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北京,紫禁城。
朔風卷著鉛灰色的雪沫,凄厲地刮過宮殿的檐角,發出鬼魂嗚咽般的聲響。
養心殿內,鎏金銅爐里最后一絲檀香的余韻早已被刺鼻的煤煙味吞噬殆盡,那股嗆人的味道,像是這個垂死王朝最后的喘息。
隆裕太后葉赫那拉?靜芬端坐在寶座一側的紫檀木椅上,一雙本該保養得宜的手,此刻卻因過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她死死攥著一方繡著萬壽圖的絲帕,堅硬的指甲早已將帕角掐出了一片細碎的裂口。
她不敢去看殿中那張空蕩蕩的龍椅,更不敢去看御座后面,那個穿著小龍袍、被嚇得縮成一團的六歲孩子——宣統皇帝溥儀。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被磨鈍了的刀,直直地刺向對面的男人。
袁世凱,這位新任的內閣總理大臣,身著一身藏青色的西式軍服,肩章上的金色流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
他腳上的馬靴擦得锃亮,靴底的馬刺偶爾與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輕輕一碰,便劃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尖利聲響。
他剛剛說完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在溫暖如春的殿內凝結成霜。
“太后,”袁世凱微微欠身,語氣看似恭敬,帽檐下那雙深陷的三角眼卻不見半分暖意,“優待條件,這已經是南方和我們所能給出的底線了。天下民心向‘共和’,大勢所趨。再拖下去,怕是……連這紫禁城的門檻都保不住了。”
01
葉赫那拉?靜芬的人生,仿佛從她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一場漫長而無望的悲劇。
她是權傾朝野的慈禧太后的親侄女,這個身份給了她至高的榮耀,也給了她最沉重的枷鎖。
光緒十四年,十九歲的她,頂著“皇后”的頭銜,被一頂明黃色的鳳輿抬進了那道高高的宮門。
那一天,她懷里揣著一個親手繡了并蒂蓮的荷包,心里藏著一絲少女對未來的憧憬。
她以為,自己將成為天子的妻子,帝國的女主人。
然而,新婚之夜,光緒皇帝甚至沒有踏入坤寧宮的門檻。
她穿著繁復的吉服,頭頂沉重的鳳冠,在搖曳的紅燭光影里,從黃昏獨坐到天明。
燭淚流盡,天光大亮,也未曾等來她的丈夫。
從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自己不過是姑母安插在皇帝身邊的一枚棋子,一個冰冷的政治符號。
光緒視她為“老佛爺”的眼線,充滿了戒備與厭惡,平日里連一句正經話都吝嗇給予。
他將所有的溫情與慰藉,都給了那個他真正深愛的珍妃。
而她的姑母,那位決定她命運的慈禧太后,卻也對她愈發不滿,嫌她生性木訥,不夠機敏,無法替自己籠絡住皇帝的心。
慈禧常常當著眾人的面,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扶不起的阿斗”,言語間的鄙夷與失望,像一根根無形的針,扎進她早已麻木的心里。
在偌大的紫禁城和頤和園里,她學會了用沉默來包裹自己,用順從來當作鎧甲。
她像一個精致的人偶,被擺放在皇后的位置上,無悲無喜,無愛無憎。
只有在深夜無人之時,她才會對著窗外一輪孤月,默默垂淚。
庚子國難,八國聯軍的炮火轟開了北京的城門。
慈禧帶著光緒倉皇西逃,卻唯獨將她這個正宮皇后丟在了炮火連天的京城。
美其名曰“留守宮禁,穩定人心”,實則是將她當作了一個可以隨時犧牲的棄子。
那段日子,是靜芬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她穿著一身素服,跪在午門前,眼睜睜看著那些金發碧眼的洋兵,騎著高頭大馬,肆無忌憚地闖入太和殿,將那張象征著無上皇權的龍椅當作馬扎來坐。
洋兵的笑聲和哄鬧聲,與宮女太監們的哭泣聲混雜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尊嚴。
她將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直到血肉模糊,卻始終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或許,正是那段屈辱的經歷,在她看似柔順的性格深處,鍛造出了一絲不為人知的剛硬。
1908年的冬天,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在二十四小時內相繼離世。
一夜之間,帝國的天空塌陷了。
三歲的溥儀,被從醇王府里抱出來,稀里糊涂地被按上了那張巨大的龍椅。
而她,葉赫那拉?靜芬,這個在冷宮里被遺忘了半生的女人,也一夜之間從皇后變成了皇太后,被歷史的巨浪不由分說地推到了清王朝這艘即將沉沒的巨輪的船頭,成了名義上最后的掌舵人。
然而,他這個掌舵人,卻連方向都看不清。
她從未接觸過政務,連批閱奏折,都需要身邊的太監張蘭德(小德張)逐字逐句地念給她聽。
朝堂之上,那些王公大臣們表面上對她恭恭敬敬,三跪九叩,私下里卻輕蔑地稱她為“聾愚太后”,嘲笑她連“預備立憲”和“實行新政”都分不清楚。
沒有人知道,在無數個孤寂的深夜里,當她獨自批閱那些雪片般飛來的奏折時,她會對著光緒皇帝曾經的朱批筆跡怔怔出神。
那些熟悉的字跡,或剛勁,或潦草,都仿佛帶著那個男人殘留的溫度和氣息。
燭淚一滴滴落在奏章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如同她自己那片模糊而又悲涼的人生。
她這一輩子,從未真正掌握過權力,也從未享受過一個普通女人的溫情。
可命運偏偏如此弄人,在王朝行將崩塌的前夜,將整個愛新覺羅氏,乃至千萬皇族的生死榮辱,都壓在了她這個孱弱的寡婦肩上。
她,成了他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02
