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就是她?”
警察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劃過,定格在一張褪色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燦爛,而她身旁的男人,臉色卻比太平間的燈光還要慘白。
“我確定。”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響,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他死死盯著那張臉,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尖銳的剎車聲和刺目的紅,像是電影慢鏡頭一樣,一幀一幀地在他眼前回放。
往事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01
午夜的城市,像一頭沉睡的巨獸。
白天的喧囂褪去,只剩下高架橋上昏黃的路燈,拉出兩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李強開著他那輛半舊的五菱宏光,車里放著節奏感很強的老歌,是他這個年紀的人喜歡的調調。
“強哥,這都幾點了,嫂子還不催你回家?”
后座的王兵打了個哈欠,半開玩笑地問。
李強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
“她?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
話是這么說,但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卻下意識地緊了緊。
王兵是他的發小,兩人一起在工地上扛過水泥,也一起在牌桌上輸過精光,關系比親兄弟還鐵。
今晚工地的活兒收工早,兩人在路邊攤喝了幾瓶啤酒,吹了半天牛,才各自晃晃悠悠地準備回家。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架橋上,橋下的城市燈火闌珊,像是另一個世界。
就在這時,李強看到前面不遠處的應急車道上,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
夜風吹起她的長發,在路燈下顯得有些飄忽。
“嘿,這大半夜的,怎么還有個女的在這兒?”
李強踩了踩剎車,車速慢了下來。
這個點,這個地方,一個單身女人,怎么看都透著一股不尋常。
“別是遇上什么麻煩了吧?”
他嘀咕了一句,方向盤微微向右打去,準備靠邊停車。
車子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
他能看清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但那身白裙子,在夜色里格外顯眼。
就在車頭即將拐進應急車道的那一刻,后座一直半瞇著眼的王兵,突然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坐直了身體。
他死死地盯著窗外的那個女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青筋暴起。
“別停!快走!!”
王兵的聲音嘶啞而尖利,帶著一種極度的恐懼,在狹小的車廂里炸開。
“強哥!踩油門!快走!她不是人!”
李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吼得一愣,腳下意識地頓住了。
他扭過頭,看到王兵那張驚恐到扭曲的臉,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白衣女人。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女人,緩緩地抬起了頭。
昏黃的路燈下,她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一半暴露在燈光下。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平滑得像一顆鵝卵石。
李強腦子里“嗡”的一聲,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那根本不是人!
“啊——!”
李強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幾乎是本能地,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
五菱宏光發出一聲咆哮,像一頭發瘋的野獸,猛地向前竄了出去。
透過后視鏡,他看到那個“女人”依舊靜靜地站在原地,那張空白的臉,正對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風刮得更大了,車窗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誰在哭泣。
李強雙手死死地攥著方向盤,手心全是冷汗,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不敢再看后視鏡,只是一個勁地往前開,恨不得把車開得飛起來。
后座的王兵則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座位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不是人……不是人……快走……快走……”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
高架橋仿佛沒有盡頭。
周圍的景物飛速倒退,只有那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地,像是通往地獄的引路燈。
不知道開了多久,直到看到前面“前方收費站”的燈牌,李強那根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松懈了一點。
他猛地一打方向盤,將車開下了高架。
車子“吱”的一聲停在路邊,李強推開車門,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扶著路邊的綠化帶就開始狂吐。
胃里翻江倒海,但他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水。
王兵也跟著下了車,他靠著車門,雙腿發軟,幾乎站不穩。
“強哥……你……你看到了嗎?”
