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啊,今兒個就不去殺那幾盤了,剛退下來,渾身不得勁兒,想一個人清凈清凈。”周建國略帶沙啞的聲音對著電話那頭說道,婉拒了老棋友的邀約。
掛了電話,屋里頓時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
他踱步到陽臺,六月的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燥熱,拂過他已有些花白的鬢角。
退休后的生活,像一杯溫吞水,平淡卻也讓他生出幾分無所適從的悵惘。
眼前這空落落的家,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樁壓在心頭整整十八年的事,想起他那命運多舛的外甥女,林曉燕。
01
六月的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燥熱,拂過江州市的每一個角落。
對于剛剛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周——周建國來說,這風似乎也吹走了他半輩子的忙碌和喧囂,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站在自家陽臺上,看著樓下公園里那些悠閑散步的老伙計們,心里頭五味雜陳。
退休了,本該是享清福的時候,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是啊,少了那份每天按時按點的緊張感,也少了那些需要他去操心、去解決的“麻煩事”。
周建國在一家國營工廠干了一輩子,從學徒工一直干到車間主任,手底下管著百十號人,是個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物。
在家里,他也是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都得靠他撐著。
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老伴兒前幾年也走了,這偌大的房子,更顯得空落落的。
他端起手邊的茶杯,呷了一口。
茶是好茶,女兒孝敬的,可喝到嘴里,卻總覺得不如以前在辦公室里那把用了十幾年的搪瓷缸子泡出來的釅茶有滋味。
或許,人就是這樣,習慣了某種生活,突然慢下來,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這幾天,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尤其是關于他那個外甥女——林曉燕的事情。
曉燕是姐姐周建芳的獨生女兒,從小聰明伶俐,模樣也俊俏,是他們周家這一輩里最出挑的孩子。
周建國自己沒有女兒,打心眼兒里疼這個外甥女,幾乎把她當親閨女看待。
可就是這個他最疼愛的外甥女,卻在十八年前,做了一件讓整個家族蒙羞,讓他姐姐差點哭瞎了眼的事情——她跟著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私奔了。
那年曉燕才二十出頭,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在市里一家不錯的單位。
家里正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物色了好幾個條件相當的年輕人,可她一個都看不上。
誰也沒想到,她心里早就藏了一個人。
那個人,據說是她在大學里認識的,比她大幾歲,家里條件一般,工作也不穩定,整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家里人自然是一百個不同意,尤其是姐姐和姐夫,更是氣得跳腳。
可曉燕那孩子,平時看著文文靜靜的,骨子里卻犟得很。
任憑家里人怎么勸說,怎么阻攔,她都鐵了心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最后,在一個雨夜,她留下了一封信,帶走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和幾件簡單的行李,就那么義無反顧地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從此杳無音訊。
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周家人的心上。
姐姐周建芳因為這事,大病了一場,頭發白了大半。
姐夫林國棟,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也因此變得沉默寡言,整日唉聲嘆氣。
周建國作為舅舅,心里也堵得慌。
他氣曉燕的不知好歹,辜負了父母的養育之恩;也氣那個拐走他外甥女的男人,毀了一個好好的姑娘,一個好好的家。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這十八年里,周家人不是沒有想過辦法尋找曉燕,報警、托人打聽,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卻始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消息。
時間久了,大家似乎也漸漸絕望了,只是在逢年過節,或者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才會觸景生情,想起那個曾經給家里帶來無數歡樂,也帶來巨大傷痛的女孩。
周建國放下茶杯,眼神飄向遠方。
退休后的日子,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去咀嚼這些過往。
他時常在想,曉燕現在過得怎么樣?那個男人對她好不好?她有沒有后悔過當初的決定?
