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民這輩子,過得挺憋屈。
今年四十六,在國營大廠風光過,后來廠子倒了,他就成了沒著落的人。干過不少活,沒一樣能長久。最后學了點接電線、通水管的手藝,跟著裝修隊打零工,三天兩頭沒事干,掙的錢還不夠家里嚼用。
老婆王琴在超市理貨,一個月工資三千出頭,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人是好人,就是嘴巴厲害,尤其是這幾年,倆人說不上三句話就得為錢吵吵。
這天早上,剛吃完早飯,戰爭又開始了。
“小亮學校的單子你看了沒?”王琴把一張揉得有點發皺的通知單扔到李衛民面前的桌上。
李衛民正蹲在門口,拿個舊牙刷仔細刷他那雙沾滿白灰的解放鞋,鞋邊都快刷出毛了。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問:“什么單子?”
“還什么單子!我昨天跟你說的事,你是一點不上心!”王琴的嗓門一下子就高了八度,“兒子學校組織去省城參加科技夏令營,費用三千,下周就交錢!”
李衛民刷鞋的動作停了。三千。這個數像根針,一下子扎在他心口上。
他慢吞吞地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說:“去那個干啥,亂花錢。小亮學習挺好的,去不去都一樣。”
“一樣?怎么可能一樣!”王琴叉著腰,像個準備戰斗的公雞。“人家同學都去,就咱兒子不去,他在班里頭還抬得起來嗎?你讓他以后怎么跟同學處?李衛民,這是孩子的前途問題,你懂不懂!”
“我怎么不懂?”李衛民也來了火,聲音大了起來,“家里什么情況你不知道?上個月你媽住院,把那點底兒都掏干凈了!我這個月還沒接著活兒呢!你讓我上哪給你變三千塊錢出來?”
“我不管!我只要三千塊錢!”王琴的眼眶有點紅,但語氣更硬了,“你是個男人,兒子的事你就得給我想辦法!你看看人家隔壁老張,跟你一塊下崗的,人家現在自己包活兒干,上個月都買車了!你再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擺弄你那點破爛工具,沒事就去釣你的破魚!魚能釣出錢來啊?啊?”
這話太傷人。李衛民的臉漲得通紅。
“釣魚怎么了?我吃你家大米了?”他梗著脖子喊,“我在家礙著你了是吧?天天聽你喊錢錢錢,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出去清靜清靜不行啊?”
“你嫌我煩?”王琴一聽這話,眼淚“唰”就下來了,指著李衛民的鼻子罵,“我要是不天天算計著過日子,這個家早讓你當了!水費、電費、燃氣費,兒子補課哪樣不要錢?你李衛民摸著良心說,你一個月能拿回家幾個錢?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窩囊廢!”
里屋傳來兒子小亮翻書的聲音,大概是嫌他們吵,故意弄出的動靜。
李衛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最傷人的話,永遠是枕邊人說出來的。他不想再吵下去了,沒意思。
他一把抓過墻上掛著的魚竿和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去哪!話還沒說完呢!”王琴在后面喊。
“釣魚!”李衛民“咣當”一聲把門摔上,把老婆的哭罵聲全關在了屋里。
站在樓道里,他點上一根最便宜的“紅梅”煙,狠狠吸了一大口。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兩聲,心里那股煩躁的火,才算被壓下去一點。
他知道王琴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家,撐著這個家。可他呢?他就不難嗎?夏天熱得像蒸籠,他在沒窗戶的衛生間里貼瓷磚,汗出得能擰出水來。冬天凍得伸不出手,他趴在地上鋪水管,骨頭縫里都是涼氣。可掙那點錢,頂個屁用。
一根煙抽完,心也冷了。他“呸”地吐掉煙頭,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奔著城外的護城河去了。
只有坐在水邊,盯著那個小小的浮漂,他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
護城河邊,跟往常一樣,坐著幾個釣魚的老頭兒。
“老李,今天來得挺早啊!跟嫂子吵架啦?”一個姓趙的老頭跟他開玩笑,他倆最熟。
“吵什么吵,那是正常交流。”李衛民嘴硬地回了一句,找了個老地方坐下。
“哈哈,你這交流動靜可不小,我在樓下都聽見了。”趙老頭樂呵呵地說,“怎么樣,今天口好不好?”