王兵的聲音還在發抖。
李強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他點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種超出認知范圍的恐懼,足以摧毀一個成年人所有的理智和膽量。
兩人就這么在路邊站了很久,直到夜風吹干了他們后背的冷汗。
“報警。”
李強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盡管嘶啞得厲害。
02
李強今年四十二歲,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
個子不高,微微有些發福,常年的體力勞動讓他的皮膚顯得黝黑粗糙。
他沒什么文化,初中沒畢業就跟著老鄉出來闖蕩。
在工地上搬過磚,在餐館里洗過碗,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
后來學了點手藝,跟著一個老師傅干起了裝修。
憑著一股子肯吃苦的勁兒,加上人還算機靈,慢慢地自己也拉起了一支小隊伍。
日子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還過得去。
他在老家縣城買了房,娶了媳婦,生了個兒子。
媳婦是在打工的時候認識的,長得不漂亮,但人很本分,也很能干。
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條。
兒子今年上初三,學習成績中等,不好不壞,但很懂事。
按理說,李強的生活應該挺美滿。
但他心里,總覺得缺點什么。
或許是年輕時窮怕了,他對錢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渴望。
他總想著能再多賺一點,讓老婆孩子過上更好的日子。
所以他拼命地接活,沒日沒夜地干。
工地、家庭,兩點一線,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和王兵,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
王兵比他小兩歲,腦子比他活絡,但性子也比他野。
年輕的時候,沒少惹是生非。
后來跟著李強干裝修,才算安分了下來。
王兵這人,講義氣,為人豪爽,就是嘴巴有點碎,還愛吹牛。
不過李強知道,他沒什么壞心眼。
兩人搭伙干了這么多年,有過爭吵,但從沒紅過臉。
這份情誼,比什么都珍貴。
李強對王兵,幾乎是無條件的信任。
所以,當王兵在他耳邊吼出“她不是人”的時候,他雖然震驚,但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恐懼。
因為他知道,王兵絕對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更何況,他自己也看到了那張臉。
那張讓他畢生難忘的,沒有五官的臉。
回憶像潮水般涌來。
李強想起三年前。
同樣是一個雨夜。
同樣是在高架橋上。
那天晚上,他也是和王兵喝了點酒。
不過那次,是為了慶祝接下了一個大單子。
兩人都喝得有點多。
回家的路上,雨下得很大,刮雨器開到最大,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就在一個拐彎處,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從路邊的護欄沖了出來。
李強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同時踩下了剎車。
刺耳的剎車聲劃破了雨夜。
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失控,旋轉了半圈,狠狠地撞在了護欄上。
等他回過神來,副駕駛的王兵已經撞得頭破血流,昏了過去。
而車前不遠處,躺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
她身下,是一大片刺目的紅,在雨水的沖刷下,迅速蔓延開來。
李強當時就嚇傻了。
他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想要打120。
但那個時候,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
酒駕,撞死了人。
他這輩子就完了。
他的家庭,他的老婆孩子,怎么辦?
恐懼和自私,在那一刻戰勝了良知。
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王兵,又看了看遠處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孩。
雨下得那么大,這里又是偏僻的高架,應該……不會有人看到。
一個魔鬼般的念頭,在他心里瘋長。
他發動了車子,調轉車頭,從那個女孩身上……碾了過去。
他不敢去看,也不敢去聽。
他只知道,油門踩到底,一路狂奔。
03
從那天起,李強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變得沉默寡言,經常一個人發呆。
晚上總是做噩夢,夢里全是那個雨夜,那個白色的身影,和那片刺目的紅。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不停地忙碌來麻痹自己。
錢賺得越來越多,但心里的那個窟窿,卻越來越大。
他對王兵說,那天晚上我們喝多了,車子打滑撞到了護欄,你撞到了頭,不記得了。
王兵當時傷得不輕,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醒來后果然對那晚的事情記憶模糊。
李強說什么,他便信什么。
這件事,成了李強心里一個永遠不能觸碰的秘密。
他以為,這個秘密會跟著他一輩子,爛在肚子里。
直到今晚。
當他再次在高架橋上,看到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時。
三年前那個雨夜的記憶,像是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吞沒。
是她。
他心里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喊。
雖然看不清臉,但他知道,就是她。
那身形,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她回來尋仇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李強就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他想不通,為什么王兵會反應那么大?
他明明應該不記得那件事了。
為什么他會喊出“她不是人”?
難道……王兵想起了什么?
還是說,王兵看到的,和他看到的,是不一樣的東西?
李強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覺得渾身發冷,牙齒都在打顫。
他看著同樣驚魂未定的王兵,喉嚨發干。
“兵子,你……你剛才……看到了什么?”
李強小心翼翼地問。
王兵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
“我……我看到一個女人……穿著白衣服……”
他斷斷續續地說。
“然后呢?”
“她……她一抬頭……臉上……臉上什么都沒有……”
王兵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強哥,那玩意兒……不是人!絕對不是人!”
李強的心沉了下去。
王兵看到的,和他一樣。
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幻覺嗎?
不可能。
兩個人不可能同時產生一樣的幻覺。
那么……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他們真的……撞鬼了。
那個三年前被他撞死的女孩,化作厲鬼,回來索命了。
“強哥,我們……我們快報警吧。”
王兵帶著哭腔說。
“對,報警。”
李強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點頭。
他拿出手機,手指卻抖得怎么也按不對數字。
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撥通了110。
04
警察來得很快。
兩名年輕的警察從警車上下來,看到路邊臉色慘白的李強和王兵,都愣了一下。
“是你們報的警?”