這些問題,像一團亂麻,纏繞在他的心頭,解不開,也放不下。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退休后的生活并沒有像周建國想象中那樣迅速變得豐富多彩。
他嘗試過去公園里跟老伙計們下棋、打太極,也嘗試過報名老年大學的書法班,但總覺得那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心底里那個關于外甥女林曉燕的疙瘩,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消解,反而愈發清晰起來。
尤其是在一個多月前,他去醫院探望生病的姐姐周建芳時,這種感覺達到了頂峰。
姐姐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原本烏黑的頭發已經全白了,眼神也渾濁不堪。
看到弟弟來了,她強打起精神,拉著周建國的手,聲音嘶啞地反復念叨著:“建國啊,姐姐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見曉燕一面……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死是活,過得好不好……”
周建國聽著姐姐的話,心里像被針扎一樣難受。
他知道,這十八年來,姐姐沒有一天不在思念女兒。
嘴上說著狠話,說再也不認這個女兒了,可心里卻比誰都惦記。
這些年,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恐怕也是因為這塊心病。
從醫院出來,周建國的腳步異常沉重。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了。
以前總說工作忙,沒時間,現在退休了,有大把的時間,如果再不替姐姐了卻這個心愿,他怕自己將來會后悔一輩子。
可是,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呢?
十八年了,一點線索都沒有。
就在周建國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
那是他整理舊物時,在一個塵封多年的抽屜角落里,發現了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曉燕,笑靨如花,身邊站著一個模糊的男性身影,背景似乎是一個南方小鎮的特色建筑。
這張照片,當年曉燕私奔后不久,有人匿名寄到家里的,信封里只有照片,沒有留下任何字跡。
當時家里人都氣瘋了,姐夫林國棟差點把照片撕了,還是周建國偷偷藏了下來,想著或許將來能有點用處。
他盯著照片上的背景看了很久,那獨特的建筑風格,那郁郁蔥蔥的亞熱帶植物,都指向了一個大概的區域——南方。
可是,南方那么大,具體是哪里呢?
周建國想起了曉燕當年的一些事情。
她大學學的好像是……園林設計?還是植物學?
記不太清了。
但他記得,曉燕特別喜歡一種叫做“三角梅”的花,曾經說過,以后想去一個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三角梅盛開的地方生活。
三角梅,南方……這兩個線索在他腦海中盤旋。
他開始上網查閱資料,又去圖書館翻閱地理雜志。
經過一番努力,他大致鎖定了一個范圍——閩南或者兩廣沿海的一些小城市。
這些地方氣候溫暖濕潤,盛產三角梅,而且經濟相對不那么發達,生活節奏也比較慢,適合隱姓埋名地生活。
有了大致方向,周建國的心又活泛起來。
他決定,親自走一趟。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再也抑制不住。
他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包括病重的姐姐。
他怕萬一找不到,反而讓姐姐空歡喜一場,徒增傷悲。
他開始默默地做準備。
先是去銀行取了些錢,又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一些常用藥品。
他還特意買了一部帶導航功能的智能手機,學著怎么使用地圖軟件。
對于一個用慣了老年機的他來說,這無疑是個不小的挑戰。
出發前一晚,周建國幾乎徹夜未眠。
他既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
興奮的是,他終于要為解開困擾家族多年的心結邁出實質性的一步;忐忑的是,前路未知,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十八年了,曉燕變成了什么樣子?
她會愿意見自己嗎?
