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那個清晨,山西定邊縣海子梁鄉,天剛蒙蒙亮。
李厚土家的羊圈里,突然炸開了鍋。八十多只羊,像瘋了一樣,咩咩地亂叫,互相推搡著,擠出了羊圈的柵欄。那頭老實了一輩子的騾子,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用蹄子一下一下地刨著地。
李厚土的妻子陳麗,正準備下地,聽到這動靜,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扔下鋤頭就往回跑。
當她跑到院門口時,正好看到她的男人——李厚土,正揮著一根長長的柳條,把家里所有的牲口,那84只羊和1頭騾子,全部趕上了通往鎮子的大路。
“厚土!你瘋了!你要干啥去?!”陳麗的嗓子,一下子就喊劈了。
李厚土沒有回頭,只是用那根柳條,又抽了一下走在最后面的那只老羯羊的屁股,聲音,像從沙地里磨出來的一樣,又干又硬。
“賣掉。”
01.
李厚土的命,是跟沙子連在一起的。
他1952年出生的時候,毛烏素沙漠那條黃色的舌頭,就已經舔到了他家的門檻上。
那時候的海子梁鄉,不像個住人的地方,更像個風沙的前哨站。
一年到頭,黃沙漫天。風大的時候,白天跟黑夜一樣,門窗用濕布堵著,一頓飯吃下來,碗里、牙縫里,全是沙子。
地里種不下莊稼,風一吹,剛冒出頭的苗苗,就被連根拔起,或者直接被沙子埋了。
鄉親們吃不飽肚子,只能去挖沙蒿、捋沙柳葉子,混著一點黑面,蒸出來,剌嗓子,難以下咽。
可對李厚土來說,餓肚子,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沙子會“吃人”。
他親眼見過。一個鄰家的婆姨,出門上個茅房,一陣“黃風”刮過,人,就再也沒回來。等風停了,大家找出去,只在沙丘底下,找到了她的一雙繡花鞋。
這件事,成了他童年最深的恐懼。
七歲那年,這恐懼,差點也把他自己給“吃”了。
那天,他和村里最好的小伙伴“二蛋”,一起去放村集體的十幾只羊。正午時分,天,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晴空萬里,后一刻,平地起風,天邊涌起了鋪天蓋地的黃墻。
“沙暴來了!快跑!”李厚土喊了一聲。
可已經晚了。狂風像無數只看不見的野獸,怒吼著,撕扯著。羊群受了驚,咩咩地叫著,四散奔逃,一眨眼,就沒入了黃沙之中。李厚土和二蛋,手拉著手,想往村子的方向跑,可風沙太大,眼睛根本睜不開,耳朵里,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見。
他們很快就迷了路。
天和地,都變成了一片混沌的黃色。沙子,像針一樣,扎在臉上,生疼。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很快,就走散了。
李厚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又冷又餓,嗓子干得要冒煙。最后,他實在走不動了,被一個沙丘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沙子,迅速地,開始掩埋他的身體。
他感覺自己要死了。
就在他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他聽到了他爹那聲嘶力竭的呼喊。是村里人,打著燈籠,冒著沙暴,出來找他們了。
他得救了。可二蛋,卻再也沒找到。羊,也一只沒剩下。
回到家,他爹沒有打他,只是抱著他,一個勁兒地流淚。
從那天起,一顆復仇的種子,就在七歲的李厚土心里,埋下了。他恨沙子,恨這片要人命的“黃龍”。他發誓,等他長大了,一定要把這沙子,治住!一定要讓它,再也不能吃人!
02.
1968年,李厚土十六歲。
因為腦子活,能吃苦,他當上了村生產隊的副隊長。揣著那股子要跟沙子拼命的狠勁,他干了一件讓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的事——他要帶人去種樹,在沙漠的邊上,種出一道綠墻來!
