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深秋,北京的天空總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霾,寒風不時掠過街頭巷尾,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解放軍305醫院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廊里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護士的腳步聲和病房里傳來的微弱咳嗽聲。
兩名警衛員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身形高大的老人,老人的步伐有些蹣跚,但脊背依然挺得筆直。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衣領和袖口處都磨出了毛邊,卻洗得干干凈凈。
“到了,就是這間。”領路的醫院工作人員輕聲說道,聲音低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他輕輕敲了敲那扇漆成淺綠色的木門,門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門內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緊接著是那個熟悉卻又虛弱了許多倍的聲音:“請進。”
彭德懷站在門口,突然有些躊躇。
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舊軍裝,手指微微發抖,像是怕自己這副落魄的模樣會玷污了門內的那個人。
六年了,自從被從成都押回北京,他已經整整六年沒見過周總理。
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1967年的批斗會上,那時他們都被押著,連眼神交流都成了奢望,周圍是聲嘶力竭的口號聲和憤怒的謾罵聲。
“老總,進去吧。”身后的警衛小聲提醒,聲音里帶著一絲擔憂。
彭德懷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門。
病房里的光線并不明亮,窗戶半開著,秋風卷著消毒水的氣味在室內流轉,帶著絲絲涼意。
靠窗的病床上,一個消瘦的身影正試圖撐起身子,動作遲緩而吃力。
彭德懷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個曾經風度翩翩、永遠精神矍鑠的周總理,如今兩頰凹陷,面色蠟黃,眼窩深陷,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昔,透著睿智和溫和。
“彭老總……”周恩來先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快,快請坐。”
彭德懷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他快步走到床前,卻在離病床還有兩步的地方突然停住,站得筆直,如同當年在戰場上接受檢閱一般,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總理,彭德懷前來報到!”
這個突如其來的軍禮讓病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周恩來的眼圈瞬間紅了,他顫抖著抬起右手,想要回禮,卻因為虛弱而只能輕輕擺了擺:“老戰友啊……你我之間,不必這樣。”
彭德懷這才放下手,在床邊的椅子上緩緩坐下。
他注意到床頭柜上擺著一本翻開的《共產黨宣言》,書頁邊緣已經磨得發毛,旁邊是半杯水和幾瓶藥片,藥瓶上的標簽有些模糊。
“總理的身體……”彭德懷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聲音有些哽咽。
“還好,還能堅持工作。”周恩來微笑著,目光在彭德懷臉上細細打量,那目光仿佛要把他這些年的遭遇都看穿,“倒是你,老總,這幾年受苦了。”
彭德懷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苦笑,那笑容里滿是苦澀:“比起長征時候,算不得什么。”
提到長征,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距離感似乎一下子消融了。
周恩來的眼睛亮了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記得過草地時我發高燒,是你下令做了擔架,硬是讓人抬著我走了七天七夜。”
“那時候您病得厲害,連馬都騎不了。”彭德懷的聲音低沉下來,眼神有些迷離,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艱苦卓絕的歲月,“抬擔架的戰士后來有三個沒能走出草地,他們都是好樣的,為了革命,為了我們這些戰友……”
病房里一時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像是在訴說著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故事。
周恩來伸手握住彭德懷粗糙的大手,那雙手布滿了老繭,像是被歲月刻下的一道道傷痕:“革命路上,多少好同志犧牲了……我們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幸運。”
彭德懷感到總理的手冰涼而瘦削,骨節分明,仿佛輕輕一捏就會折斷。
他記得上次握手是在1958年的軍委擴大會議上,那時總理的手溫暖有力,在臺上作報告時神采飛揚,指揮若定,十六年過去,物是人非,曾經的意氣風發已被病痛和滄桑取代。
“總理還記得太行山反掃蕩嗎?”彭德懷突然問道,聲音有些顫抖,“那次鬼子包圍了八路軍總部,您帶著機關轉移,我帶著部隊掩護。”
“怎么不記得!”周恩來眼中閃過一絲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硝煙彌漫的戰場,“你在前面打阻擊,我們在后面燒文件。后來下大雨,山路泥濘得馬都走不了,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里跋涉。”
彭德懷點點頭,眼神中透著一絲自豪:“您把自己的馬讓給了傷員,自己拄著棍子走了一夜。那時候你就總是把危險留給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
周恩來輕輕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回憶的甜蜜:“那時候年輕啊……現在怕是走不動了。”
他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連忙從枕邊拿起手帕捂住嘴。
彭德懷看到手帕上沾染了暗紅的血跡,心頭一緊,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
他起身想叫醫生,卻被周恩來擺手制止:“老毛病了,不礙事。”
護士聞聲進來,熟練地為總理拍背、遞水,又檢查了輸液瓶。
彭德懷站在一旁,看著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如今連咳嗽都需要人照料,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等護士離開,周恩來調整了一下呼吸,神色變得嚴肅起來:“老總,這次請你來,是想親口告訴你,中央已經決定恢復你的組織生活。雖然暫時還不能安排具體工作,但這是個好的開始。”
彭德懷沉默了片刻,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喜,有疑惑,也有一絲擔憂:“謝謝總理關心。我這幾年在囚室里想了很多……有些話,想當面向您匯報。”
周恩來微微點頭,示意他繼續。
“我寫了近百萬字的材料,關于我的歷史,關于軍事工作,關于三線建設……”彭德懷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可是都被收走了,一本也沒留下。那些都是我這些年思考的結晶,是對黨和國家的一點建議啊。”
周恩來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中透著一絲憂慮:“這件事我會過問。你的意見和經驗對黨和國家都很寶貴,不能就這樣被埋沒。”
彭德懷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像是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轉瞬即逝:“總理,我老了,不中用了。但有些話不說出來,死不瞑目啊。”
“慢慢說,今天我專門留出時間。”周恩來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就當是老戰友敘舊。”
彭德懷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起了全身的勇氣:“農村的情況……很不好。我在四川看到老百姓還在餓肚子,有的地方連鹽都吃不上。我們打江山的時候,答應過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啊……那時候我們懷著滿腔熱血,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拋頭顱、灑熱血,可現在……”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神中透著一絲痛苦和無奈。
周恩來的表情變得凝重,眼神中透著一絲憂慮:“四個現代化建設剛剛起步,國家有困難,但前途是光明的。毛主席說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們要相信,困難只是暫時的,只要我們團結一心,就一定能克服困難。”
“我知道,我知道……”彭德懷搓著粗糙的雙手,那雙手因為多年的勞作而變得粗糙不堪,“只是看著老百姓受苦,心里難受。當年在朝鮮,戰士們吃炒面就雪,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后代能過上好日子嗎?那些年輕的戰士,他們把生命都獻給了國家,獻給了人民,我們怎么能讓他們失望呢?”
