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在天亮前，把這個據(jù)點給我端了！”

黑暗中，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劃破了山林的寂靜。

廣西的夜，潮濕而悶熱，連風(fēng)都帶著一股血腥和硝煙混合的黏膩味道。

十萬大山如一頭蟄伏了千年的巨獸，用它墨綠色的脊背沉默地注視著山腳下這一點點微弱的火光，和火光中那一張張被仇恨與疲憊浸透的年輕臉龐。

01.

李志強，二十九歲，人民解放軍桂南軍區(qū)第四團偵察排排長。

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像一棵從巖石縫里硬生生長出來的松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黝黑臉龐上，一雙眼睛在跳動的火光下，像寒夜里的星辰，亮得驚人。

他是個地道的山東漢子，出身貧苦農(nóng)家。

他很少對人提起自己的過去，但那段記憶卻像烙鐵一樣刻在他心里。

每當(dāng)閉上眼，他仿佛還能聞到家鄉(xiāng)麥稈混合著鮮血燃燒的味道。

那是他十二歲那年，一伙土匪沖進(jìn)了村子，他的父母，就倒在了他藏身的柴草垛前。

從那天起，仇恨的種子就在他心里扎下了血色的根，他立誓，此生與匪患不共戴天。

1940年，年僅十四歲的他謊報了年齡，提著一把從土匪尸體上撿來的大刀，加入了八路軍。

他把對土匪的恨，全化作了殺敵的勇。

從百團大戰(zhàn)的死人堆里爬出來，身上留下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其中一道離心臟只有半寸。

戰(zhàn)友勸他去后方，他卻紅著眼說：“只要還能動，我就要留在前面！土匪一日不除，我李志強一日不退！”

解放戰(zhàn)爭，他隨大軍一路向南，千里轉(zhuǎn)戰(zhàn)，槍林彈雨將他從一個復(fù)仇少年，磨礪成了一名最頂尖的偵察指揮員。

他的眼睛能分辨出幾十種偽裝，他的耳朵能聽出敵人夜行的腳步聲，他的判斷總能搶在敵人之前。

廣西解放后，大股的國民黨正規(guī)軍被消滅，但殘余勢力與地方慣匪勾結(jié)，匪患愈演愈烈。

李志強主動請纓，來到了情況最復(fù)雜的桂南前線。

戰(zhàn)友們都信他，服他，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鐵血尖刀”，因為每次最危險的任務(wù)，他的身影永遠(yuǎn)是沖在最前面的那一個。

前幾天，一個叫王小虎的新兵蛋子因為想家，晚上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

李志強沒罵他，只是默默遞過去半塊自己舍不得吃的壓縮餅干，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說：“小虎，咱們早一天把這里的土匪清干凈，就能早一天讓這兒的老百姓過上安生日子。想想你家里人，再想想這里的老百姓，咱們這身軍裝才算沒白穿。”

王小虎再也沒哭過。

可只有李志強自己知道，支撐著他的不只是軍人的天職和崇高的理想。

每當(dāng)看到被土匪殘害的百姓，他內(nèi)心深處那段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血色記憶就會翻江倒海，那股原始而灼熱的仇恨，驅(qū)使著他，要將這片十萬大山里的毒瘤，一刀一刀，連根剜出來。

02.

1950年的新年在沉悶的氣氛中過去了，廣西的匪情卻比寒冬還要凌冽。

十萬大山，山連著山，林接著林，本地人說“進(jìn)了十萬大山，神仙也得轉(zhuǎn)三圈”。

土匪們就盤踞在這天然的堡壘里，化整為零，仗著熟悉地形，像一群見血的狼，神出鬼沒。

他們下山搶奪公糧，伏擊地方工作隊，暗殺土改干部，用最殘忍的手段制造恐慌，妄圖扼殺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