那時候,沒有機械,沒有技術,有的,只是一腔熱血和一雙雙長滿老繭的手。
李厚土帶著村里幾十個青壯年,扛著鐵鍬,背著樹苗,就上了沙丘。
治沙的日子,苦得不像人過的。
每天天不亮就出發,一人背上十幾個黑面饃饃,一壺水,就是一天的口糧。渴了,喝一口水潤潤嗓子;餓了,就著風沙啃幾口冰冷的饃饃。
挖樹坑,是最累的活。沙地松軟,一鐵鍬下去,旁邊的沙子又流了回來,挖一個一米深的坑,比在好地上挖一個井還費勁。一天下來,所有人的手上,都磨滿了血泡,血泡破了,就變成厚厚的老繭。肩膀被背樹苗的筐子,磨得血肉模糊,晚上回到家,衣服都和傷口粘在一起,一撕,就是鉆心的疼。
可李厚土,沒叫過一聲苦。他總是第一個干,最后一個收工。別人挖一個坑,他挖兩個。別人背五十斤樹苗,他背八十斤。
在他的帶領下,硬是一個冬天,他們挖了五萬多個樹坑。
春天來了,他們又把一棵棵沙柳、楊樹苗,像伺候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栽進了樹坑里,再去幾十里外的地方,一擔一擔地,把水挑過來,給樹苗澆上救命的水。
然而,沙漠的脾氣,比他們想象的,要暴躁得多。
一場風沙刮過,一半的樹苗,被連根拔起。一連半個月沒下雨,另一半,也干死得差不多了。
看著滿目瘡痍的沙丘,很多人,都泄了氣。
“算了吧,厚土。這是天意,咱斗不過老天爺。”
“是啊,白費了這么大的勁,有啥用嘛。”
石-厚土看著那些枯死的樹苗,心里,也像被刀割一樣。但他沒有放棄。他那雙被風沙磨礪得異常明亮的眼睛里,燃燒著一股不服輸的火。
“死了,就再種!我就不信,我李厚土這輩子,還治不了一片沙子!”
他帶著剩下的人,補苗,固沙,再澆水。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
終于,老天爺,仿佛也被這群犟得像石頭一樣的人,給感動了。那年雨水格外好,他們補種的樹苗,成活了七八成。
到了第二年春天,當李厚土再站到那片沙丘上時,眼前,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黃色。一抹抹頑強的、嫩綠的顏色,從沙地里鉆了出來,在風中,倔強地搖曳著。
那一刻,李厚土一個一米八的漢子,蹲在地上,哭了。
那一次,他們硬是用血肉之軀,在沙漠的邊緣,啃下了一萬四千畝的綠意。
海子梁鄉,第一次,有了一道能擋住風沙的屏障。李厚土,也第一次,嘗到了戰勝那個童年“惡魔”的甜頭。
可這點甜頭,對他來說,遠遠不夠。他的心里,憋著一個更大的、更瘋狂的念頭。
03.
時間,來到了1984年。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到了這片偏遠的黃土高原。
一個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鄉里鄉外——國家出臺了新政策,鼓勵個人承包治理“五荒地”。誰治理,誰所有,誰受益,五十年不變!
這個消息,讓三十二歲的李厚土,徹夜難眠。
此時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愣頭青。他靠著自己的能力和當年的功績,當上了鄉農技站的站長,每個月,能領到48塊錢的工資。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個體面的“鐵飯碗”。他有了一個賢惠的妻子陳麗,一個可愛的女兒,家里還養著一群羊,日子,過得比村里絕大多數人,都舒坦、安穩。
可那份安穩,在那條新政策面前,顯得那么的脆弱。
李厚土的心,又開始像長了草一樣,躁動不安。他骨子里那股子要跟沙子拼命的狠勁,又被重新點燃了。
那天晚上,他抽了半包煙,終于,對正在燈下給女兒織毛衣的妻子陳麗,開了口。
“娟,我……我準備把工作辭了。”
陳麗的手,停住了,她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我說,我不當這個站長了。”李厚土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像是對著夜空說話,“我要回村里,去承包沙地,去種樹。”
“你有啥毛病啊?李厚土!”陳麗“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手里的毛線針都掉在了地上,“好好的鐵飯碗你不要,一個月48塊錢的工資你不要,你跑去那沙窩窩里折騰啥?咱這一家老小,還過不過日子了?”
“當站長,是安穩。可那沙子,還在一步一步地往咱家門口逼。”李厚土的聲音,很沉,“政策好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要是錯過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機會?機會能當飯吃嗎?你把工作辭了,咱家吃啥?喝啥?女兒上學的錢從哪來?我告訴你,李厚土,這事,我不同意!”陳麗的態度,無比堅決。
鄉親們聽說了這事,也紛紛跑來勸他。
“厚土,你可要想清楚啊!放著好日子不過,去跟沙子較勁,你這是圖啥?”
“就是,你一個人,能有多大勁?那沙子,是天,是龍王爺,咱凡人,斗不過的。”
可李厚土,主意已定。他那犟脾氣一上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向鄉里,遞交了辭職報告。
鐵飯碗,被他親手,砸得粉碎。
04.