那個男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甚至在心里預演了無數次見面的場景,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是該嚴厲地質問她,還是該溫和地勸導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須去。
為了姐姐,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未曾割舍的親情。
03
南下的火車哐當哐當,載著周建國復雜的心情,一路向著未知的遠方駛去。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沒有老伴的陪伴,沒有單位的安排,一切都顯得有些陌生和不適。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從熟悉的北方平原,逐漸變成了丘陵起伏、綠意盎然的南方景象。
他按照自己搜集到的信息,第一站選擇了一個叫做“鷺城”的沿海小城。
據說這里三角梅開得最盛,而且城市規模不大,如果曉燕真的在這里,應該比較容易打聽到。
下了火車,一股濕熱的空氣夾雜著淡淡的海腥味撲面而來,讓周建國有些不太適應。
他按照手機導航的指引,找了一家離汽車站不遠的小旅館住下。
旅館的條件很一般,房間狹小,設施也有些陳舊,但還算干凈。
簡單安頓下來后,周建國顧不上旅途的疲憊,立刻就開始了他的尋人之旅。
他沒有什么高明的辦法,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拿著那張已經有些模糊的舊照片,逢人就問。
他先從旅館附近的小巷子開始,挨家挨戶地打聽。
那些操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居民,大多只是好奇地打量他幾眼,然后搖搖頭,表示不認識照片上的人。
有些人比較熱心,會多問幾句,但當聽說他要找的是十八年前來這里的人時,也都紛紛表示無能為力。
十八年,足以讓一個小孩子長大成人,也足以讓一個地方的面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阿伯,你有沒有見過照片上這個女孩子?大概十八年前來的。”周建國舉著照片,用他那帶著北方口音的普通話,盡可能清晰地問道。
“十八年前?那么久啦!”一個正在自家門口擇菜的老阿婆瞇著眼睛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周建國,“妹仔倒是生得水靈,可惜哦,沒印象。”
這樣的對話,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周建國重復了無數遍。
他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希望能查到一些線索,但由于年代久遠,而且曉燕很可能改了名字,根本無從查起。
他又去了那些可能有外來人口聚集的工廠區、批發市場,甚至是一些偏僻的城中村。
鷺城確實如傳說中那樣,處處可見盛開的三角梅,紅的、紫的、粉的,一簇簇,一叢叢,熱烈而奔放。
可周建國卻無心欣賞這些美景,他的心里只有焦急和失望。
每當看到那些與曉燕年齡相仿的女子,他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希望能在人群中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而,每一次希望升起,又每一次都重重地跌落。
時間一天天過去,帶來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
鷺城幾乎被他跑遍了,卻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周建國感到一陣陣的疲憊和沮喪。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錯了?
曉燕會不會根本就不在這個城市?
或者,她早已離開了?
這天傍晚,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旅館,癱坐在吱呀作響的床上,心里充滿了無力感。
窗外,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色,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
這個陌生的城市,美麗而喧囂,卻似乎沒有他要找的人的絲毫蹤跡。
他拿出那張舊照片,照片上曉燕的笑容依然燦爛,可在他看來,卻多了一絲苦澀。
他喃喃自語道:“曉燕啊曉燕,你到底在哪里啊?舅舅真的快找不動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放棄,打道回府的時候,旅館的老板娘敲門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周大哥,看你這幾天都沒怎么好好吃飯,我給你下了一碗面,趁熱吃吧。”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本地女人,心地很善良,這幾天看周建國為了找人奔波勞碌,也替他著急。
“哎呀,太謝謝你了,讓你費心了。”周建國有些不好意思。
“客氣什么,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
老板娘把面條放在桌上,隨口問道:“周大哥,你那外甥女,當年是跟什么人一起來的?你還記得嗎?”
