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這山上現在去不得!你一個孕婦,非要上去做什么?孩子的爹是誰?”
沙啞的喝問聲在茅山腳下清冷的晨霧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身穿土灰色軍裝的年輕戰士,用身體和手中的步槍,組成一道堅實的屏障,攔住了一個執意要上山的女人。
女人叫阿蘭,挺著七個多月的孕肚,瘦弱的身體在山風中微微發顫。
她抬起頭,蒼白的面容上,一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星子,死死地盯著通往山巒深處那條崎嶇的小路,仿佛那里有她舍棄不下的整個世界。
她的嘴唇翕動,卻沒有回答那個最尖銳的問題。
01
阿蘭不是一開始就如此沉默寡言的。
一年前,她還是茅山腳下清溪村里那個最愛笑的姑娘。
作為村里有名的美人,她沒有嫁給富戶,而是選擇了青梅竹馬的獵戶阿貴。
阿貴沒什么家產,卻有一身打獵的好本事和一副熱心腸,今天送張兔子皮給鄰家嬸子,明天分塊野豬肉給村口孤老,在村里人緣極好。
兩人的日子過得清貧,茅屋雖舊,卻總是被阿蘭收拾得干干凈凈。
她在屋前種了滿架的牽牛花,阿貴則在屋后栽了兩棵桃樹,說要等桃花開的時候,給她做最美的桃花簪。
他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直到孩子出生,長大,他們老去。
可亂世不由人。
1948年,盤踞在茅山多年的土匪“黑狼”帶著人馬下山劫掠,清溪村首當其沖。
村里的壯丁自發組織鄉勇抵抗,阿貴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他把懷著身孕的阿蘭緊緊抱在懷里,一遍遍地說:“等我回來,匪患平了,我們就過安生日子。”
他沒能回來。
阿貴在和土匪的交鋒中,為了掩護村民,身中數槍,倒在了血泊里。
噩耗傳來那天,阿蘭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坐在門檻上,從天亮等到天黑。
村民們都以為她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某個地方,連同阿貴一起死了。
腹中偶爾的胎動,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這是阿貴的根,是她拼了命也要守護的血脈。
從那以后,阿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堅韌。
02
阿貴走后,阿蘭的生活跌入了谷底。
她獨自住在村尾那間四面漏風的茅屋里,靠著給人縫縫補補,換取一點稀粥活命。
戰亂年月,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能給她的幫助也有限。
村長媳婦心善,時常讓自家孩子送來一碗米,或幾個地瓜,但終究是杯水車薪。
1949年秋,解放軍剿匪的大部隊開進了茅山地區。
村里響起了槍聲,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
村民們白天都不敢輕易出門,更別提上山了。
大家都說,“黑狼”那伙窮兇極惡的土匪還沒被剿干凈,正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躲在山里,隨時會竄出來咬人。
可阿蘭偏要在這個時候上山。
那是她和阿貴的約定。
阿貴說過,茅山的野菊花開得最好看,等他走了,每年深秋,一定要帶一束最新鮮的野菊到他墳前,告訴他,她和孩子都很好。
如今,菊花開了,她要去赴約。
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她心里瘋長,壓過了所有恐懼。
清晨,天還蒙蒙亮,她就起了床,喝下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穿上最厚實的一件舊棉襖,在屋后山坡上摘了一大捧沾著露水的野菊。
同村的張大娘早起倒水,看見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她:“阿蘭吶,你這是要做什么?使不得啊!現在山上全是兵和匪,槍子兒可不長眼!你還懷著孩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對得起死去的阿貴?”
阿蘭撥開張大娘的手,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嬸子,我心里有數。我必須去。”
她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的決心,輕輕動了一下。
這給了她無窮的力量。
思念最終戰勝了恐懼,她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通往山里的那條路。
03
山路比她想象中更難走。
往日里跟著阿貴能一口氣跑上去的山坡,如今每走一步都牽扯著腹部,讓她喘不過氣。
碎石和盤錯的樹根布滿了小徑,她必須拄著一根樹枝,萬分小心,生怕滑倒。
就在她手腳并用,艱難地爬過一道陡坡時,一聲厲喝從前方傳來。
“站住!什么人?”
