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湖南的初秋仍帶著夏日的余溫，第九戰區司令部內卻彌漫著壓抑的緊張氣氛。

薛岳站在巨大的作戰地圖前，眉頭緊鎖，目光如炬。

地圖上，代表日軍的紅色箭頭如同毒蛇吐信，從北面蜿蜒而來，直指長沙。

而窗外，偶爾傳來的防空警報聲，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報告司令，最新情報！”參謀處長趙子立快步走進指揮部，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日軍第六師團已突破新墻河防線，正向汨羅江推進！”

薛岳沒有立即回應，他的目光仍緊鎖在地圖上，手指輕輕劃過湘北的地形輪廓。

四十三歲的他，面容剛毅，眉宇間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伸手調整了一下軍帽，露出額角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北伐戰爭時留下的印記，每當看到它，薛岳就會想起那些并肩作戰、卻永遠留在歷史長河中的戰友。

“命令第52軍死守汨羅江北岸，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后退一步。”薛岳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仿佛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同時，電令第70軍迅速向撈刀河方向集結。”

“是！”趙子立敬了個禮，轉身就要去傳達命令。

“等等，”薛岳叫住他，“老百姓撤離情況如何？”

“按照您的指示，城內百姓已經疏散了七成，但還有不少老弱病殘……”趙子立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憂慮。

“加派兵力協助撤離，特別是醫院和學校，一個都不能落下。”薛岳打斷他，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決，“告訴地方政府，誰敢在這時候發國難財，我薛岳第一個槍斃他！”

“明白！”趙子立肅然立正，快步離去。

待趙子立離開，薛岳轉身望向窗外。

長沙城的夜色中，隱約可見匆忙撤離的人群和車輛，偶爾傳來的嬰兒啼哭聲和老人的嘆息聲，讓這座千年古城顯得格外脆弱。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將所有的緊張和憂慮都捏碎。

自抗戰爆發以來，薛岳目睹了太多城市淪陷的慘狀。

南京的屠殺、武漢的陷落……每一幕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刻在他的心上。

這一次，他決不讓長沙重蹈覆轍。

“伯陵，”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又在想你的‘天爐戰法’？”

薛岳回頭，看到參謀長吳逸志端著兩杯熱茶走來。

吳逸志比他年長幾歲，是他在保定軍校的同窗，也是他最信任的幕僚。

兩人相識多年，無需多言，一個眼神便能讀懂對方的心思。

“逸志兄，”薛岳接過茶杯，苦笑道，“日軍這次來勢洶洶，崗村寧次調集了十萬兵力，而我們……”

“而我們只有八萬，且裝備懸殊。”吳逸志接上他的話，卻不見絲毫慌亂，“但你有你的‘天爐’，不是嗎？”

薛岳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所謂“天爐戰法”，是他多年研究獨創的戰術——將敵人誘入預設戰場，如同將柴火送入爐膛，然后四面合圍，一舉殲滅。

這套戰術融合了中國傳統兵法與現代戰爭特點，已經在贛北會戰中初顯威力。

“問題是，上面那些人……”薛岳壓低聲音，朝重慶方向指了指，“陳誠和白崇禧都主張放棄長沙，保存實力。”

吳逸志嘆了口氣：“明天軍事會議，恐怕又是一場硬仗。”

薛岳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和顧慮都吞入腹中：“為了湖南四千萬百姓，這一仗我必須打！”

翌日上午，第九戰區軍事會議在臨時指揮部召開。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十幾位高級將領圍坐在長桌旁，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諸位，”薛岳站在地圖前，用指揮棒指著湘北地區，“根據可靠情報，日軍此次進攻分為三路：第六師團沿粵漢鐵路南下；第33師團從通城方向西進；第三師團則從贛北策應。總兵力超過十萬，配有坦克、飛機支援。”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我的計劃是，采用‘天爐戰法’，逐次抵抗，誘敵深入，最后在長沙外圍予以圍殲。”

“薛長官，”第27集團軍總司令楊森第一個提出質疑，“長沙無險可守，日軍又有空中優勢，硬拼恐怕損失太大。不如暫時撤退，保存實力……”

“保存實力？”薛岳聲音陡然提高，“楊司令，南京撤退了，武漢撤退了，結果呢？百姓遭殃，國土淪喪！長沙是西南門戶，一旦失守，重慶危矣！”

會議室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炮聲打破沉默。

薛岳深吸一口氣，控制住情緒：“諸位，我并非魯莽之人。湖南地形復雜，水系縱橫，正適合我軍發揮。只要指揮得當，完全有可能重創日軍。”