周建國嘆了口氣:“就記得是個男的,比她大幾歲,其他的……也說不上來。當時家里人都氣糊涂了,也沒心思去打聽那個男的底細。”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對了,我記得曉燕信里提過一句,說那個男的……好像會畫畫,是個畫畫的。”
“畫畫的?”老板娘眼睛一亮,“我們這里倒是有個地方,聚集了不少畫畫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來的。
就在城西那邊,有個叫‘藝術村’的地方,要不,你去哪里看看?說不定能碰到認識的人。”
“藝術村?”周建國精神一振,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嗎?那太好了!老板娘,謝謝你啊,這個消息太重要了!”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
04
第二天一大早,周建國就迫不及待地按照老板娘的指點,乘公交車前往城西的“藝術村”。
那地方比他想象的要偏僻一些,在一片老舊的廠房區和幾條錯綜復雜的小巷深處。
空氣中彌漫著油彩、松節油和一種說不出的混合氣味。
一些房屋的外墻上涂滿了各種各樣的涂鴉,有的色彩鮮艷,有的怪誕離奇,處處透著一股與城市主流格格不入的文藝氣息。
周建國深吸一口氣,心里既緊張又期待。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依舊拿著那張舊照片,開始在藝術村里穿梭。
這里的氛圍與市中心截然不同,人們的穿著打扮也更加隨意和個性化。
他走進一家家畫廊、工作室,向那些埋頭創作的藝術家們打聽。
有些人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不要打擾;有些人則會好奇地接過照片看幾眼,但大多都表示不認識。
“請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大約十八年前來的,會畫畫的男人,可能帶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周建國不厭其煩地重復著他的問題。
時間一點點流逝,太陽漸漸升高,藝術村里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一些游客和藝術愛好者慕名而來,在各個工作室之間流連。
周建國的心情也隨著一次次的失望而起起伏伏。
就在他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時,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一個畫室門口的榕樹下,悠然自得地喝著茶。
老人穿著樸素的棉布衣裳,戴著一副老花鏡,面前擺著一個小畫板,上面是一幅尚未完成的風景寫生。
周建國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恭敬地問道:“老師傅,打擾您一下,我想向您打聽個人。”
老人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睿智。
他放下茶杯,示意周建國坐下說。
周建國把照片遞了過去,又把曉燕和那個男人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特別強調了“十八年前”和“會畫畫”這兩個信息。
老人接過照片,仔細端詳了許久。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曉燕年輕的面龐,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這個女娃娃……”老人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有點面善……但是,十八年了,太久了……”
周建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老師傅,您再仔細想想,是不是見過?或者聽說過什么?”
老人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不敢肯定。十八年前,來這里的畫畫的人很多,留下的少,走的更多。那個時候,這里還很荒涼,不像現在這么熱鬧。”他頓了頓,又指著照片上模糊的男性身影問道:“這個男的,你對他有什么印象嗎?比如,他擅長畫什么類型的畫?或者有什么特別的習慣?”
周建國努力回憶著,但關于那個男人的信息實在太少了。
他只記得姐姐曾經哭訴過,說那個男人油嘴滑舌,把曉燕哄得團團轉。
至于畫畫的風格和習慣,他一無所知。
“這個……我還真說不上來。”周建國有些汗顏。
老人嘆了口氣:“這就難辦了。畫畫的人,大多有些特立獨行,如果能知道他的一些特點,或許還能有些線索。”
就在周建國感到希望再次變得渺茫時,老人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了,十八年前……我想想……那個時候,好像是有那么一對年輕男女來過這里。
男的確實是畫畫的,女的……嗯,好像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很文靜,不太愛說話。”
周建國的心“砰”地一下劇烈跳動起來:“那他們……他們長什么樣子?跟照片上像嗎?”
老人瞇起眼睛,努力回憶著:“時間太久了,記不太清了。不過,我記得那個男的,好像喜歡畫風景,尤其是喜歡畫海。
他畫的海,跟別人畫的不太一樣,很有……嗯,很有沖擊力。”
他又看了看照片上的曉燕,“這個女娃娃,如果我沒記錯,當年他們來的時候,她好像……好像懷孕了。”
“懷孕了?”周建國大吃一驚。
這個消息,如同一個炸雷在他耳邊響起。
曉燕當年私奔的時候,居然已經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
這件事,家里人可一點都不知道啊!
如果真是這樣,那曉燕這些年,豈不是……
一時間,周建國心里百感交集,說不出是震驚、憤怒,還是心疼。
“是的,我應該沒記錯。”老人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們在這里待的時間不長,大概也就一兩年吧,后來就聽說他們搬走了,具體搬到哪里去了,我就不知道了。”
“搬走了?”周建國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澆了一盆冷水。
但他很快又振作起來,“老師傅,那您知不知道他們后來可能去了哪里?或者,有沒有留下什么聯系方式?”