部隊雖在幾個月內(nèi)接連打掉了恭城、龍勝等地的幾股暴亂匪幫，但土匪就像雨后的毒蘑菇，今天拔了，明天又在另一個陰暗的山坳里成片地冒出來。

李志強所在的第四團被派往十萬大山外圍執(zhí)行清剿任務(wù)，戰(zhàn)士們每天撒出去巡邏，范圍大，線路長，個個累得筋疲力盡。

半個月前的那次“黑風(fēng)峽”伏擊，是李志強心中揮之不去的痛。

他們得到情報，有一小股土匪會經(jīng)過那里。

他帶了一個班的戰(zhàn)士去設(shè)伏，結(jié)果卻一頭撞進(jìn)了土匪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

那伙土匪熟悉地形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他們利用峽谷的地勢，用滾木和暗處的冷槍，讓偵察班損失了兩名戰(zhàn)士，卻連對方的影子都沒摸到。

年輕氣盛的小劉——劉根生，在撤退時端著槍就要沖回去，被老兵張貴死死抱住。

“排長，讓我去！給兄弟們報仇！”他哭喊著，聲音嘶啞。

李志強一巴掌甩在他臉上，吼道：“報仇？拿什么報？沖上去多死一個嗎？給老子記住這次的教訓(xùn)！”

更要命的是補給。

大部隊在后方，前線的物資運送極為困難，糧食常常接不上。

戰(zhàn)士們就去挖野菜、剝樹皮充饑，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連槍都快端不穩(wěn)了。

裝備也簡陋，大部分是戰(zhàn)爭中繳獲的“萬國牌”，彈藥更是打一發(fā)少一發(fā)。

面對土匪打了就跑的游擊戰(zhàn)術(shù)，時常感覺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又無力。

這天夜里，李志強又一次失眠了。

他坐在昏暗的馬燈下，攤開那張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的軍用地圖。

上面用紅藍(lán)鉛筆畫滿了密密麻麻的標(biāo)記，那些紅點代表著已知的和疑似的土匪據(jù)點，像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血斑，烙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這么硬拼下去，犧牲會越來越大，效果卻微乎其微。

剿匪剿匪，得先找到匪窩，找到他們的頭領(lǐng)。

找不到敵人的命門，就像砍一棵大樹只修剪枝葉，累死再多兄弟也只是白費力氣。

可情報從哪里來？

土匪的行蹤比林子里的猴子還詭秘，老百姓被他們嚇怕了，不敢開口。

整個剿匪行動，像一頭闖進(jìn)黑森林的牛，徹底陷入了僵局。

03.

一個起了濃霧的清晨。

兩名巡邏的戰(zhàn)士押著一個年輕人走進(jìn)了臨時指揮部。

說“押”其實不準(zhǔn)確，年輕人身上沒有綁繩子，是他自己主動跟來的。

他自稱有重要的土匪情報要向“長官”報告。

李志強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他叫阿旺，瑤族人，約莫二十歲上下，身材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土布衣，赤著腳，腳板上全是厚繭。

他不像山外的農(nóng)民那樣畏縮，也不像土匪那樣兇悍，一雙眼睛在昏暗中，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堅毅。

“你說，你知道土匪的據(jù)點？”李志強和團里的教導(dǎo)員老周一同審問他。

“是，”阿旺點頭，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我不光知道據(jù)點，我還知道匪首楊創(chuàng)奇。”

一旁的劉根生忍不住哼了一聲：“吹牛！楊創(chuàng)奇是誰？神出鬼沒的大匪首，我們找了幾個月都沒影，你一個山里娃子說知道就知道？”

阿旺沒有理會小劉的挑釁，只是看著李志強，緩緩說道：“楊創(chuàng)奇燒了我家的房子，殺了我阿爹和阿妹。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他的眼神里沒有波瀾，那份恨意像是沉在了深潭底下，反而更讓人心驚。

老周教導(dǎo)員是搞政治工作的，心思縝密。

他遞給阿旺一個水壺，和顏悅色地問：“阿旺同志，我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你也知道，土匪很狡猾，經(jīng)常派人來送假情報，引我們上鉤。”

