著那張照片。
“青青……”他看著她的眼睛,鄭重地開口,“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爭取提干立功!”
“你別光說好聽的。”柳青青小聲說。
“我保證!”趙鐵生急切地表態,“等我回來,我就風風光光地回來娶你!你……你等著我!”
“我等你。”柳青青終于抬起頭,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眶里有晶瑩的東西在打轉,“你一定要寫信給我。”
“一定寫!我一到那就給你寫!”
那一晚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亮。
03.
通往軍營的綠皮火車,又慢又擠。
趙鐵生和同鄉的幾個新兵擠在硬座上,三天兩夜的顛簸讓他骨頭都快散架了。他一路上沒怎么合眼,腦子里一會兒是爹娘的囑咐,一會兒是柳青青遞照片給他的樣子。
軍營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要嚴苛。
教官的嗓門跟炸雷一樣,隊列訓練枯燥得讓人發瘋,站軍姿時汗水流進眼睛里,又癢又疼,也不敢伸手去擦。
但趙鐵生不怕苦。每當累得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在晚上熄燈后,偷偷躲在被窩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摸出那張珍貴的照片看一眼。看著照片上柳青青的笑容,他心里就重新充滿了勁兒。
他開始給柳青青寫信,幾乎每個星期都寫。
第一封回信,他等了半個月。信里,柳青青說她一切都好,讓他安心在部隊,不用掛念。趙鐵生捧著信,反復讀了十幾遍。
這天訓練間隙,他和睡在對床的李浩蹲在操場邊休息。
“鐵生,又看你對象信呢?”李浩撞了撞他的胳膊。
“嗯。”趙鐵生把信紙又折好,小心地放回口袋,“我對象讓我好好干。”
“我對象也是,讓我爭取當個英雄再回去。”李浩咧嘴一笑,“可回信也太慢了,我這都快一個月沒收到信了,急死人。”
趙鐵生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卻說:“興許是郵局慢,或者……或者家里忙。”
他的話像是在安慰李浩,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可從第二封信開始,回信的間隔越來越長。信的內容,也越來越短。從一開始滿滿的兩頁紙,變成了后來寥寥幾行字。
“一切安好,勿念。”
“近來農忙,很累。”
“收到信了。”
又一次郵遞員送信來,依然沒有趙鐵生的。李浩拿到了厚厚的一封家信,高興得手舞足蹈。
“鐵生,又沒你的?”李浩看他神情落寞,過來拍拍他。
“沒……沒事,青青她……她可能學習忙。”趙鐵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他趴在桌上,寫了一封又一封長信,焦急地詢問。
“青青,你是不是遇到啥難事了?”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跟我說!”
“你……是不是嫌我土了?還是在城里……有了新的人?”
寄出去的信,如同石沉大海。那個曾經支撐著他的甜蜜念想,開始變成了沉甸甸的憂慮。柳青青的照片,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被他藏在行李最深處,像是護著自己搖搖欲墜的寶貝。
04.
新兵連的內務檢查,向來嚴格。
這一次,團長李鐵山親自帶隊,更是讓新兵們緊張得手心冒汗。
“都打起精神來!讓團長看看咱們連的作風!”連長站在門口,聲如洪鐘。
李鐵山不茍言笑,從營房門口進來,目光如炬,一個個床鋪掃過去。看到一個新兵的毛巾沒掛正,他也不罵人,只是用手指頭敲敲床沿。
“這條毛巾,它自己長歪了?”
那個新兵嚇得臉都白了,趕緊沖上去扶正:“報告團長!是我的錯!”
“歸位!”李鐵山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終于,他走到了趙鐵生的床鋪前。趙鐵生的被子雖然不是最方正的,但也棱角分明。床單拉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
“把你的行李包打開。”李鐵山命令道。
“是!”
趙鐵生立刻把自己的行李包打開,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攤開在床板上。一個搪瓷缸子,一條毛巾,兩雙布鞋,幾雙補了又補的襪子。
李鐵山看著這些東西,臉上那股子冰冷的嚴肅勁兒,似乎緩和了一些。
“家是哪的?”
“報告團長!山東黃土嶺村!”
“家里幾口人?”
“爹,娘,還有我!”
“嗯。”李鐵山點點頭,“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不錯。到了部隊,要繼續發揚艱苦樸素的精神。”
趙鐵生被團長一夸,緊張感頓時消散,一股自豪感涌上心頭。他憨厚地笑著,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轉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個用手帕包好的寶貝。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將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托在掌心,舉到李鐵山面前。
“團長,您看!這是我初戀女友送的,漂亮吧!”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年輕人獨有的、那種想向全世界炫耀自己心愛之物的赤誠,“她叫柳青青,是我們那兒的知青,文化可高了!”
李鐵山低頭,目光落在了那張照片上。
05.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
李鐵山的眼神,從最初的不經意,到掃過照片上那張臉時,猛地一凝。
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變化。有震驚,有錯愕,有難以置信,甚至還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痛楚。他那張常年緊繃、如山般沉穩的國字臉,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地從趙鐵生手里接過了那張薄薄的照片。
營房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他們的團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連長也愣住了,他跟了李鐵山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
趙鐵生更是滿頭霧水。他看著團長死死盯著照片,一句話也不說,心開始一點點往下沉。
“團長……?”趙鐵生小聲地,試探著喊了一聲,“這是……我對象,柳青青。她……她人很好。”
他希望能打破這詭異的寂靜。
李鐵山像是沒聽見。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的邊緣,那上面還帶著趙鐵生的體溫。他的目光,從照片上那個笑容燦爛的女孩臉上,緩緩移開,最終落在了趙鐵生那張黝黑、淳樸又充滿困惑的臉上。
“你說,她叫什么?”李鐵山的聲音有些發飄。
“柳青青。柳樹的柳,青草的青。”趙鐵生老老實實地回答。
李鐵山的身體微不可見地晃了一下。他再次低頭看了一眼照片,然后抬起頭,嘴唇終于翕張,吐出了一句話來。
那聲音很低,低得像在夢里,沙啞又干澀,卻像一顆炸雷在趙鐵生耳邊轟然引爆。
趙鐵生瞬間呆住,整個人像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大腦一片空白,徹底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