老人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你可以去村委會問問,以前這里的外來人口都需要登記的,說不定能查到點什么。”
雖然線索再次中斷,但至少,周建國確認了曉燕和那個男人曾經在這個藝術村生活過,而且,曉燕還懷了孕。
這個消息,讓他對接下來的尋找,有了一絲新的方向。
告別了那位好心的老畫家,周建國立刻趕往藝術村的村委會。
村委會的辦公室不大,只有一兩個工作人員。
聽了周建國的來意,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倒是很熱情,答應幫他查查當年的檔案。
由于年代久遠,檔案都已經泛黃發脆了。
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翻閱著,周建國則在一旁緊張地等待著。
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那么漫長。
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工作人員終于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歉意:“周先生,不好意思,十八年前的檔案,記錄比較混亂。我們查到當年確實有一些外來畫家登記過,但符合您描述的,并且帶著一個年輕女性的,有好幾個。而且,很多人的登記信息都不太完整,也沒有留下明確的去向。”
周建國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線索就這么斷了?
就在這時,那個工作人員突然又“咦”了一聲,從一堆舊檔案里抽出一張殘破的登記卡片:“這個……周先生,您看看,這張卡片上登記的,是一個叫‘林曉’的女人,年齡和您說的差不多,登記時間也是在十八年前。她的籍貫,寫的是江州市。您外甥女是不是叫林曉燕?”
“對對對!我外甥女就叫林曉燕!江州市人!”周建國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林曉,會不會是她改了名字?”
“很有可能。”工作人員指著卡片上的另一個名字,“跟她一起登記的,還有一個男人,叫‘陳默’。職業一欄,寫的是‘自由畫家’。”
陳默!周建國把這個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幾遍。
會是他嗎?那個拐走曉燕的男人,就叫陳默?
“那……那他們后來搬到哪里去了?有沒有記錄?”周建國急切地問道。
工作人員搖了搖頭:“卡片上沒有記錄他們的去向。不過……”他指著卡片角落里一個幾乎看不清的印章,“這里有一個遷出章,上面好像寫著……‘榕安縣’。”
“榕安縣?”周建國對這個地名很陌生。
“是的,榕安縣是我們鄰市下面的一個縣城,離這里大概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山路比較多,交通不太方便。”工作人員解釋道。
榕安縣!不管多遠,不管多難走,他都必須去!
05
從藝術村出來,周建國顧不上吃午飯,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前往榕安縣的車票。
榕安縣比鷺城要小得多,也顯得更加閉塞和落后。
街道不寬,兩旁的建筑也多是些有些年頭的低矮樓房。
空氣中彌漫著山里特有的清新和濕潤,但也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貧瘠氣息。
周建國找了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小旅館住下。
這一次,他的心情比在鷺城時要踏實一些,因為他感覺自己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第二天,他開始在榕安縣城里打聽。
有了具體的姓名和大致的時間范圍,打聽起來就相對容易一些了。
他先去了當地的戶籍管理部門,希望能查到林曉或者陳默的登記信息。
“同志,我想查兩個人,一個叫林曉,女,大約四十歲左右,十八年前可能從鷺城那邊遷過來的。還有一個叫陳默,男,比女的大幾歲,是個畫畫的。”周建國向窗口的工作人員說明來意。
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婦女,態度還算和氣。
她接過周建國遞過去的身份信息,在電腦上查詢起來。
“林曉……陳默……”她一邊敲擊著鍵盤,一邊自言自語。
周建國的心再次懸了起來,他屏住呼吸,等待著結果。
過了幾分鐘,工作人員抬起頭,看著周建國說道:“查到了。確實有一個叫林曉的女人,年齡和籍貫都對得上,是十七年前從鷺城遷過來的。
她的丈夫叫陳默,職業登記的是‘個體工商戶’,備注是‘美術工藝品制作’。”
“太好了!太好了!”周建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那他們現在住在哪里?您能告訴我地址嗎?”
