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駕!
護駕——!”
隨侍的總管太監那被嚇破了膽的尖利叫聲,如同利刃劃破絲綢,瞬間刺破了圍場上下一片祥和的氣氛。
隨行的王公大臣們瞬間亂作一團,平日里的威儀和風度蕩然無存。
有的驚慌失措,從馬上滾鞍落地,狼狽不堪;有的則瑟縮在侍衛身后,臉色煞白,連握著弓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發抖。
乾隆心中也是一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那塊溫潤的羊脂玉佩。
他身下的坐騎“萬里云”受了驚嚇,長嘶一聲,猛地人立而起,險些將這位萬乘之尊掀翻在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玄色身影,如離弦之箭般從慌亂的人群側翼猛地射出。
他的動作快得幾乎只剩一道殘影,在眾人尚未看清他是誰時,他已在飛馳的馬背上挽弓搭箭,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分遲滯。
兩聲尖銳的破空之音幾乎同時響起。
兩支包裹著勁風的羽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嘯叫,精準無誤地釘入了兩只猛虎的要害。
沖在前面的那只猛虎,左眼被利箭貫穿,巨大的沖擊力帶著它踉蹌著前沖了兩步,發出一聲短促而沉悶的哀嚎,隨即轟然倒地,再無聲息。
后面那只更為雄壯的猛虎,則被射中了前胸,劇痛讓它徹底瘋狂,發出一聲震動山林的狂嘯,正欲轉身逃竄,另一支角度刁鉆的箭矢卻已接踵而至,從它張開的巨口中射入,貫穿了咽喉。
煙塵緩緩落定,圍場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眾人這才看清,那射箭之人,是個身材異常魁梧的侍衛。
他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勁裝,上面沾滿了塵土,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驚慌或得意,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毫無波瀾。
乾隆撫著狂跳的胸口,驚魂稍定,隨即爆發出一陣暢快淋漓的大笑:“好!好一個勇士!說吧,你要金要銀,要官要爵,朕今日都賞給你!”
那侍衛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快步上前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卻不帶一絲張揚:“回皇上,奴才海蘭察,護駕乃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居功。
若皇上非要賞賜,就……就請皇上賞個宮女,給奴才侍奉左右吧。”
01
海蘭察的故鄉,在遙遠的布特哈八旗地界,那是黑龍江畔一片廣袤而又苦寒的土地。
與京城那些世代簪纓、鐘鳴鼎食的滿洲上三旗不同,布特哈的旗丁,大多是世代以打牲、捕魚為生的獵戶和農夫。
朝廷將他們編入八旗,與其說是看重他們的戰力,不如說是為了利用他們來防備和監視北方的邊境異動。
而海蘭察的家,在布特哈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一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幾畝貧瘠的薄田。
他的父母,是那種最本分的莊稼人,最大的心愿,就是他能像他們一樣,安安分分地在黑土地里刨食,然后娶一個鄰村的姑娘,生下幾個能下地干活的娃,如此往復,直到生命的盡頭。
可海蘭察,天生就是一塊“不安分”的料。
當別家的孩子還在田埂上玩著泥巴,追逐蜻蜓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蹲在村里老獵戶的家門口,一言不發地看著老獵戶如何熟練地剝下一張完整的虎皮,如何用磨石細細地打磨淬毒的箭頭。
當夜深人靜,所有人都已進入夢鄉時,他卻偷偷揣著父親那把早已老舊的樺木弓,跑到屋后的山坡上,對著清冷的月亮練習臂力,一遍又一遍,直到雙臂酸麻,手指被弓弦磨出血泡也不肯停下。
十五歲那年,他做了一件讓整個村子都為之震驚的事。
他瞞著家人,跟著一隊外出巡邏的八旗兵,去了三十里外的哨所。
回來的時候,他肩上赫然扛著一只半大的野狼。
他輕描淡寫地對眾人說,是路上偶然撞見的,他徒手擰斷了那畜生的脖子。
他的父親氣得抄起門后的扁擔就要打他,卻被他一句冷靜的問話堵得啞口無言。
他說:“阿瑪,種地,真的能種出一條活路來嗎?”