“不知道,剛來。”李衛-民一邊和著魚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你呢?釣著了嗎?”
“別提了,小白條鬧窩,大的不上鉤。老婆還等著我拎條鯽魚回去燉湯呢。”趙老頭嘆了口氣。
李衛民沒再說話,他把活兒都弄利索了,竿子一甩,魚鉤帶著他的希望,遠遠地落進了水里。
今天風大,水面不平,浮漂一晃一晃的,看著費勁。一上午,李衛民一口沒趕上,旁邊的趙老頭倒是釣了幾條巴掌大的小鯽魚。
“媽的,真背。”李衛民心里罵了一句,從包里掏出兩個冷饅頭,就著涼水啃了起來。
正啃著,眼睛的余光突然看見浮漂猛地往下一沉,然后像箭一樣被拖著往水里鉆!
“有魚!大魚!”李衛民的瞌睡蟲一下子全跑了,饅頭一扔,雙手死死抓住魚竿。
那股勁兒太大了,魚竿一下子就彎成了一個快要斷了的弧形,嗡嗡作響。
“哎喲!老李上大貨了!”趙老頭第一個看見,激動得站了起來,大聲喊。
“快看快看!這竿子彎的!” “這得有十幾斤吧?穩住,老李,千萬穩住!” “慢點遛!別跟它拔河!線要斷了!”
周圍的釣友全都圍了過來,比李衛民還激動,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李衛民根本顧不上聽他們說什么。他腦子里就一個念頭:不能讓它跑了!
他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跟著水里那股蠻力在岸邊跑來跑去。胳膊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汗珠子順著臉往下淌。這哪是釣魚,這簡直是玩命!
他就想把今天受的這肚子氣,全撒在這條魚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一個小時那么長,其實也就二十來分鐘,他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水里那大家伙總算沒那么大勁兒了。
“就是現在!”李衛民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猛地把竿子往后一揚!
“嘩啦”一聲巨響,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魚被拖出了水面!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河邊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那條魚在地上蹦跶的聲音。
這哪里是普通的魚,這是一條錦鯉!一條大得嚇人的金錦鯉!
那魚得有他半條胳膊那么長,一身的鱗片金燦燦的,在太陽底下直反光,跟金子做的一樣。更怪的是,它渾身上下都是金色,一點雜色都沒有,就是在腦門正中間,有塊圓圓的紅印子,紅得發亮,跟個血印子似的。
“我的老天爺……”趙老頭哆哆嗦嗦地說,“這……這是個什么寶貝?”
“老李!你發財了!”一個年輕點的釣友反應最快,沖過來抓住李衛民的肩膀使勁搖,“這是‘鴻運當頭’啊!純金的錦鯉!你拿到花鳥市場,那些有錢人得搶瘋了!”
“何止是搶啊!”趙老頭也回過神來,激動得臉通紅,“這叫‘靈物’!是能鎮宅招財的!賣給那些開公司的大老板,少說也得這個數!”他伸出了一個巴掌。
“五千?”那個年輕人問。
“屁!五萬!”趙老頭喊道。
五萬!
