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要娶我嗎？怎么，十五年不見，就不認了？”

陳小牛猛地抬頭，渾身僵硬。

眼前，他新上任的頂頭上司林曉晴，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正環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十五年前那個扎著馬尾、會溫柔地給他塞糖果的鄰家姐姐，與眼前這個氣場強大、讓他連呼吸都感到壓力的女強人，兩道身影在他腦海中轟然重疊。

十歲那年的夏天，蟬鳴像要把大槐樹的葉子都震下來。

陳小牛光著膀子，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油光，鼻涕和眼淚糊了一臉，正死死拽著一個女孩的衣角。

他的哭聲嘹亮，蓋過了蟬鳴，傳遍了整個村口。

“曉晴姐，你別走！我長大要娶你！”

被他拽住的女孩叫林曉晴，十五歲，身形已經有了少女的頎長。

她扎著一條利落的馬尾，皮膚白皙，和土里刨食的村里孩子截然不同。

她低頭看著腳邊這個哭得撕心裂肺的黑小子，眼睛里滿是無奈和笑意。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陳小牛毛茸茸的腦袋。

“好啊，小牛，等你長大再說。”她的聲音像山里的泉水，清清涼涼的。

村口停著一輛嶄新的小轎車，在土路上顯得格格不入。

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催促道：“曉晴，快點，要來不及了。”

林曉晴應了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剝開糖紙，塞進陳小牛的嘴里。

糖果的甜味瞬間在他嘴里化開，可他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林曉晴輕輕掰開他的手指，轉身走向那輛小轎車。

車門關上，揚起一陣塵土，很快就消失在了土路的盡頭。

陳小牛站在原地，嘴里含著那顆快速融化的糖，攥緊了空空的手，直到那輛車的影子徹底看不見，才哇的一聲哭得更響。

那一年，林曉晴一家搬去了城里，再也沒有回來。

十五年光陰，像河水一樣淌過。

當年的黑小子褪去了嬰兒肥，個子躥得老高，臉龐依舊黝黑，但那雙眼睛，在深夜里復習功課時，熬得像星星一樣亮。

村里人都說陳家出了個了不得的讀書人。

他靠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倔強，硬是從農村考進了城市的大學。

畢業后，他留在了這座繁華卻陌生的城市里打拼，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當文員。

他很少再跟人提起那個扎馬尾的姐姐，只是偶爾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便利店里包裝精美的水果糖，會停下腳步站一會兒。

那個夏天的記憶，連同那張愛笑的臉，都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城市的生活是一臺巨大的壓路機，無聲無息，卻能將人所有的棱角都磨平。

陳小牛每天清晨六點準時擠上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地鐵，在人潮中被推搡著前進。

他工作的格子間只有一平米見方，頭頂是慘白的日光燈，桌上的文件永遠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公司最近的效益不好，裁員的流言像病毒一樣在辦公室里蔓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層不易察覺的緊張。

陳小牛沒時間參與那些竊竊私語，他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一份份地整理報表，核對數據。

他的辦公桌角落里，放著一個從老家寄來的土陶罐子，里面是母親腌的咸鴨蛋。

午休時，隔壁工位的王雷探過頭來，瞥了一眼那個陶罐，嘴角撇了撇。

“小牛，還在吃這個啊？一股子土味。”

陳小牛抬頭，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沒有說話。

他拿起一個咸鴨蛋，在桌角輕輕磕開，蛋白嫩滑，蛋黃流出紅油。

這是他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里，能嘗到的最濃郁的家鄉味道。

他把蛋黃分了一半到米飯上，埋頭大口吃起來。

白開水一樣的日子一天天重復，工資在付完房租和基本開銷后所剩無幾，夢想這個詞，聽起來過于遙遠和奢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晚上加班成了常態，整層樓常常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會關掉大部分燈，只留自己頭頂那一盞，鍵盤的敲擊聲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有一次加班到深夜，他趴在桌上小憩了片刻。

睡夢中，他又回到了那棵大槐樹下，看到了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她回過頭來，陽光灑在她臉上，她笑著喊他的名字。