在布特哈,八旗兵丁的日子,遠不如外人想象得那般風光。
他們沒有朝廷撥發的固定俸祿,只有每月幾升米、幾兩碎銀的微薄兵餉。
平日里的任務,不是頂著風雪巡邊,就是看守荒無人煙的驛站,偶爾還要幫著官府押送糧草。
這些活計不僅勞累,還常常被那些來換防的滿洲八旗兵丁瞧不起,罵他們是“只配聞牲口臭的粗人”。
可海蘭察偏偏覺得,這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至少,我們手里有刀,”他常常對身邊抱怨的同袍說,“總比手里只有一把鋤頭要強。”
機會,在乾隆二十年這一年,終于來了。
朝廷決定再次對西北的準噶爾部用兵,下旨從布特哈八旗征調一批精銳兵丁入關參戰。
海蘭察第一個報了名。
臨行前,母親流著淚往他的懷里塞了一塊用鹽巴腌得硬邦邦的臘肉,不善言辭的父親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沙啞著嗓子說了句:“活著回來。”
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從黑土地里鉆出來的“野小子”,竟真的會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闖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在一次慘烈的遭遇戰中,他在混戰里單槍匹馬,硬生生從亂軍之中,將準噶爾部的悍將首領巴雅爾活捉了過來——那可是讓清軍主力頭疼了整整半年的一個心腹大患。
消息傳到京城,乾隆皇帝龍顏大悅,不僅親筆御賜了他“額爾克巴圖魯”(蒙古語中“英勇的戰士”)的封號,更是一紙調令,將他從前線直接調入了防衛森嚴的紫禁城,成為了皇帝身邊的一名御前侍衛。
從布特哈的田埂,到紫禁城的紅墻。
海蘭察用一把刀,一張弓,硬生生地為自己劈開了一條通天之路。
可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御前侍衛這個身份,聽著風光無限,實則卻是在刀尖上行走,步步驚心。
在皇帝身邊當差,哪怕是咳嗽的聲音大了點,都有可能被安上一個“驚擾圣駕”的彌天大罪。
他必須比在戰場上時更謹慎,更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鋒芒。
02
成為御前侍衛的海蘭察,日子過得比在邊關時更加艱難。
每天,天還沒亮,他就得從硬板床上爬起來,穿戴好那身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鎧甲和朝服,像一尊雕像般守在乾清宮的門外,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盛夏時節,鎧甲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在身上,汗水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痛;數九寒冬,鎧甲又凍得像一具冰殼,寒氣順著縫隙鉆進骨頭里,冷得人直打哆嗦。
可他,連稍微活動一下筋骨都不敢。
他周圍的同僚,不是根正苗紅的滿洲貴族子弟,就是功勛卓著的功臣之后。
他們看向海蘭察的眼神里,總是毫不掩飾地帶著幾分輕蔑與審視——一個從布特哈來的“土包子”,憑什么能和他們站在一起,沐浴在天子的榮光之下?
有一次,一位姓富察的年輕侍衛在與他擦肩而過時,故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把他剛剛從太監手里接過的、準備呈給皇上的茶盞,撞翻在地。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位富察侍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布特哈的粗人,這雙手,怕是拿不慣咱們內務府造的官窯杯子吧?”
