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緣盡矣,無須再會。”
01
“喂,是派出所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抖又急,帶著哭腔。
“俺要報案!”
“有人……有人從哀牢山頂上跳下去了!”
值班的老警察王建國猛地坐直了身子,瞌睡一下子全跑光了。
他對著話筒喊:“你別慌,慢慢說,跳崖的人是誰?你現在在什么位置?”
“是我家親戚……是個女娃……俺們就在山腳下的那塊大石頭旁邊!”
王建國掛了電話,叫上剛來不久的年輕同事小劉,一邊套上警服外套一邊往外沖。
警車拉著短促的警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卷起一陣黃土。
哀牢山這地方,山高路險,平時除了些膽子大的驢友,很少有人來。
等他們趕到山腳,天色已經有點發暗了。
一對中年夫婦正癱坐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女人趴在男人身上,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
男人抱著她,一雙眼睛紅得嚇人,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邊還站著個報案的男人,一臉的慌張和無措。
王建國看這架勢,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事情麻煩了。
他走上前,放緩了聲音問:“老鄉,先別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一看見警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撲過來,死死抓住王建國的胳膊。
她的指甲掐進他肉里,他疼得眉毛一抽,但沒動。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們可要救救俺家小琴啊!”
“她不會跳崖的!絕對不會的!”
“俺家小琴……俺家小琴她被清大錄取了啊!”
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像能劃破傍晚的空氣,帶著一種無法相信的絕望。
“那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還在家里頭擺著呢!那么好的大學啊!”
“她跟俺們說,要來山里看看風景,咋可能……咋可能就去跳崖了呢?”
“是不是有人把她推下去的?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你們一定要給俺做主啊!”
她反反復復就念叨這幾句話,說到最后,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就暈了過去。
場面頓時亂成一團。
男人吼著老婆的名字,報案的親戚手忙腳亂地掐她的人中。
小劉趕緊從車里拿了瓶水過來。
王建國看著這崩潰的一家人,又抬頭望了望那云霧繚繞、黑漆漆的山頂,心里沉甸甸的。
02
跳崖的女孩叫張琴。
在他們那個叫靠山鎮的小地方,張琴這個名字,就跟“別人家的孩子”是同一個意思。
張琴家不富裕。
她爹張國良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農閑時就去鎮上的工地打零工,搬水泥,扛磚頭,掙的都是血汗錢。
她媽李秀蘭,年輕時在廠里干活傷了腰,干不了重活,就在家里養了幾十只雞,種了一小片菜園,平時拿到鎮上去賣,換點零花錢。
兩口子一輩子沒啥大出息,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兒張琴身上。
他們家的土坯房里,最顯眼的就是東邊那面墻。
墻上糊著報紙,報紙上面,用圖釘密密麻麻地按著一張張獎狀。
“三好學生”。
“優秀班干部”。
“全縣作文比賽一等獎”。
“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二等獎”。
那些獎狀,有的邊角已經卷了起來,紙也微微泛黃,但每一張都被擦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灰塵。
那是李秀蘭的寶貝,每天都要用帕子擦一遍。
有鄰居來串門,李秀蘭總會把人拉到這面墻跟前,挨個介紹這些獎狀的來歷,臉上的驕傲藏都藏不住。
“俺家小琴啊,從小就懂事,腦子又好使,上學就沒讓俺們操過一點心。”
“老師都說了,這孩子,是塊上清大的好料子!”
那時候,清大在靠山鎮這些老百姓心里,那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殿,是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大家聽著,嘴上都附和著夸幾句,心里卻覺得李秀蘭在吹牛。
誰家的爹媽不說自己孩子好呢?
可張琴,是真好。
她不像別的孩子那么瘋,那么鬧。
她總是安安靜靜的。
放了學,別的孩子滿村子跑,她就回家,先幫著李秀蘭喂雞、摘菜,然后就坐到那張老舊的書桌前寫作業。
她家的燈,總是村里亮到最晚的那一盞。
鄰居們半夜起夜,總能看見她家窗戶里透出的那點昏黃的光。
光線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弓著背,埋著頭,不知道在寫些什么。
張國良心疼女兒,好幾次半夜起來勸她:“小琴啊,別學了,快睡吧,身體要緊。”
張琴抬起頭,沖她爹笑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爸,我不困,這道題做完我就睡。”
可一道題做完,還有下一道。
她就像個不知道疲憊的陀螺,不停地轉啊轉。
她對自己特別狠。
為了省錢買一本輔導書,她可以一個星期不吃早飯。
冬天冷得伸不出手,她就用冷水洗把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鎮上的人都說,張家這閨女,是把命都豁出去在讀書。
李秀蘭嘴上說著“這孩子太拼了,真讓人心疼”,可心里頭,卻是甜的。
她覺得,女兒吃的這些苦,都是有盼頭的。
等女兒考上好大學,找了好工作,他們老兩口就能跟著去城里享福了。
再也不用天不亮就下地,再也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了。
這個念想,支撐著這個貧困的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日子。
03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靠山鎮跟過年一樣熱鬧。
查分數的電話是張國良打的。
他一個大男人,拿著電話聽筒的手,抖得跟秋風里的落葉似的。
李秀蘭和張琴就站在他旁邊,大氣都不敢喘。
當電話那頭報出那一串嚇人的高分時,張國良“哎”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了,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分數重復給老婆孩子聽。
李秀蘭聽完,愣了好幾秒,然后“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笑,拍著大腿喊:“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開眼了啊!”