提到朝鮮,周恩來的目光變得深遠,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戰場:“志愿軍打出了國威軍威,老總功不可沒。板門店談判時,美國人對我們又恨又怕,就是因為前線有你們這樣的指揮員。你們用生命和鮮血捍衛了國家的尊嚴,捍衛了人民的和平。”
彭德懷搖搖頭,眼神中透著一絲謙遜:“那是全體指戰員的功勞。多少好孩子埋骨他鄉……十九萬七千多啊。”
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那些年輕的戰士,他們還那么年輕,卻永遠地留在了異國他鄉,為了國家的利益,為了人民的幸福,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在病房里,給一切都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護士輕輕敲門,提醒會面時間已經超過預定。周恩來卻擺擺手:“再等一會兒。”
待護士退出去,周恩來壓低聲音:“老總,你的問題,中央正在研究。要相信黨,相信毛主席。黨是不會冤枉一個好同志的,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彭德懷苦笑了一下,眼神中透著一絲無奈:“我這一生,從平江起義到如今,從沒對黨有過二心。有些話可能說得直了些,但都是為了革命事業。我只是想讓我們的國家變得更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我了解你,一向直言敢諫。”周恩來嘆了口氣,眼神中透著一絲欣賞和敬佩,“五九年廬山會議……有些事情,歷史會給出公正評價的。我們都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個人的得失在歷史面前顯得那么渺小。”
提到廬山會議,彭德懷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
那是他命運的轉折點,從那以后,他從國防部長變成了被批判的對象,從輝煌的巔峰跌入了黑暗的谷底。
“總理,”彭德懷突然問道,眼神中透著一絲迷茫和困惑,“您說,如果當年我那份意見書寫得委婉些,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周恩來沒有立即回答。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他消瘦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的面容顯得更加憔悴。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歷史沒有如果。我們都只能對自己的良心負責。只要我們問心無愧,就足夠了。”
這句話讓彭德懷的眼眶濕潤了。
他低下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聲音有些顫抖:“是啊,良心……這些年我常常夢見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們問我,老彭啊,咱們當初拋頭顱灑熱血,換來了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們,我只能默默地流淚……”
“換來了新中國,換來了人民當家作主。”周恩來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那堅定的聲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雖然道路曲折,但大方向沒錯。老總,你要保重身體,將來還有很多工作需要你做。黨和人民還需要你,你不能倒下。”
彭德懷抬起頭,看著病榻上的老戰友,突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傷,像是潮水一般將他淹沒。
他想說的話太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都化作了沉默。
最終,他只是輕聲問道:“總理...您還記得我嗎?”
周恩來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讓他憔悴的面容瞬間煥發出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和活力的年代:“誰敢忘記彭大將軍?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這是毛主席當年贈給彭德懷的詩句,曾經讓彭德懷豪情萬丈,如今卻讓他百感交集。
聽到這句話,彭德懷再也控制不住,淚水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地打濕了他的舊軍裝。
周恩來也紅了眼眶,兩人隔著一張小床頭柜,一個坐在病床上一個坐在椅子上,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那些曾經的戰斗歲月,那些共同經歷的風風雨雨,都化作了此刻的淚水,無聲地訴說著他們之間深厚的情誼。
護士再次敲門,這次語氣堅決:“總理,您必須休息了。您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不能再過度勞累。”
彭德懷站起身,最后敬了一個軍禮:“總理保重身體,我...我走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腳步也有些踉蹌。
周恩來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等一下。”
他示意護士從床頭抽屜里取出一個小紙包,“這是我攢的幾兩茶葉,知道你愛喝濃茶,帶回去。”
彭德懷接過那包茶葉,感覺重若千鈞。
他想說些感謝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他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腳步也有些遲緩,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
“老總!”周恩來突然叫住他。
彭德懷回頭。
周恩來卻只說出了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