可無論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她的臉，那張臉龐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陳小牛猛地驚醒，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電腦主機在嗡嗡作響。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廉價的電子表，凌晨一點。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微涼的空氣中散開。

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城市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的。

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曉晴姐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讓他的胸口感到一陣莫名的發堵。

這天，辦公室的氣氛格外不同。

所有人都到得比平時早，交頭接耳，臉上是混合著期待和緊張的神情。

人力資源部的經理一大早就發了郵件，通知全體員工九點準時在大會議室開會，迎接新上任的項目總監。

“聽說是總部直接空降下來的，是個女強人。”

“我聽上個部門的朋友說，她上任一個月，就開掉了三個不干活的老油條。”

“這么厲害？”

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在空氣里飛。

陳小牛對此并不關心，他抱著一摞剛打印出來的會議資料，低著頭，默數著步子走向會議室，只想著別在關鍵時刻出岔子。

他走進會議室，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將文件一份份擺好。

九點整，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

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齊刷刷地望向門口。

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長發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她的氣質干練而優雅，臉上化著精致的淡妝，眼神銳利，掃視全場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陳小牛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當他的目光和講臺上的女人對上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瞬間僵在了原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周圍同事的竊竊私語、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全都消失不見。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張臉。

那張臉比記憶中成熟了許多，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卻依然能看出熟悉的輪廓。

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清澈，帶著一絲他無比熟悉的溫柔。

是她。

林曉晴。

新總監走上講臺，拿起麥克風，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

“大家好，我是林曉晴，從今天起，擔任本公司的項目總監。我的工作風格很簡單，只看結果，不問過程。希望在座的各位，能跟上我的節奏。”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在陳小牛那張驚愕的臉上，不動聲色地停留了一秒鐘。

陳小牛看到，她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揚了一下，快得像個錯覺。

他的心跳開始如擂鼓一般，手里的文件夾“嘩啦”一聲，差點掉在地上。

會議冗長而嚴肅，林曉晴的每一句話都精準而犀利，直指公司目前存在的問題。

陳小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兩個字在反復回響：曉晴。

散會后，眾人陸續離開，陳小牛混在人流中，低著頭想溜走。

“陳小牛。”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他腳步一頓，身體僵硬地轉過來。

林曉晴站在他身后，環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十五年不見，還記得我嗎？”

陳小牛的臉頰“轟”的一下，熱得發燙，從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他雙手緊緊攥著文件夾，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嘴唇翕動了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曉、曉晴姐……”

林曉晴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意味。

她伸出食指，輕輕敲了敲身旁的會議桌，發出“叩叩”兩聲脆響。

“現在，得叫林總監。”

童年記憶里那個會給他糖吃的溫柔姐姐，變成了現在辦公桌對面發號施令的頂頭上司。

這個認知讓陳小牛一連好幾天都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里。

林曉晴的工作風格果然和她自我介紹時一樣，像一陣凌厲的風。

她接手后，立刻對所有正在進行的項目進行了重新評估。

陳小牛所在的小組負責一個流程繁瑣的客戶支持項目，他做的報告，第一個就被點了名。

“這份數據報告是誰做的？”在部門周會上，林曉晴舉著那份文件，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陳小牛站了起來，頭皮一陣發麻。

“是我，林總監。”

“上個季度的數據有三個錯誤，客戶反饋的兩個核心問題，你只提了一個。整份報告避重就輕，毫無價值。”她的話像冰雹一樣砸下來，毫不留情，“今天下班前，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份這樣的報告。坐下。”

陳小牛在同事們各色的目光中坐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雙手在桌下緊緊握成了拳頭。

那天他熬到深夜，眼睛布滿血絲，逐字逐句地修改方案。

凌晨十二點，他把修改后的報告發到林曉晴的郵箱。

半小時后，收到了回復，郵件里只有一個紅筆批注的文檔，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修改意見，每一個都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幾天后，他鼓起全部勇氣，就項目流程提出了一個優化建議。

他拿著草案走進林曉晴的辦公室，緊張地闡述自己的想法。

林曉晴安靜地聽完，沒有立刻表態，只是拿過他的方案看了許久。

最后，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小牛，還是那么倔。”