李衛民腦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他傻愣愣地看著地上那條還在使勁蹦跶的金魚,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五萬塊錢……
兒子的夏令營,三千,夠了。 王琴念叨了好幾年的雙開門大冰箱,四千,夠了。 老娘的藥費,每個月一千多,也夠了。 剩下的錢存起來,一家人起碼兩年不用再為錢紅眼了。
他甚至能想到,自己把五萬塊錢往王琴面前一放,她會是什么表情。她肯定會抱著他哭,會說他有本事,會說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想到這,李衛民的心就火熱火熱的。
“老李,還傻站著干嘛?快!找東西裝起來啊!”趙老頭催他。
李衛民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去找自己的魚護。可他那破魚護,連魚的腦袋都塞不進去。
“用我的三輪車!”趙老頭把自己的車推了過來,“我幫你拉回去,你小子可得請我吃頓好的!”
“對對對,放車上!”幾個人說著就要動手去抓魚。
李衛民也趕緊上前,伸手去抱那條魚。可他的手剛碰到魚身上,就愣住了。那魚的身體,不是那種滑膩膩、冷冰冰的感覺,反倒有點溫溫的,摸著像塊玉。
那條錦鯉被他一碰,也不掙扎了,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地上,一雙黑亮的魚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李衛民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他看著這條魚,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魚……不該賣。
它太好看了,好看到不像是真的。賣了它,換成錢,他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老李啊,”旁邊一個抽著旱煙的老大爺,慢悠悠地開了口,“按老話說,這種長相奇怪的東西,都是有靈性的,最好是放了。不然,是福是禍,咱普通人接不住。”
這話像一瓢涼水,一下子澆滅了李衛民心里的火。
他愣住了。是啊,我李衛民倒了半輩子霉,怎么突然就天上掉餡餅了?這么好的事,能輪到我?萬一……萬一真像老人家說的,接不住,再招來點啥不好的事……
他心里開始打鼓了。
“賣!怕什么!”一個聲音在他腦子里喊,“有了錢,腰桿就硬了!別聽那些老迷信!” “放了吧。”另一個聲音說,“這魚看著可憐。為了錢,萬一出點啥事,后悔都來不及。”
“老李!你磨嘰什么呢?”趙老頭看他不動,急了,“你不要我要了啊!我給你一千塊錢,這魚歸我!”
“去你的老趙,你這是一本萬利啊!”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李衛民被他們吵得頭疼。他看著那條魚,又想到王琴那張埋怨的臉,想到兒子渴望的眼神。
錢,他真的太需要了。可這心里的不安,也越來越重。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對眾人說:“不行,這魚……得放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啥?”趙老頭瞪大了眼睛,“放了?李衛民你是不是窮瘋了?這可是五萬塊錢!”
“是啊老李,你再想想!這錢能解決多少事啊!”
李衛民搖了搖頭,沒再解釋。他蹲下身,非常小心地,用兩只手把那條大錦鯉抱了起來。那魚很沉,他抱得有點吃力。懷里的魚動了一下,但很溫順。
他抱著魚,一步一步走到河邊。身后,是釣友們惋惜和不解的議論聲。
“真是個傻子。” “軸,太軸了。” “這要是讓他老婆知道了,家都得被拆了。”
李衛民不管他們說什么。他站在水邊,低頭看著懷里的錦鯉,那腦門上的紅印子,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走吧,”他輕聲說,也不知道是說給魚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回你的家去吧。”
說完,他彎下腰,雙手一松,把錦鯉輕輕放回了水里。
錦鯉進了水,沒馬上游走。它在水里轉了個圈,大尾巴在李衛民腳邊輕輕一掃,然后浮出水面,那雙黑亮的眼睛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李衛民心里一下子松快了。雖然心疼錢,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踏實。他覺得,自己沒做錯。
他沖水里的魚影笑了笑,擺擺手,算是告別。然后他轉過身,準備收拾東西回家,回去挨老婆的罵。
可他剛一轉身,腳還沒抬起來,身后,一個根本不像人能發出來的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那聲音很奇怪,有點像金屬摩擦,又很空洞,一字一字地鉆進他耳朵里:
“小—心—你—的—枕—邊—人。”
李衛民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瞬間僵在了原地。
他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起來了,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他猛地轉回頭,看向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