阿旺喝了口水，用手指蘸著水，在潮濕的泥地上畫了起來。

他的手指穩(wěn)定而有力，幾筆下去，一幅簡易卻精準(zhǔn)的地形圖就出現(xiàn)了。

“從這里，”他指著一個點，“往東南走，翻過三座山，會看到一塊像牛頭的石頭。繞過石頭，趟過一條小河，再走五里地，有一片毒瘴林。只有一條小路能穿過去，路口有一棵空心的老樟樹。楊創(chuàng)奇的秘密據(jù)點，就在那片林子后面的山洞里。”

他描述得如此詳盡，甚至連路邊的特征都說了出來，這絕不是編造能編出來的。

李志強心中一動，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位置：“這個地方，我們叫它‘鷹嘴崖’，你叫它什么？”

“我們叫‘雷劈石’，因為那年打雷，把山尖劈掉了一塊。”阿旺不假思索地回答。

對上了！

這和部隊派出的偵察兵冒死探得的零星情報完全吻合！

李志強內(nèi)心的天平開始傾斜。

這個節(jié)骨眼上，任何一絲線索都無比寶貴。

他看著阿旺那雙充滿血絲卻無比堅定的眼睛，做出了決定。

他站起身，對老周說：“教導(dǎo)員，我請求親自帶隊，跟阿旺同志走一趟！險是險了點，但總比坐在這里干等強！”

老周沉吟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叫阿旺的瑤族青年，就像是上天投進(jìn)這片沉沉迷霧中的一塊石頭，雖然不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卻終究打破了這死水般的沉寂。

04.

命令很快下達(dá)。

李志強點了偵察小隊里最精干的八名戰(zhàn)士，包括依舊有些懷疑的劉根生和沉穩(wěn)的老兵張貴。

他們輕裝簡行，只帶了武器彈藥和三天的干糧，在阿旺的帶領(lǐng)下，像一把尖刀，悄無聲息地刺入了十萬大山的腹地。

群山連綿，古木參天，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林中陰暗潮濕。

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層，踩上去軟綿綿的，一不留神就會陷進(jìn)去，或者被腐葉下的毒蛇、蜈蚣咬上一口。

戰(zhàn)士們握緊手里的槍，背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阿旺像一頭靈巧的羚羊，走在最前面。

他似乎與這片山林融為了一體，總能提前發(fā)現(xiàn)危險。

有一次，他突然停步，撿起一塊石頭扔進(jìn)前方的草叢，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嗖”地一下竄了出來，把跟在后面的劉根生驚出了一身冷汗。

自那以后，劉根生再也不懷疑阿旺了，只是緊緊地跟著他。

他們翻山越嶺，趟過冰冷的溪流，繞開了一處又一處土匪可能設(shè)下的暗哨。

阿旺對地形的熟悉程度超乎想象，他甚至能根據(jù)風(fēng)向和鳥鳴，判斷附近是否有人活動。

第三天黃昏，當(dāng)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時，阿旺終于停下腳步，壓低身子，指著不遠(yuǎn)處被濃密藤蔓遮蔽的崖壁。

“到了，就在那后面。”

李志強用望遠(yuǎn)鏡觀察，那是一個極其隱蔽的洞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就算從旁邊走過一百次也發(fā)現(xiàn)不了。

洞口很窄，僅容一人通過，周圍散落著一些獸骨和燒黑的木炭，顯然有人類活動的痕跡。

他立即打出手勢，戰(zhàn)士們?nèi)缲傌埌闵㈤_，迅速在四周占據(jù)有利地形，將洞口牢牢鎖定在射程之內(nèi)。

夜色漸深，山風(fēng)漸冷，林中響起各種不知名的蟲鳴。

洞里，隱約有微弱的光亮透出，還傳來了壓低了的說話聲和女人的嬉笑聲，像是在賭錢作樂。

李志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來阿旺的情報完全準(zhǔn)確。

一個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形：是現(xiàn)在就打進(jìn)去，給他們來個中心開花，還是繼續(xù)潛伏，摸清他們的全部底細(xì)？

血氣方剛的劉根生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他湊到李志強身邊，壓著嗓子說：“排長，干吧！他們在快活，警惕性最低，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別沖動！”老兵張貴立刻反駁，他的經(jīng)驗更豐富，“我們不清楚里面的地形和火力配置，萬一有埋伏怎么辦？你忘了黑風(fēng)峽的教訓(xùn)了？”