這句親昵又熟稔的話，讓陳小牛瞬間不知所措。

可私下里，林曉晴的行為卻又讓他感到困惑。

有一次他加班到犯困，一杯熱咖啡悄無聲息地放在了他的桌角，他回頭，只看到林曉晴走進自己辦公室的背影。

還有一次，他忙得忘了吃晚飯，胃里隱隱作痛，一小塊黑巧克力從旁邊遞了過來。

“先墊一下。”

他抬頭，正好對上她低頭批閱文件時柔和的側臉。

辦公室的燈光勾勒著她的輪廓，讓她顯得不像會議上那么鋒利。

陳小牛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畏懼她工作上的嚴苛，又忍不住因為這些微小的善意而動搖。

那晚，項目組集體加班，同事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最后辦公室里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室內只有鍵盤的敲擊聲。

突然，林曉晴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小牛，你還記得小時候說過什么嗎？”

她的聲音很輕，飄在空曠的辦公室里。

陳小牛打字的動作猛地一頓，一股熱流從腳底直沖頭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以驚人的速度升溫，燙得幾乎能煎熟一個雞蛋。

第二天上午，陳小牛接到了內線電話，是林曉晴讓他去一趟辦公室。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

林曉晴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

她正站在窗邊，背對著他，身形挺拔。

聽到開門聲，她轉過身，手上拿著一份厚厚的項目書。

她走到辦公桌后坐下，將文件放在桌上，推向他。

“這個項目，交給你來負責。”

陳小牛愣住了，他走上前，拿起那份文件。

只翻了兩頁，他的手心就開始冒汗。

這是一個全新的開發項目，流程極其復雜，客戶的要求也異常苛刻，更重要的是，這完全超出了他一個普通文員的工作范圍。

“林總監，我……我怕做不好。”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是命令。”林曉晴的語氣不容置喙，“團隊成員我會幫你協調。做好了，你這個季度的獎金翻倍，職位也會有變動。做不好，”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著他，“你自己提交辭職報告。”

陳小牛的大腦一片轟鳴，他捏著那份項目書，感覺它有千斤重。

他想證明自己，不僅僅是為了升職加薪，更是想證明給林曉晴看。

可現實遠比想象中艱難。

項目啟動后，問題接踵而至。

客戶方對接人極其難纏，提出的要求朝令夕改。

團隊內部也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尤其是老油條王雷，被分配到他手下后處處消極怠工，還時常在背后煽風點火。

陳小牛焦頭爛額，連續一周都只睡三四個小時。

在一個關鍵節點，因為數據銜接失誤，差點造成重大紕漏。

他一個人在會議室里對著白板發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林曉晴走了進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拿起白板筆，在流程圖上畫了幾個圈，然后提出了一個他從未想過的解決方案。

她的思路清晰，邏輯縝密，三兩下就解開了困擾他數日的死結。

陳小牛怔怔地看著她。

她放下筆，轉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語氣難得地放緩了些。

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

“我信你。”

這三個字，像一股暖流，瞬間涌遍了陳小牛的四肢百骸。

那些疲憊、委屈和自我懷疑，仿佛在這一刻都被撫平了。

他咬緊牙關，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腦海里，小時候的畫面不受控制地閃現：夏日的午后，林曉晴牽著他的手去河邊抓魚，他摔了一跤，她把他扶起來，也是這樣笑著說：“別怕，有姐在。”

又是幾天過去，項目在他的帶領下終于走上了正軌，甚至取得了一個小小的突破。

他拿著階段性成果報告，敲開了林曉晴辦公室的門。

匯報完后，他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

他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抬頭迎上她的目光，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曉晴姐……林總監，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林曉晴正低頭看著文件，聽到他的話，筆尖在紙上頓住。

她緩緩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讓人看不懂的深意。

她沒有回答，而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噠、噠、噠”，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陳小牛的心跳上。

她繞過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一步一步，優雅而從容地向他走來。

她在他面前站定，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她微微俯下身，清亮而銳利的眼眸直視著他有些慌亂的眼睛。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驚雷，在他耳邊轟然炸響。

“不是說要娶我嗎？怎么，十五年不見，就不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