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叔同歲,論生日,他還比我小兩個月零五天。從小到大,我從沒叫過他一句 “小叔”,總是連名帶姓喊他姚國慶。小叔也早聽慣了這稱呼,每次都樂呵呵地應著,反倒是我爸媽總看不慣,說我沒大沒小,有時還會揚起手作勢要打,可巴掌從沒真落到我身上。
說起來,我和小叔算是 “一母同胞”—— 都是喝我媽奶水長大的。在我媽心里,小叔和親兒子沒兩樣。而小叔也懂事,長大后每次回老家,后備箱準塞得滿滿當當,從城里的奶粉到鄉下的臘肉,樣樣都惦記著給我媽帶一份。
四年前我媽住進重癥監護室,小叔得知消息,連夜拖家帶口往老家趕。車剛停穩,他沖進病房就把我爸按在墻上揍,拳頭攥得咯咯響,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周圍人都看呆了,誰也沒想到一向溫和的小叔會動這么大的火。可我知道,這一拳里藏著四十多年的委屈和心疼,得從他剛出生那天說起。
我爸兄弟姐妹六個,他是老大,下面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小叔是老幺,比我爸小整整二十歲。奶奶懷上小叔那年,我爸媽剛結婚不久,我媽也揣著身孕。奶奶那時候體態微胖,平日里總說自己是 “發福了”,直到肚子一天天鼓起來,連彎腰系鞋帶都費勁,才被鄰居大嬸催著去鎮上衛生院檢查。
那天還是我爸騎著二八大杠載奶奶去的。衛生院的老大夫推了推老花鏡,摸著奶奶的肚子聽了半晌,突然抬頭笑著說:“恭喜啊,這都四個多月了,是個壯實的小子。” 奶奶當時就愣在診床上,手指絞著衣角,半天說不出話。回家的路上,自行車碾過石子路咯噔作響,奶奶一路都沒吭聲,直到進了院門才低聲對我爸說:“老大,這事別告訴你爹,我想想。”
可紙包不住火。晚飯時爺爺瞅著奶奶扒了兩口就放下筷子,追問之下才知道了實情。四十多歲的人,大兒子都要當爹了,自己還要再生,奶奶越想越覺得別扭,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拉著爺爺說:“老頭子,咱把這孩子打了吧,我這把年紀,又是家里添張嘴,何苦呢?” 爺爺吧嗒著旱煙,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得邦邦響,半晌才悶悶地說:“聽你的,明天我去請大夫。”
沒想到這事被太奶奶聽說了。第二天一早,太奶奶拄著棗木拐杖,顫巍巍地走進院門,拐杖在泥地上戳出一個個小坑。她一進門就把拐杖往地上一頓,指著奶奶的鼻子罵:“你個糊涂東西!四十多歲還能懷娃,這是老天爺賞的福分!你敢動他一根手指頭,我就死在你面前!” 太奶奶年輕時得過一場大病,落下個腿腳不利索的毛病,可那天她站在堂屋中央,腰桿挺得筆直,唾沫星子濺到奶奶臉上,奶奶也沒敢躲。
太奶奶在我家住了三天,寸步不離地盯著奶奶,連夜里都睡在旁邊的偏房。第四天早上,太奶奶揣著兩個煮雞蛋要回自己家,臨走前還拉著奶奶的手念叨:“小六是來報恩的,你可得好好護著。” 奶奶被她纏得沒了主意,只好點頭應著。
那時候生產隊正忙著收麥子,奶奶不肯歇著,每天天不亮就揣個窩頭下地。她挺著肚子彎不下腰,就跪在麥壟里割,褲腿被露水打濕,沾滿了泥點。有天傍晚收工,她剛直起身就覺得肚子一陣墜痛,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勁擰,疼得她直冒冷汗,扶著麥垛蹲在地上。旁邊的王大娘趕緊喊:“老姚家的,你這是要生了?”
爺爺正在河對岸揚場,聽見喊聲扔了木锨就往回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他跑到家翻出接生婆的地址,牽起生產隊那匹棗紅馬就往隔壁村趕。馬跑得渾身是汗,鬃毛都濕透了,可到了接生婆家,大門鎖得緊緊的,鄰居說去外縣走親戚了。爺爺急得在門口轉圈,突然想起西院的陳奶奶年輕時接過生,又掉轉馬頭往回跑。
等他氣喘吁吁沖進家門,就聽見里屋傳來嬰兒的啼哭,像小貓似的細弱。陳奶奶掀開簾子出來,擦著手上的血說:“是個小子,壯實著呢。” 爺爺腿一軟,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盯著屋里那微弱的哭聲,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可誰也沒料到,天剛擦黑,奶奶突然 “哎喲” 一聲,臉色慘白如紙。陳奶奶掀開被子一看,嚇得手都抖了 —— 被褥已經被血浸透,紅得發黑。“快送衛生院!” 陳奶奶的聲音都變了調。爺爺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就往外跑,我爸趕緊套上馬車,車轱轆碾過院子里的石板路,發出 “哐當哐當” 的巨響。
那時候的路坑坑洼洼,馬車在黑夜里顛簸得像片葉子。奶奶躺在車廂里,頭枕著爺爺的腿,氣若游絲地說:“老頭子,我怕是不行了…… 小六要是留不住,就送人吧,找個有奶水的人家……” 爺爺攥著她的手,那只手越來越涼,他哽咽著說:“別胡說,到了衛生院就好了。” 我爸在前面趕車,鞭子甩得 “啪啪” 響,棗紅馬跑得四蹄翻飛,馬蹄濺起的泥水打在車板上,像下起了雨。
十幾里路走了兩個多小時,到衛生院時已經是夜里十點。爺爺抱著奶奶沖進手術室,剛放下人就被護士攔在外面。他在走廊里來回踱步,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地上很快堆起一小堆煙蒂。沒過十分鐘,手術室的燈滅了,大夫摘下口罩說:“對不起,失血太多,沒搶救過來。”
爺爺像被抽走了骨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等他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家炕頭,屋里擠滿了人,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有人在哭,有人在低聲議論。二姑夫見他醒了,遞過一碗水說:“哥,節哀,后事我們都幫著張羅了。” 爺爺沒接水,突然坐起來往門外沖,誰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