劉根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就在這時，阿旺也湊了過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補充道：“我阿爹說過，楊創(chuàng)奇最喜歡把搶來的好東西和軍火藏在老巢里。要是打起來，萬一他們把證據(jù)全毀了，或者挾持人質(zhì)，就麻煩了。”

一句話點醒了李志強。

他的目標(biāo)不只是消滅這伙土匪，更重要的是人贓并獲，拿到他們與外界勾結(jié)、策劃暴亂的鐵證！

他權(quán)衡再三，眼神一凜，做出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

“小劉、老張，再點三個人跟我來。其他人原地待命，接應(yīng)我們！”他回頭看著阿旺，“阿旺兄弟，你留在這里，萬一有變，就鳴槍示警！”

“不，我跟你們進(jìn)去，”阿旺的眼神異常堅定，“我比你們熟悉山洞。”

李志強看著他，最終點了點頭：“好！夜探山洞，摸清他們的底！”

這個決定，讓這支小分隊，踏上了一條通往地獄或是天堂的未知之路。

05.

深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層徹底吞噬，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李志強一行六人，像幾道無聲的影子，借著夜色的掩護(hù)，由阿旺領(lǐng)路，貓著腰潛入了山洞。

洞里曲折幽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泥土腥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火藥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他們熄滅了所有光源，只能靠從洞穴深處透出的微光和石壁的觸感來辨別方向。

腳下濕滑，到處是坑洼，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

越往里走，人聲越大，還夾雜著粗俗的笑罵和賭博的吵嚷聲。

繞過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角后，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足球場大小的天然溶洞，洞頂懸掛著奇形怪狀的鐘乳石。

數(shù)十支火把插在巖壁上，燒得噼啪作響，將整個溶洞照得如同白晝。

洞內(nèi)，黑壓壓一大片人影，男男女女混雜在一起，有的在賭錢，有的在擦槍，有的在角落里吞云吐霧。

李志強粗略一掃，心頭猛地一沉。

人數(shù)遠(yuǎn)超想象，至少有五六十人！

在溶洞中央，幾個大木箱被撬開，里面裝滿了嶄新的步槍和一盤盤的機槍子彈。

一個穿著綢緞短衫、面目兇悍的獨眼龍男人，正踩在一個箱子上，唾沫橫飛地高聲訓(xùn)話。

他旁邊的人不住地點頭哈腰，諂媚地笑著。

李志強一眼就認(rèn)出，那正是通緝令上懸賞最高的匪首，“獨眼龍”楊創(chuàng)奇！

他立刻屏住呼吸，迅速打手勢，帶著戰(zhàn)士們隱蔽在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只探出半個頭觀察。

只聽一個瘦得像猴的土匪諂媚地笑道：“大哥，這次香港那邊送來的貨就是不一樣！全是嶄新的美式家伙！有了這批寶貝，別說一個縣城，咱們聯(lián)合大瑤山的‘穿山甲’，半個廣西都能鬧翻天！”

楊創(chuàng)奇得意地用腳踢了踢箱子，狂笑道：“那是自然！告訴弟兄們，都把家伙擦亮點！等后天，大瑤山那邊的兄弟一到，就按‘青鳥計劃’動手，給共軍送一份開年大禮！”

青鳥計劃？

李志強心里咯噔一下，這是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代號。

他正想繼續(xù)聽下去，身后的劉根生卻因為憤怒而全身緊繃，在挪動身體時不慎踩在了一根干枯的獸骨上。

“咔嚓！”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嘈雜的洞穴里本不明顯，但偏偏在楊創(chuàng)奇話音落下的瞬間響起，顯得無比突兀。

洞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

下一秒，“嘩啦啦”一陣?yán)瓌訕屗ǖ穆曇簦瑤资Ш诙炊吹臉尶冢衤劦窖任兜睦侨海R刷刷地對準(zhǔn)了他們藏身的洞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