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頭的一聲槍響,像一顆不經意間迸濺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早已堆滿干柴的整個帝國。
這把名為“革命”的烈火,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迅速燎遍了半壁江山。
隆裕常常獨自一人登上紫禁城西北角的角樓,那是整個宮城里最高的地方。
她扶著冰冷的漢白玉欄桿,極目遠眺。
初冬的北京,天高云淡,可她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與火的焦糊味。
尤其是東南方向,每到夜晚,那片天空便會被映成一片詭異的暗紅色。
太監告訴她,那時革命軍攻占了南京,城內燃起了大火的信號。
內務府總管世續每天送來的各地急報,在她的寢宮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每一份奏報,都像是一把插向大清心臟的尖刀。
最讓她心膽俱裂的,是來自北方的消息。
她傾盡國庫,寄予厚望的北洋新軍,在袁世凱的遙控下,竟然按兵不動,坐視南方的革命烈火越燒越旺。
那些曾信誓旦旦要“與國同休戚”的封疆大吏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扯下了龍旗,掛上了象征著“共和”的白旗。
內憂比外患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以恭親王溥偉和肅親王善耆為首的宗社黨人,天天在她面前慷慨激昂,痛斥袁世凱的“養寇自重”,高喊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死不退”,一副忠貞不二的模樣。
可一轉臉,隆裕就接到密報,說他們正在府里偷偷地打包金銀細軟,隨時準備逃離北京。
最讓她心涼的,是內務府送來的那本早已被翻得卷了角的賬本。
上面用朱砂筆標注的數字,觸目驚心——大清國庫,此刻能夠動用的存銀,只剩下不足十一萬兩。
這點錢,連支付京城八旗兵一個月的餉銀都不夠。
宮里的用度更是捉襟見肘,就連御膳房采買海參、燕窩都要開始賒賬。
前幾日天氣轉寒,她想給小皇帝溥儀添置一件新棉袍。
傳話給尚衣監,管事太監哭喪著臉回來稟報,說整個庫房里,只剩下三匹顏色暗沉的杭綢,連做一件像樣的袍子都湊不出來。
而就在這般境地之下,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宗室子弟們,非但沒有絲毫體恤國庫艱難的意思,反而還在變本加厲地鬧著要按時發放全額的年例。
惇親王載濂,甚至在前幾天,公然帶著一群家奴打手闖進了度支部(即原來的戶部),在光天化日之下,將里面僅存的一點預備軍餉搶走了一半。
“祖宗的江山,就要敗在這些不肖子孫手上了……”隆裕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發出這樣的哀嘆。
“太后,總理大臣袁世凱派的人,在殿外候著了。”
小德張的通報聲,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走到殿內的那面巨大的水銀穿衣鏡前,對著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頭上的旗頭。
鏡中的那個女人,面色蠟黃,眼角和唇邊是深刻的皺紋,曾經烏黑的秀發,如今在鬢角處也已經添了數縷刺眼的銀絲。
只有那雙眼睛,在經歷了最初的惶恐與茫然之后,此刻卻沉淀出一種異常的平靜與堅定。
她知道,屬于她的那場豪賭,已經正式開局了。
賭桌的對面,是手握兵權、心機深沉的袁世凱。
而她手里的籌碼,少得可憐。
但她輸不起。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輸了,她身后那成千上萬的愛新覺羅氏子孫,怕是連安安穩穩地去祭拜祖墳,都將成為一種奢望。
03
袁世凱派來的首席談判代表,是他的心腹,時任民國政府外交總長的唐紹儀。
這是一個精明的廣東人,身材不高,留著一副時髦的八字胡,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卻句句都暗藏機鋒,像一把裹在絲綢里的刀。
第一次正式談判,地點設在了養心殿的偏殿。
殿內燒著地龍,溫暖如春,與殿外的冰天雪地判若兩個世界。
唐紹儀剛一落座,甚至沒等品嘗太監奉上的香茶,便開門見山,拋出了袁世凱一方擬定的初步優待條件:“稟太后,經南方革命黨人與袁總統一同商議,為保全大清皇室體面,擬定:大清皇帝辭位后,尊號仍存不廢,民國以待外國君主之禮相待;皇室暫居紫禁城,日后移居頤和園;每年由民國政府撥款二百萬銀元,作為皇室歲用;皇室之宗廟陵寢,由民國派兵妥為保護。”
隆裕端坐著,面無表情,沒有接話。
她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身邊的小太監將一盤蜜餞端到唐紹儀面前的案幾上。
那是一盤金絲蜜棗,已經有些風干了,只剩下幾顆孤零零地粘在盤底。
“唐大人,”她用她那不緊不慢,略帶沙啞的語調開口了,她慢悠悠地拿起一顆蜜棗,放在指尖端詳,“哀家記得,先帝(指光緒)生前,最愛吃這口。如今,這盤蜜棗也快見底了。”
她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這紫禁城,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從流寇李自成手里一刀一槍奪回來的。從順治爺入關算起,到如今已經住了二百六十八年了。要遷,也行。”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極慢,極清晰,“你們先把當年睿親王多爾袞埋在房山的那顆親王金印給哀家挖出來,讓哀家帶去頤和園當個壓箱底的物件兒。”
唐紹儀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傳聞中木訥愚鈍的太后,一開口就如此棘手。
多爾袞的金印早已是傳說,去哪里找?