第30集團軍總司令王陵基猶豫道：“可是委員長那邊……”

“委員長已經授權我全權指揮。”薛岳斬釘截鐵地說，“諸位若有異議，可以直接向重慶發電。但在這之前，請執行我的命令！”

會議最終在緊張的氣氛中結束。

將領們陸續離開后，薛岳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岳麓山。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不僅是軍事上的勝負，更是四千萬湖南百姓的身家性命。

“報告！”通訊兵急匆匆跑進來，“重慶急電！”

薛岳接過電報，眉頭越皺越緊。

電報是軍政部長何應欽發來的，措辭委婉但意思明確：建議放棄長沙，避免決戰。

“備車！”薛岳突然命令，“我要親自去重慶見委員長！”

三天后，重慶黃山官邸。

蔣介石站在書房的窗前，背對著剛到的薛岳。

窗外是霧都朦朧的景色，書房里彌漫著壓抑的沉默。

“伯陵啊，”良久，蔣介石才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從第三戰區調到第九戰區嗎？”

薛岳挺直腰板：“因為學生熟悉湖南地形，且與當地軍民關系良好。”

蔣介石轉過身來，目光銳利如刀：“更重要的是，我信任你！但這次……陳辭修、白健生都反對在長沙決戰，何應欽、徐永昌也認為應當保存實力。你一個人，對抗整個軍委會啊！”

薛岳毫不退縮：“校長，學生并非固執己見。但長沙若失，日軍可直搗西南。湖南物產豐富，若落入敵手，后果不堪設想。我的‘天爐戰法’已在贛北驗證過，只要指揮得當，完全可能重創日軍！”

他上前一步，聲音堅定如鐵：“請校長給學生一個機會！若戰敗，薛岳愿以死謝罪！”

蔣介石盯著薛岳看了許久，突然嘆了口氣：“你呀，還是當年那個敢打敢拼的薛伯陵。”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毛筆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字：“去吧，按你的計劃打。但記住，務必保全主力。”

薛岳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學生明白！絕不辜負校長信任！”

離開官邸時，薛岳才發現自己的軍服后背已經濕透。

但他知道，最艱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回到長沙后，薛岳立即著手部署。

他親自視察每一處防御工事，與前線官兵交談，鼓舞士氣。

在新墻河前線，他遇到了一個年輕的機槍手。

那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臉上還帶著稚氣，卻熟練地擦拭著手中的捷克式輕機槍。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薛岳蹲下身問道。

年輕士兵慌忙站起來敬禮：“報……報告司令，我叫李二狗，衡陽人！”

薛岳拍拍他的肩膀：“怕不怕？”

李二狗猶豫了一下，老實回答：“怕……但想到家里的爹娘和妹妹，就不那么怕了。司令，我們真的能守住長沙嗎？”

薛岳看著這個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士兵，鄭重地說：“只要你們堅守崗位，服從命令，我薛岳保證，絕不讓鬼子踏進長沙城一步！”

離開前線，薛岳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長沙城內，檢查民眾撤離情況。

街道上，百姓們扶老攜幼，推著獨輪車，帶著簡單的家當向城外疏散。

看到薛岳的車隊，不少人停下腳步，向他揮手致意。

“薛長官，一定要打勝仗啊！”一個白發老者高聲喊道。

薛岳讓司機停車，走到老者面前：“老伯放心，我們一定守住長沙！”

老者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顫巍巍地遞給薛岳：“這是我孫子在前線犧牲時留下的懷表，請長官帶著它，多殺幾個鬼子！”

薛岳鄭重地接過懷表，感覺有千斤之重。

他深深鞠了一躬：“薛岳定不負所托！”

回到指揮部，薛岳立即召集各軍長開會，詳細部署“天爐戰法”的實施步驟。

“第一階段，新墻河至汨羅江之間，由第52軍和第70軍節節抵抗，消耗日軍銳氣。”薛岳指著沙盤講解，“第二階段，放開汨羅江至撈刀河之間的通道，誘敵深入。第三階段，待日軍主力進入長沙外圍，第4軍、第73軍從東面，第20軍、第58軍從西面，同時發起反擊，形成合圍之勢！”

第4軍軍長歐震提出疑問：“司令，如果日軍不上當，不深入追擊怎么辦？”

薛岳胸有成竹：“崗村寧次驕橫自大，連克武漢、南昌，正不可一世。我們稍作抵抗就撤退，他必定以為我軍潰敗，窮追不舍。”

他又補充道：“另外，我已命令工兵部隊在主要道路埋設地雷，破壞橋梁，遲滯日軍推進。民兵和游擊隊也會不斷襲擾敵軍后方，讓他們不得安寧。”