阿蘭抬頭,看見三個穿著解放軍軍裝的戰士從樹林里鉆了出來,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她。
為首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干部,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眉眼干凈,但眼神里的警惕和堅毅卻不容小覷。
他叫李晉,是剿匪部隊三連的連長。
入伍前,他是鄰村的一名教書先生,身上還帶著幾分書卷氣,卻已經被戰火淬煉得無比干練。
他打量著眼前這個大著肚子的女人,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這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同志,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現在是軍事戒嚴期,任何人不準上山。”李晉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但立場依然堅定。
“我要去祭拜我的丈夫。”阿蘭低聲回答,聲音里透著疲憊和固執。
“你丈夫?”李晉身旁一個年紀稍長的戰士王海插話道,他一臉懷疑,“你丈夫是誰?埋在山上哪里?現在土匪橫行,我們得對這片山區的所有百姓負責。”
阿蘭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她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讓王海的疑心更重了。
李晉抬手制止了王海。
他看得出,這個女人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只有化不開的悲傷。
作為一個深知民間疾苦的人,他動了惻隱之心。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個決定:“這樣吧,同志。你非要去,我們也不能強行攔你。我和兩位戰士,護送你上去。但是祭拜完了,必須立刻跟我們下山。”
“連長,這不合規矩!”王海急道。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李晉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證群眾安全,也是我們的任務。”
阿蘭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晉,眼中泛起了淚光,她連聲道謝。
然而,在感激的背后,一絲更深的不安卻悄然攫住了她的心。
她聽村里人說過,殺害阿貴的土匪頭子“黑狼”,狡猾如狐,至今仍在山中流竄。
李晉的出現,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危險的前路,也讓她隱約感覺到,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悄然轉動了。
04
四個人,一前兩后,將阿蘭護在中間,繼續往山上走。
山風越來越大,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林子里光線昏暗,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讓氣氛顯得有些詭譎。
寂靜的山路上,只有腳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
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晉主動開口問道:“大嫂,你丈夫……是怎么過世的?”
阿蘭的身體僵了一下。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她想起阿貴曾背著她,一口氣跑到山頂看日出;想起他曾在這片林子里,教她分辨哪種野果能吃,哪種草藥能治病;想起他握著她的手,說要努力掙錢,帶她走出這個窮山溝,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些溫暖的畫面,此刻都變成了刺向心臟的尖刀。
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哽咽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咔嚓”一聲輕響,從右前方的密林中傳來!
“隱蔽!”
李晉的反應快如閃電,他一把將阿蘭拽到一塊巨石后面,同時和另外兩名戰士舉起了槍,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
阿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捂住嘴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另一只手緊緊地護住肚子,在心中瘋狂地祈禱。
千萬不要是土匪,千萬不要……
時間仿佛凝固了。
幾秒鐘后,一只受驚的野鹿從林子里躥了出來,驚慌失措地跑遠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
李晉松了口氣,回頭想安慰阿蘭,卻發現她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嘴唇都在發抖,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恐懼,似乎藏著比土匪更讓她害怕的東西。
“大嫂,別怕,是野鹿。”他輕聲說。
阿蘭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地喘著氣。
李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身上有故事。
他試探著,用最溫和的語氣問:“你好像……很怕這片山?”
阿蘭的眼神躲閃了一下,她用力搖頭,幾乎是哀求般地吐出幾個字:
“別問了,求你。”
她的隱秘,和這座山的危機交織在一起,讓李晉心中疑云重重。
他不再追問,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05
又走了半個時辰,翻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
在一片長滿野菊的平地上,一座孤零零的土墳出現在眼前。
墳前立著一塊簡陋的石碑,用最粗糙的手法刻著三個字:阿貴之墓。
到了。
阿蘭的腿一軟,幾乎是撲倒在墳前。
她把懷里的那捧野菊輕輕放下,用手一遍遍地撫摸著冰冷的石碑,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龐。
“阿貴……我來了……我帶了菊花來看你……”
“孩子很好,他很乖,再過兩個多月……他就能出來見你了……”
她低聲絮語,像是要把積攢了一年的思念和委屈,全部都說給他聽。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浸濕了墳前的泥土。
李晉和兩名戰士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這一幕。
亂世中的生離死別,他們見得太多了,但每一次看到,心中依舊會泛起酸楚。
戰爭,帶給普通人太多的傷痛。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打破了這悲傷的寧靜。
“連長!連長!”
一名負責外圍警戒的斥候兵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山……山坳那邊發現了土匪的蹤跡!看樣子,是‘黑狼’的殘部,正朝我們這邊移動!”
“什么?”李晉神色一凜,立刻下令,“王海,張虎,準備戰斗!立刻護送這位同志下山!”
情況萬分危急!
“大嫂,聽到了嗎?土匪來了!這里很危險,我們必須馬上走!”李晉快步走到阿蘭身邊,伸手去扶她。
可阿蘭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依舊跪在墳前,一動不動。
“阿蘭同志!”李晉加重了語氣,“你肚子里還有孩子!為了阿貴的孩子,你必須跟我們走!”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某個開關。
阿蘭緩緩地轉過頭,看著一臉焦急的李晉。
她臉上的悲戚之情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種平靜。
她扶著石碑,慢慢地站起身,目光掃過阿貴的墓碑,最后定格在自己的腹部。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