海蘭察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跪下,用手去收拾那些鋒利的碎瓷片。
一片碎瓷劃破了他的手指,鮮血瞬間涌了出來,他也只是將受傷的手指攥進掌心,一聲不吭。
他知道,在紫禁城這個地方,拳頭硬,遠不如背景硬。
逞一時之快,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可他的勇猛,終究是藏不住的。
就在圍獵前的三個月,乾隆帝在御花園里散步,興致頗高。
突然,從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假山后面,猛地竄出一條體型碩大的黑色野狗(后來查明是哪個太監沒看管好的名貴獵犬),徑直撲向了乾隆的龍袍袍角。
周圍的侍衛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海蘭察已經如同獵豹般飛身撲上,在獵犬的利齒觸碰到皇上衣角的前一剎那,一記干凈利落的側踹,將那條足有半人高的獵犬狠狠地踹飛了出去。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讓剛剛受了驚嚇的乾隆都愣了愣神。
“你叫什么名字?”乾隆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跪倒在地的侍衛,沉聲問道。
“回皇上,奴才海蘭察。”他低著頭,恭敬地答道。
乾隆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可第二天,宮里的總管太監便親自過來傳話,將他的站班位置,從外圍調到了更靠近皇帝寢宮的核心區域。
日子一天天過去,海蘭察漸漸摸清了宮里的生存法則:話要少說,眼要多看,不該問的永遠別問,不該碰的永遠別碰。
他親眼見過,一位前途無量的侍衛,只因為私下替皇后給娘家遞了一句話,就被多疑的皇帝猜忌,最后尋了個由頭,發配到了冰天雪地的寧古塔,永世不得回京。
他也親眼見過,一位曾經紅得發紫的總管太監,只因為揣度錯了圣意,辦了一件皇上不滿意的事,一夜之間就從云端跌落泥里,被派去守皇陵了。
這里的榮耀,就像是刀尖上涂抹的一層蜂蜜,想要品嘗那份甜美,就得有不怕被鋒刃割破喉嚨的覺悟。
他開始有些懷念布特哈的日子,那里雖然貧苦,但至少,心是自由的。
可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父母還在家鄉眼巴巴地等著他光宗耀祖,那些曾經嘲笑過他的人,也還在等著看他從高處摔下來的笑話。
他只能繼續往前走,像當初在邊關的戰場上一樣,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積攢起來,等待一個,能讓他真真正正站穩腳跟的機會。
而這個機會,就在那場秋風蕭瑟的木蘭圍獵中,猝不及防地,來了。
03
圍場上的風還在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眾人的眼。
海蘭察依舊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寬厚的額頭緊緊抵著冰冷的塵土,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潭。
乾隆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眼中的贊許之色更濃,他突然笑了:“哦?
只要一個宮女?
你可知道,憑你今日這救駕的大功,就算是要個郡主、要個格格,朕也能立刻給你指婚?”
海蘭察重重地叩首,聲音里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動搖:“奴才不敢。
郡主格格都是金枝玉葉,奴才一介粗人,配不上。
奴才只求一個能縫補漿洗,知冷知熱的宮女,伺候奴才起居,便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周圍的大臣們又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人覺得他愚不可及,錯失了這飛黃騰達的絕佳機會;也有人覺得他城府極深,是在故作姿態——誰不知道,皇帝的賞賜,有時候只是一個“引子”。
今日要個宮女,顯得不貪,皇帝念著這份救命的情分,明日的好處,難道還能少得了他的?