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按照規定,我們不能隨意透露公民的住址信息。不過,看您這么大年紀,大老遠跑來找人也不容易……”
她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您一個大概的地址范圍,您自己去找找看。他們登記的住址是在城南的‘榕樹巷’那一帶。”
“榕樹巷?好的好的!太感謝您了,同志!”周建國連聲道謝,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
榕樹巷,一聽這個名字,就充滿了年代感。
周建國按照工作人員的指引,一路打聽著,終于找到了這條隱藏在縣城老城區深處的小巷。
巷子很窄,僅容兩人并排通過。
兩旁是青磚黛瓦的老房子,有些墻壁已經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的黃土。
巷子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枝繁葉茂,氣根垂落,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默默守護著這條古老的巷陌。
周建國的心跳得很快,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曉燕,他的外甥女,很可能就住在這里。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了榕樹巷。
巷子里很安靜,偶爾能聽到幾聲雞鳴犬吠,還有從某戶人家里傳出來的模糊的電視聲音。
他放慢了腳步,仔細觀察著兩旁的門牌。
“榕樹巷1號……榕樹巷3號……”
這里的門牌有些混亂,有的已經殘缺不全。
他只能挨家挨戶地看,挨家挨戶地辨認。
走到巷子中段的時候,他看到一戶人家的院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個略顯陳舊的木牌,上面用隸書寫著“靜心畫苑”四個字。
畫苑?難道這里就是陳默的工作室?
周建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輕輕推開了虛掩的院門。
院子不大,收拾得倒還算干凈整潔。
院子中央也有一棵榕樹,雖然不如巷口那棵那么高大,但也枝繁葉茂,灑下一片濃密的綠蔭。
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幾把竹椅。
院子的角落里,堆放著一些畫板、顏料和一些尚未完工的木雕半成品。
“請問……有人在家嗎?”周建國試探著喊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里屋的門簾一挑,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當看清那個人的面容時,周建國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個女人,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出頭的年紀。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一些痕跡,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頭發也有些干枯,但依然能看出年輕時姣好的容顏輪廓。
她的身形有些消瘦,穿著樸素的家常衣服,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滄桑。
盡管十八年的時光改變了許多,但周建國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正是他日思夜想、苦苦尋找的外甥女,林曉燕!
“曉……曉燕?”周建國聲音顫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林曉燕也愣住了。
她抬起頭,看向院門口的周建國,眼神中充滿了驚愕、茫然,還有一絲慌亂。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又發不出聲音。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十八年的隔閡,十八年的思念,十八年的怨與痛,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言的對視。
周建國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眼前的曉燕,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嬌憨任性的年輕女孩了。
她的臉上,寫滿了生活的艱辛和歲月的磨礪。
“舅……舅舅?”終于,林曉燕顫抖著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哎!是我!曉燕,我是舅舅啊!”周建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奪眶而出。
他快步走進院子,來到林曉燕面前。
林曉燕的眼圈也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她低下頭,似乎有些不敢看周建國。
“你……你這些年……過得好嗎?”周建國哽咽著問道,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林曉燕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那棵老榕樹的葉子在微風中沙沙作響。
過了好一會兒,林曉燕才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苦澀的笑容:“舅舅,您……您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我……我退休了,就想來看看你。”周建國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簡單解釋道,“你媽媽……她很想你。”
提到母親,林曉燕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臉頰。
她轉過身,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媽……她還好嗎?”
“身體不太好,一直惦記著你。”周建國嘆了口氣,“曉燕啊,當年你……”
“舅舅,咱們進屋說吧。”林曉燕打斷了周建國的話,似乎不愿意在院子里談論那些過往。
她引著周建國走進里屋。
屋子里的光線有些昏暗,陳設也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一張舊木桌,幾把椅子,一個掉了漆的柜子,墻角堆著一些雜物。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油彩味。
周建國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就是曉燕這十八年來生活的地方嗎?
當年那個養尊處優的嬌嬌女,如今卻……
“舅舅,您坐。”林曉燕給周建國倒了一杯水,水是涼的,杯子也是一個帶著豁口的搪瓷杯。
周建國接過水杯,卻沒有喝。
他看著林曉燕,千言萬語堵在心口。
“曉燕,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家里人多擔心你嗎?你媽媽為了你,眼睛都快哭瞎了!”