9月18日，日軍第六師團在飛機、坦克掩護下，向新墻河防線發起猛攻。

薛岳親臨前線指揮，命令部隊按照計劃，先頑強抵抗，再有序撤退。

戰斗異常激烈。

日軍憑借火力優勢，不斷轟炸國軍陣地。

但薛岳早有準備，命令部隊挖掘了縱橫交錯的戰壕和防炮洞，大大減少了傷亡。

“報告司令，第70軍198師傷亡過半，請求增援！”通訊兵滿臉硝煙地跑來報告。

薛岳沉著下令：“命令198師按計劃撤往第二道防線，第58軍派出一個團接應。同時，通知炮兵集中火力轟擊日軍集結地，掩護撤退。”

參謀擔憂地問：“司令，撤得是不是太快了？萬一日軍起疑……”

薛岳冷笑：“就是要讓他們以為我們不堪一擊！傳令下去，各部隊撤退時故意丟棄一些槍支彈藥，再放幾個俘虜回去報信。”

這一招果然奏效。

日軍第六師團長稻葉四郎見國軍“潰敗”，大喜過望，命令部隊全速追擊，直撲汨羅江。

與此同時，薛岳秘密調動第4軍和第20軍，分別向日軍兩翼運動，準備合圍。

他還命令工兵炸毀了汨羅江上的主要橋梁，迫使日軍在不利地形展開。

9月22日，日軍主力渡過汨羅江，進入撈刀河區域。這正是薛岳精心設計的“爐膛”。

“時機到了！”薛岳一拳砸在桌上，“命令各部，全面反擊！”

剎那間，埋伏在兩側山地的國軍火炮同時開火，炮彈如雨點般落在日軍行軍隊列中。

與此同時，第4軍和第20軍從東西兩面發起沖鋒，將日軍截成數段。

日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稻葉四郎急忙命令部隊收縮防御，但為時已晚。

薛岳早已預料到日軍反應，命令預備隊第73軍穿插分割，徹底打亂日軍建制。

戰斗持續了三天三夜。

日軍雖然裝備精良，但在薛岳精心設計的“天爐”中，優勢無法發揮。

國軍官兵則士氣高昂，奮勇殺敵。

9月25日，傷亡慘重的日軍第六師團終于支撐不住，開始向北突圍。

薛岳命令部隊放開一條生路，避免日軍狗急跳墻，同時命令炮兵集中火力轟擊撤退路線，最大限度殺傷敵軍。

“報告司令，初步統計，此戰殲敵八千余人，擊斃日軍聯隊長兩名，繳獲武器彈藥無數！”

趙子立興奮地報告，“我軍傷亡約兩萬，但主力尚存！”

薛岳卻沒有絲毫喜色：“這只是開始。崗村寧次不會善罷甘休，更大的戰斗還在后面。命令各部抓緊休整，補充彈藥，修筑工事。”

他走到窗前，望著硝煙未散的戰場，喃喃自語：“這只是第一次長沙會戰……”

時間飛逝，轉眼到了1941年12月。

日軍果然卷土重來，第二次長沙會戰爆發。

這一次，崗村寧次調集了更多兵力，戰術也更加狡猾。

薛岳的指揮部里，電話鈴聲、電報機聲此起彼伏，參謀們來回奔走，氣氛緊張而有序。

“報告！第10軍李玉堂部在影珠山陷入重圍，請求支援！”

薛岳眉頭緊鎖。

李玉堂是他的愛將，第10軍更是精銳。

但此刻抽調兵力救援，可能會打亂整個防御部署。

“命令第37軍派出一個師接應，但不得戀戰，救出人后立即撤回。”薛岳果斷下令，“同時，通知李玉堂，務必堅持到天黑，屆時我會派特種部隊去接應他們突圍。”

吳逸志走過來，低聲道：“伯陵，剛收到重慶密電，提醒我們注意內部安全。據說日軍最近收買了不少漢奸……”

薛岳眼神一凜：“你的意思是，可能有內鬼？”

吳逸志點點頭：“第10軍行動路線極為隱秘，卻遭日軍精準伏擊，這不正常。”

薛岳沉思片刻，突然想起前幾天那個頻繁出入指揮部的新任聯絡官，以及他看作戰地圖時異樣的眼神……

“逸志兄，”薛岳壓低聲音，“今晚你親自去查一查那個姓張的聯絡官，特別是他最近接觸過什么人。”

就在這時，一個通訊兵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司令！剛剛截獲日軍無線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