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歲的年紀,正是野得沒邊的時候。村西頭的河灣里摸魚,場院邊的草垛上打滾,哪樣都比蹲在二舅的木匠鋪里磨刨子有意思。二舅的木匠鋪就在他家院子的東廂房,木頭搭的架子上碼著各式各樣的木料,松木的清香混著刨花的甜氣,常年在屋里彌漫。墻角的鐵砧上,錘子、鑿子、錛子擺得整整齊齊,木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像是裹了層琥珀。
頭天學活,二舅扔給我一把半舊的刨子,讓我把一根歪脖子楊木刨直。刨子的鐵刃閃著寒光,木柄上還留著二舅手掌的溫度。我攥著刨子往木頭上推,可那木頭像是生了根,任憑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留下幾道歪歪扭扭的白痕。二舅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半天吐出一句:“順著木紋走,別跟木頭較勁。”
我偏不信邪,咬著牙猛推一把,刨子 “哐當” 一聲撞到木節上,震得我虎口發麻,手背狠狠磕在木頭上,立刻紅了一片。二舅這才站起身,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我生疼。“你看,” 他把著我的手慢慢推,刨花像卷起來的銀帶,簌簌落在腳邊,“木頭有脾氣,你得順著它,它才聽你的。” 那天下午,我胳膊酸得抬不起來,地上的刨花堆了半尺高,可那根楊木,依舊歪歪扭扭地躺在那里。
晚飯時,我把腫起來的手背往他媽身后藏,二舅娘看見了,趕緊找了瓶獾油給我抹。油是深黃色的,帶著股淡淡的腥氣,抹在手上涼絲絲的。“這孩子,” 二舅娘嘆著氣,往我碗里夾了塊紅燒肉,“學手藝哪有不挨疼的?你二舅年輕時候,手指頭被鑿子豁開過,現在還留著疤呢。” 二舅放下筷子,把左手伸過來,虎口那里果然有個月牙形的疤痕,像片干枯的樹葉。
后來學拉鋸,二舅在木料上彈了道墨線,讓我順著線把木板鋸開。我和二舅各拽著鋸子的一頭,他拉我推,鋸齒咬進木頭的聲音沙沙響。可我總忍不住抬頭看天上的云,鋸子一歪,墨線就跑了。二舅的臉立刻沉下來,把鋸子往地上一扔:“學手藝要眼到手到心到,你心思飄到云彩眼里去了,能學成啥?” 他罰我蹲在院里數刨子,數到第三十把時,太陽把影子縮成了一團,我腿麻得站都站不起來。
那時候二舅總說:“手藝人的本分,就是把活做實在。” 他打家具從不偷工減料,抽屜的底板再薄,也要用整塊木板,說這樣才結實。有次給鄰村的張大戶打衣柜,人家說用拼接板就行,能省點料。二舅把墨斗往桌上一拍:“我李老二的活,要么不做,要做就得用整塊料。” 結果那衣柜用了二十年,門板還嚴絲合縫,張大戶每次見人都夸:“二舅的手藝,能傳三代。”
出師那天,二舅給我置辦了一套新家伙。刨子是酸棗木柄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鑿子磨得鋒利,能輕松削開銅錢厚的木板;墨斗里的線是蠶絲做的,彈在木頭上黑亮筆直。“這是我年輕時走南闖北帶的家伙,” 二舅把工具箱交到我手里,工具箱是樟木做的,帶著股清香味,“現在給你,記住,手藝在身,到哪都餓不著。” 那天我背著工具箱回家,走在田埂上,春風吹得麥苗沙沙響,心里像揣了個暖爐。
七十年代末的鄉村,手藝人走到哪都受待見。我第一次單獨上門打家具,是去三十里外的王家屯。主家是個開代銷點的,院子里鋪著青磚,進門就給我泡了杯茉莉花茶,玻璃杯里的茶葉打著旋,香氣飄得滿院都是。“李師傅年輕有為啊,” 主家遞煙時,我看見他無名指上戴著個銀戒指,“我這大衣柜,可得按城里的樣式打,要帶穿衣鏡的。”