可只有海蘭察自己心里清楚,他要的,根本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好處”。
他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三個月前,在御花園里偶然撞見的那一幕。
那天他正好輪休,抄近路路過長春宮的后院墻根時,無意中看見一個穿著最普通青布裙的小宮女,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給一只瘸了腿的流浪貓喂食。
那個宮女梳著簡單的雙丫髻,手上還沾著些許泥土,可她喂貓時的眼神,卻溫柔得像布特哈春天里融化冰雪的陽光。
他當時并沒有太在意,只是覺得,在這座處處講究規矩體面的宮里,竟還有這樣“不怕臟”的人。
后來,他又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見過她幾次。
有時,她是在給一株快要枯萎的花澆水;有時,她是在縫補一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像別的宮女,要么削尖了腦袋想討好管事太監,要么就偷偷打量著每一個路過的權貴,眼中充滿了欲望和算計。
有一次,他聽見兩個小太監在背后議論,說那個宮女名叫“阿古拉”,是個新來的蒙古人,家里在草原上遭了災,才被旗主送進宮里當差。
因為性子太直,不會說奉承話,總是被管事的嬤嬤找茬欺負。
海蘭察的心里,沒來由地動了一下。
他自己也是苦出身,最是知道“不會說話”這四個字,在宮里會活得有多艱難。
那天他正好當值巡邏,便故意“路過”阿古拉被管事嬤嬤罰跪的地方,腳下一個“不小心”,踢翻了嬤嬤拿在手里準備打人的鞭子,還“順帶”將自己腰間掛著的一包干糧,悄無聲息地丟在了阿古拉的腳邊。
阿古拉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干凈的眸子里,有驚訝,有不解,還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感激。
從那一刻起,海蘭察的心里,就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也曾想過,借著這次救駕的潑天之功,為自己求一個一官半職,讓父母臉上有光。
但他比誰都清楚乾隆皇帝的為人——這位天子,英明睿智,也精于算計。
他賞賜得越多,看得就越緊。
今日你求了高官,明日若是在差事上有一點差錯,那就是“辜負圣恩”、“恩將仇報”;可若是求一個宮女,既顯得自己“忠誠樸實、沒有野心”,又能了卻心中的一樁小小的心愿。
再說,他看得出,阿古拉是個實在人,不像宮里那些揣著八百個心思的女人。
娶這樣的人回家,夜里至少能睡個安穩覺。
乾隆見他態度如此堅決,越發覺得他是個難得的“忠臣”,當即龍顏大悅,拍板道:“好!
朕準了!
回頭就讓內務府總管挑一個最伶俐、最漂亮的宮女賞給你!”
海蘭察剛要叩頭謝恩,卻聽乾隆話鋒一轉,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繼續說道:“不過,這宮女,得由你自己來挑。
朕倒要看看,咱們的‘額爾克巴圖魯’,究竟能看上什么樣的女子。”
這話一出,海蘭察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想著,回頭私下里向總管太監指明要阿古拉就行了。
可皇帝卻讓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自己挑”。
這就意味著,他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一眾宮女里,選出一個人來——若是挑了個容貌平平、不起眼的,旁人會嘲笑他沒見識,丟了“勇士”的臉面;若是挑了個長得漂亮的,又難免會被人說成是“好色之徒”。
更麻煩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阿古拉現在身在何處,能不能被帶到他的面前來。
那邊,總管太監已經尖著嗓子,讓人去傳各宮當值的宮女了。
很快,一排排穿著統一青布裙的年輕宮女,低著頭,如同驚弓之鳥般,從遠處的營帳后面走了過來,像一片移動的、了無生氣的青草地。
海蘭察站在那里,后背挺得筆直,但垂在身側的手,手心已經微微滲出了汗。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這一挑,不僅關系到他能不能娶到自己想娶的人,更關系到乾隆皇帝,以及滿朝文武,將會如何重新定義他這個人。
隊伍越來越近,他的目光如同鷹隼一般,飛快地掃過一張張因恐懼而低垂的臉,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他看見了那雙眼睛——還是那么干凈,像被雪水洗過的天空。
那雙眼睛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正悄悄地抬起來,飛快地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是阿古拉!
她竟然真的就在這支隊伍里!
海蘭察心中一喜,剛要開口,卻清清楚楚地看見,站在阿古拉身后的一個宮女,趁著眾人不注意,偷偷往阿古拉的腳下丟了一塊小小的石子。
阿古拉一個踉蹌,險些當眾摔倒,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海蘭察的目光猛地一沉,他順著那個丟石子的宮女往上看去,竟發現她的袖口處,用銀線繡著一朵若隱若現的小小玉蘭花——那是慧貴妃宮里貼身宮女才有的特殊記號。
這是怎么回事?
阿古拉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怎么會得罪了貴妃宮里的人?
海蘭察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看著緩緩走到面前、停下腳步的宮女隊伍,又抬頭看了看龍輦上那位一臉笑意、饒有興致的乾隆皇帝,突然意識到,今天這“挑宮女”的事,恐怕遠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他深吸一口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指向人群。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瞬間聚焦在了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