其中一個高個子警察問道。
李強點了點頭,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還是王兵稍微鎮定一些,他把剛才在高架橋上遇到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跟警察說了一遍。
當然,他隱去了“她不是人”這個說法,只說看到了一個行為怪異的白衣女子,懷疑她可能要自殺,或者是什么危險人物。
警察聽完,臉上露出了將信將疑的表情。
半夜,高架橋,白衣女子。
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確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干凈的東西。
但他們是警察,受過唯物主義教育,自然不會相信鬼神之說。
“你們是不是喝酒了?”
矮個子警察聞了聞空氣中殘留的酒氣,皺了皺眉。
“就……就喝了一點點。”
王兵心虛地回答。
“喝了酒開車?駕照拿出來。”
高個子警察的臉色沉了下來。
李強和王兵頓時慌了神。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報警會把自己給搭進去。
“警察同志,我們……我們真的看到人了。”
李強急忙解釋,“千真萬確!我們就是被她嚇到了,才……才趕緊開下高架的。”
“行了,先跟我們回所里做個筆錄吧。”
高個子警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至于你們說的那個女人,我們會派人去高架上巡查的。”
李強和王兵垂頭喪氣地被帶上了警車。
到了派出所,酒精測試儀一吹,果然超標了。
酒駕是跑不了了。
兩人被分開關在兩個房間里做筆錄。
負責給李強做筆錄的,還是那個高個子警察。
他顯然對李強他們說的“撞鬼”故事不感興趣,只是例行公事地詢問著。
“姓名?”
“李強。”
“年齡?”
“四十二。”
“職業?”
“干裝修的。”
問到后面,警察突然抬起頭,看了李強一眼。
“你們說,在北環高架上看到的那個女人,穿的什么顏色的衣服?”
“白色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
李強脫口而出。
警察點了點頭,在本子上記著什么。
“那個路段,最近經常出事。”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李強說。
李強的心猛地一揪。
“出……出什么事?”
“上個星期,也是在那個位置,一輛貨車失控,司機當場死亡。”
警察的語氣很平淡,“在上個星期,有個女的,從橋上跳下去了。”
李強感覺自己的后背,冷汗都冒出來了。
“警察同志,我……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嘶啞。
警察抬起頭,看著他。
“三年前,也是在那個高架橋上,我……我好像也撞過人。”
李強說完這句話,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那個埋藏了三年的秘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不說出來,他這輩子都會活在恐懼和煎熬中。
高個子警察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身體微微前傾。
“說具體點。”
05
李強的思緒,被拉回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個他永遠無法忘記的夜晚。
他將當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訴了警察。
包括他如何酒駕,如何撞人,如何為了逃避責任,開車從那個女孩身上碾了過去。
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說到最后,他已經泣不成聲。
對面的高個子警察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
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等李強說完,房間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李強壓抑的哭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個子警察才緩緩開口。
“你說的這件事,三年前我們確實接到過報案。”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李強的心上。
“當時,報案人說,在高架橋上發現了一具女尸,死狀……很慘。”
李強閉上了眼睛,不敢去想象那個畫面。
“我們當時也立案調查了,但是現場被大雨沖刷得很干凈,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監控也因為天氣原因,拍得不清楚。”
“這個案子,就成了一樁懸案。”
警察說完,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個平板電腦走了進來。
他劃開屏幕,調出一張照片,放到了李強面前。
“你看看,是她嗎?”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很甜的女孩。
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
李強只看了一眼,就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是她。
就是她。
化成灰,他也認得。
“我……我……”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王兵被另一個警察帶了出來。
他看到了李強,也看到了李強面前平板電腦上的照片。
他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比紙還白。
“她……她……”
王兵指著照片,手指抖得像是在彈鋼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李強慢慢地抬起頭,他看著照片上女孩燦爛的笑容,又看了看身邊嚇得魂不附體的王兵。
一個被他忽略了三年的細節,突然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的大腦。
他想起來了。
三年前那個雨夜,在他開車逃離現場的時候,昏迷中的王兵,曾經迷迷糊糊地喊過一個名字。
當時他太慌亂了,根本沒有在意。
現在,這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看著在場的所有人,看著他們驚疑不定的表情。
然后,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了一句話。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房間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兩個見慣了風浪的警察,臉色都在一瞬間,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