這分明是在用祖宗的規矩和歷史的舊賬,來堵他們的嘴。
接下來的十幾天,談判陷入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拉鋸戰。
袁世凱的代表團,將每年二百萬銀元的歲用,先是加到了三百萬,見隆裕依舊不松口,又咬著牙加到了三百五十萬。
但無論他們如何加價,隆裕太后始終只是輕輕地搖頭。
她甚至讓人從皇史宬里搬來了道光年間的內務府賬本,攤開在談判桌上,用纖細的手指點著上面發黃的紙頁,對唐紹儀等人說:“諸位請看,道光爺以節儉聞名,即便是他那個時候,內務府一年的開銷,最低也要四百萬兩白銀。如今物價飛漲,你們民國要革故鼎新,總不能讓前清的太后、皇上,連肚子都填不飽吧?”
她說的“銀兩”,而對方說的是“銀元”,雖然幣值不同,但四百萬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死死地壓在談判桌上。
僵持不下的局面,終于在1月29日這一天被打破了。
這一次,代表袁世凱前來的,是他的另一位心腹干將,民政大臣趙秉鈞。
趙秉鈞是軍人出身,性情暴躁,遠不如唐紹儀那般有耐心。
在隆裕再一次拒絕了三百五十萬銀元的條件后,趙秉鈞猛地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厲聲喝道:“太后!我等已是仁至義盡!您不要逼人太甚!實話告訴您,京畿附近駐扎的北洋新軍,子彈都已經上膛了!您若再不識時務,恐怕就不是退位,而是兵變了!”
這赤裸裸的武力威脅,讓在場的所有王公大臣都變了臉色。
隆裕太后卻猛地站起身來,她寬大的袍袖一甩,竟將身旁一個燒得正旺的炭盆掃翻在地。
通紅的炭火混著灰燼滾落一地,幾點火星甚至濺到了趙秉鈞的官服下擺上,燙出了幾個小洞。
在一片混亂和驚呼聲中,隆裕快步走到小皇帝溥儀身邊,將一只手輕輕按在他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她的目光越過眾人,直視著氣焰囂張的趙秉秉鈞,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落地:“三百五十萬,買不動御膳房一年的燕窩,養不起三處陵寢數千名護陵的旗兵,更撐不起……我愛新覺羅氏最后的體面。”
趙秉鈞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悻悻地一甩袖子,帶著滿腔怒火,氣沖沖地離開了養心殿,只留下滿屋嗆人的濃煙和凝重的寂靜。
隆裕看著窗外又開始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心中一片冰冷。
她知道,袁世凱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下一次,對方恐怕就不會再派說客來了。
她突然對身邊的小德張說:“去,把壽皇殿里供著的那只翡翠翎管拿來。”
小德張不敢怠慢,很快便用一個黃綾托盤,恭恭敬敬地捧來了一只通體翠綠、水頭極佳的翎管。
那是光緒皇帝生前的遺物,也是他最為珍愛之物,上面用精湛的工藝刻著四個小字——“親賢愛民”。
隆裕將那只冰涼的玉石翎管握在掌心,反復摩挲著。
玉石的寒意,順著掌心,一點點滲入她的血脈。
她心里比誰都清楚,袁世凱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果然,三日后的深夜,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談判已經徹底破裂的時候,一個黑影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翻進了戒備森嚴的紫禁城西華門,將一封沒有署名的密信,飛快地塞進了負責夜間采買的老太監的手里。
半個時辰后,這封信被呈送到了隆裕的寢宮。
燭光下,她顫抖著雙手拆開信封。
信上的字跡潦草而又急促,似乎是寫信人倉皇之間寫就的。
然而,信上的寥寥數語,卻足以讓隆裕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