終究,周建國還是沒能忍住,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
林曉燕低著頭,雙手緊緊地絞著衣角,沉默不語。
“那個男人呢?那個叫陳默的,他對你好不好?你們……你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周建國追問道。
提到陳默,林曉燕的身體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
她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著周建國:“舅舅,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爸媽,對不起您。但是,我不后悔。”
“不后悔?”周建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你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這就你想要的生活嗎?”
林曉燕的臉上露出一絲凄然的笑容:“日子是苦了點,但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夠了。”
“一家人?”周建國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你……你和那個陳默,有孩子了?”他想起了在藝術村聽到的消息。
林曉燕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溫柔:“嗯,我們有一個兒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
十七歲的兒子!周建國心中又是一震。
這么說,曉燕當年私奔的時候,是真的懷著孕走的。
這個傻丫頭,居然瞞了家里這么多年!
“孩子呢?他在哪里?上學了嗎?”周建國急切地問道。
“他……他在鎮上的高中讀書,住校,周末才回來。”林曉燕輕聲說道。
周建國看著林曉燕,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有心疼,有憤怒,也有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
十八年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孩子都那么大了,他還能說什么呢?
“曉燕,跟舅舅回家吧。你媽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真的很想你。不管你以前做錯了什么,她都會原諒你的。”周建國放緩了語氣,試圖勸說她。
林曉燕搖了搖頭,眼神堅定:“舅舅,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能回去。”
“為什么?難道你還想繼續過這種苦日子嗎?那個陳默,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為他付出?”周建國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氣。
“他……他對我和孩子都很好。”林曉燕的聲音有些低沉,“這些年,我們雖然過得清貧,但他一直很努力地撐著這個家。
他畫畫,做木雕,什么能掙錢的活兒都干。只是……他的運氣不太好,畫賣不出去,生意也不好做。”
周建國聽著,心里對那個素未謀面的陳默,不禁又多了幾分厭惡。
在他看來,就是這個男人,毀了曉燕的一生。
如果不是他,曉燕現在應該有體面的工作,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困守在這個偏僻貧窮的小縣城里,過著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他打量著這間簡陋的屋子,想象著曉燕這十八年來所經歷的艱辛,心中充滿了酸楚。
他想不通,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外甥女,怎么會甘心過這樣的生活。
“曉燕,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個陳默不讓你回家?”周建國壓低了聲音問道。
林曉燕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一絲哀求:“舅舅,您別逼我了。我有我的難處。回去的事,以后再說,好嗎?”
周建國看著她,知道再逼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這里面有些錢,你先拿著應急。孩子上學要花錢,別太苦了自己。”
林曉燕看著那個信封,眼圈又紅了:“舅舅,我不能要您的錢。”
“拿著吧,這是舅舅的一點心意。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想。”周建國把信封推到她面前,語氣不容置疑。
林曉燕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再拒絕,只是低聲說了一句:“謝謝您,舅舅。”
屋子里的氣氛有些沉悶。
周建國看著外甥女憔悴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再說些什么,卻又覺得說什么都顯得蒼白無力。
十八年的隔閡,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除的。
“那個……陳默呢?他什么時候回來?”周建國問道,他想見見這個男人,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他去鄰村送貨了,可能要晚點才能回來。”林曉燕回答道,眼神有些閃爍。
周建國點了點頭,心里卻有些疑慮。
他覺得林曉燕似乎在刻意回避談論陳默。
時間不早了,周建國想著自己還要趕回縣城的旅館,便起身準備告辭。
他心里盤算著,今天先這樣,等過幾天,再找機會和曉燕好好談談,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她跟家里聯系上。
“曉燕,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周建國站起身,叮囑道。
“舅舅,我送送您。”林曉燕也站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
陽光透過榕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舅舅正想要離開,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在門口,推開房門后,舅舅看見對方后愣住了,不禁說出“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