工作沒了,家里唯一的指望,就剩下了那84只羊和1頭騾子。
這群牲口,是李厚土和陳麗,十幾年里,一只一只,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它們是這個家的命根子,是銀行里看不見的存折。
羊毛,可以剪下來,賣錢,換回油鹽醬醋。
下了羊羔,可以賣掉,給女兒交學費,扯幾尺新布做衣裳。
那頭騾子,更是家里最重要的勞動力。耕地,拉車,馱東西,全指望它。
陳麗每天,把這群牲口,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她親自給它們鍘草,親自給它們飲水。每天晚上,都要去羊圈里看一眼,才肯安心睡覺。
她盤算著,再過兩年,等羊群的數量,過了一百只,就賣掉一半,在村里,起一棟氣派的磚瓦房。
可現在,這個家里唯一的頂梁柱,辭了職。這群牲口,就成了全家唯一的、最后的保障。
辭職后的李厚土,像變了個人。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跑到村子北邊那片一望無際的沙丘上。他一去,就是一整天。他用手,捧起一把把的沙子,看它們從指縫里流走。他用腳,丈量著每一寸土地。他在本子上,畫著誰也看不懂的、歪歪扭扭的地圖。
他看那片沙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片荒地,更像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又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被他征服的王國。
而他看家里那群羊的眼神,也變了。
陳麗發現,他不再關心羊是不是吃飽了,不再關心哪只母羊快要下崽了。他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數著羊的數量。
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更像是一個木匠,在估算一堆木料,能打出多少家具。
陳麗的心里,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她開始提防著他。白天她下地干活,也要讓女兒留在家里,看著羊圈,看著她爹。
可千防萬防,終究,還是沒防住。
那天早上,天剛亮,陳麗看石光銀還在炕上睡著,就想著抓緊時間,去地里把那幾壟菜澆了。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女兒看好家,便扛著鋤頭,匆匆出了門。
她前腳剛走,炕上的李厚土,后腳,就睜開了眼睛。
他一夜沒睡。
他坐起身,沒有抽煙,也沒有說話,只是在炕沿上,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拿起了那根放了很久的、趕羊用的柳條。他拉開了羊圈的柵欄,又解開了騾子的韁繩。
他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05.
羊群,被突然放出,有些騷動。那頭老騾子,更是犟著脖子,不肯挪步。
李厚土沒有說話,只是揚起手里的柳條,狠狠地,抽在了老騾子的屁股上。
老騾子吃痛,發出一聲不甘的嘶鳴,邁開了步子。領頭羊一走,后面的羊群,便咩咩地叫著,亂哄哄地,跟了上去。
八十多頭牲口,浩浩蕩蕩,被李厚土一個人,趕出了院子,趕上了那條通往集鎮的、坑坑洼洼的土路。
這動靜,實在不小。
正在地里澆水的陳麗,聽到了這熟悉的、卻又無比異常的叫聲,心里猛地一沉,也顧不上菜了,扔下水桶就往家跑。
屋里正在做早飯的女兒,也聽到了,她沖出廚房,看到院子里空空如也的羊圈和被趕上大路的羊群,嚇得“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追著羊群就跑了出去。
“爹!爹!你不能賣羊啊!爹!”女兒的哭喊聲,尖銳,充滿了恐懼。
陳麗跑得更快了,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終于,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她和女兒,一前一后,追上了李厚土,也攔住了那群牲口的去路。
“李厚土!你這個天殺的!你真要把這個家給毀了才甘心嗎?!”
陳麗沖到丈夫面前,張開雙臂,死死地攔住他。她的頭發凌亂,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整個人,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獅。
女兒也跑過來,抱住李厚土的大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爹!你別賣豆豆!你別賣大黃!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要新衣服了!我好好讀書!你別賣它們……”
豆豆和大黃,是羊群里最溫順的兩只羊,是女兒從小喂到大的玩伴。
李厚土看著哭成淚人的妻子和女兒,他那張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們。
“你說話啊!你這個啞巴!”陳麗見他不語,更加崩潰,她捶打著丈夫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這可是咱全家的命根子啊!你把它們賣了,我們娘倆,還有你爹你媽,以后吃啥?喝啥?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羊在叫,騾子在鬧,女兒在哭,妻子在打罵。
李厚土就那么站著,任由妻子捶打。
許久,等陳麗哭得快沒了力氣,他才緩緩地,抬起手,抓住了妻子的手腕。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陳麗生疼。
他看著自己妻子的眼睛,那雙曾經也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已經被風沙和愁苦,磨得黯淡無光。
他一字一頓,緩緩地,說出了一句話。
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了陳麗的心上。
她所有的哭聲、打罵、哀求,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她松開了捶打丈夫的手,只是呆呆地,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映著漫天黃沙的、黑得發亮的眼睛。
“你....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