那時候打帶穿衣鏡的衣柜是新鮮事,我前陣子剛在縣城見過。主家每天三頓飯換著花樣做,早上是紅糖發糕配雞蛋,中午必有一碗肉,晚上要么是餃子要么是面條。有天中午端上來一盤紅燒肉,油汪汪的,塊頭比我巴掌還大。我正想夾一塊,瞥見主家的小閨女直勾勾地盯著盤子,就把肉往她碗里撥。小姑娘剛要伸手,被她娘拍了下手背:“沒規矩,給師傅留著。” 我趕緊說:“孩子長身體,多吃點。” 那天下午刨木頭時,總覺得刨花里都帶著甜味。
分田到戶那年春天,我正在東河村打八仙桌,聽見廣播里喊分地的消息,主家扔下手里的活就往大隊部跑,回來時滿臉通紅,手里攥著張寫著名字的紙條:“分了!咱也有自己的地了!” 那天晚上,主家非要拉著我喝兩盅,散裝的老白干,辣得嗓子眼發燙。“以前你掙一塊五,隊里要抽走一塊二,” 主家給我倒酒時,酒灑在桌上,“現在好了,一分錢不用交,全是自己的!” 我看著窗外的月亮,突然覺得手里的刨子更沉了,那是能刨出好日子的分量。
外村人找上門那天,我正在給自家的門框換合頁。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腳上的布鞋沾著泥,一看就是走了遠路。他站在院門口,搓著手上的老繭,半天不好意思開口:“俺是西楊莊的,聽說李師傅手藝好……” 等他說明來意,我心里咯噔一下 —— 打壽材確實是大活,規矩也多,木料得用干透的松柏,不能有半點蟲蛀,卯榫要嚴絲合縫,連打磨都得用細砂紙,不能留半分毛刺。
我趕緊翻出二舅傳下來的那套家伙,工具箱里的錛子剛磨過,刃口閃著冷光。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就背著工具箱上路了。西楊莊的路不好走,翻過三道嶺,穿過一片槐樹林,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快到村口時,碰見個放羊的老漢,聽說我是去給老趙家打壽材的,嘆了口氣:“趙家漢子是個好人啊,前幾年修水渠,他帶頭跳進冰水里挖淤泥,落下個病根。”
趙家的院子在村子最里頭,土墻頭上爬著幾株南瓜藤,葉子黃了大半。中年女人迎出來時,我看見她的藍布褲子膝蓋處打著塊補丁,針腳是歪歪扭扭的,像是夜里摸著黑縫的。她給我的煙是 “大生產” 牌的,煙盒有點皺,我摸出自己的煙袋鍋子:“抽這個,勁大。” 女人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接過煙袋時,我發現她指甲縫里還沾著草屑。
空屋的窗戶糊著毛邊紙,陽光透過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松木方子堆在墻角,用手一摸,干得掉渣,年輪一圈圈看得清清楚楚,少說也放了五年。高凳是用棗木做的,凳面被磨得發亮,四條腿都用布條纏著,防止打滑。墻角放著個粗瓷缸,里面盛著清水,水面上漂著個葫蘆瓢,想必是給我干活時解渴的。
女人往我手里塞了塊手帕,藍底白花的,邊角有點褪色:“師傅,擦汗用。” 我剛要道謝,聽見里屋傳來一陣咳嗽,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女人的臉色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他這陣子總這樣,夜里都睡不安穩……” 她說著轉身要走,我看見她后頸的頭發里,藏著幾根白絲,像冬天落在草上的霜。
我拿起錛子試了試松木的硬度,木屑飛濺起來,帶著股清冽的松脂香。這活得慢慢來,二舅說過,壽材是人的最后一張床,得讓躺進去的人安心,讓活著的人放心。窗外的麻雀落在晾衣繩上,嘰嘰喳喳地叫,我握緊手里的錛子,準備開工 —— 這不僅是份手藝活,更是份沉甸甸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