張琴站在旁邊,臉上也帶著笑,但那笑,好像有點淡,有點遠。
她看著又哭又笑的父母,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情緒。
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天功夫就飛遍了整個靠山鎮。
張琴成了鎮上第一個考上清大的學生。
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鎮長親自帶著人,敲鑼打鼓地把錄取通知書送到了張家。
那是一張紅得發亮的紙,上面“清大”兩個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李秀蘭戴上老花鏡,捧著那張通知書,翻來覆去地看,像是捧著什么絕世珍寶,嘴都合不攏。
張國良一輩子沒喝過幾次酒,那天,他買了鎮上最好的白酒,請了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在自家小院里擺了三桌。
他喝多了,臉紅得像關公,拉著每一個人的手,一遍一遍地說:“俺這輩子,值了!俺有小琴這么個閨女,值了!”
鄰居們,親戚們,一個個都圍著張琴,說不完的恭喜,道不盡的羨慕。
“小琴真有出息,以后可別忘了我們這些窮親戚啊!”
“哎呀,秀蘭,你可真有福氣,以后就等著享清福吧!”
李秀蘭聽著這些話,腰桿挺得筆直,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她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風光過。
在這片喧鬧和喜悅里,只有張琴,顯得格格不入。
她端著一杯茶,安靜地站在院子角落的陰影里。
別人跟她說話,她就禮貌地笑一笑,點點頭,但話說得很少。
她爹媽讓她給這個叔叔敬茶,給那個伯伯倒酒,她都照做,乖巧得像個木偶。
只是偶爾,她會抬起頭,目光越過院墻,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哀牢山。
那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吃飯的時候,李秀蘭和張國良為女兒以后學什么吵了起來。
李秀蘭說:“那還用問?肯定學金融啊!一畢業就進大公司,掙大錢!”
張國良喝了點酒,膽子也大了:“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小琴喜歡文學,就該讓她學自己喜歡的!”
“喜歡能當飯吃嗎?咱們家這條件,不指望她掙錢指望誰?”
“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你還逼她?”
兩個人吵得臉紅脖子粗。
周圍的親戚趕緊勸架。
所有人都看向張琴,等她拿個主意。
張琴放下筷子,輕聲說:“媽,爸,你們別吵了。”
她頓了頓,然后抬起頭,對著她媽笑了笑。
“我聽媽的,就學金融吧。”
她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張國良一聽,急了:“小琴,你……”
張琴打斷了他的話:“爸,沒事的,學什么都一樣,只要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就行。”
一場爭吵就這么平息了。
李秀蘭贏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張國良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干了,眼睛里都是紅血絲。
沒有人注意到,張琴說完那句話后,悄悄把手伸到桌子底下,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指甲陷進肉里,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才讓她那顆發慌的心,稍微安定了一點。
04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的那些天,張琴變得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她話更少了,但活兒卻干得更多了。
她把家里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連床底下積了多年的灰都清了出來。
她把她爹媽換下來的臟衣服,全都仔仔細細地洗干凈,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里。
她還把自己從小到大的課本和練習冊,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送給了鄰居家那個正在上小學的弟弟。
李秀蘭看著女兒這么勤快,心里又高興又心疼。
“你這孩子,馬上就是大學生了,是干大事的人,咋還天天干這些粗活呢?”
“讓媽來,你去歇著,多看看電視。”
張琴搖搖頭,說:“媽,沒事,我在家也待不了幾天了,多幫你們干點活兒。”
李秀蘭一聽,眼眶就紅了。
是啊,女兒長大了,像小鳥一樣,翅膀硬了,就要飛走了。
以后再想見一面,就難了。
她把準備好的學費和生活費,用一塊布包裝了一層又一層,塞給張琴。
那是他們家所有的積蓄,還有跟親戚借的一部分。
“小琴啊,到了城里,可別虧待自己。”
“錢不夠了就跟家里說,我和你爸再去想辦法。”
“別舍不得吃,別舍不得穿,要是被人瞧不起了,媽這心里難受。”
李秀蘭絮絮叨叨地說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張琴沒說話,只是伸手,輕輕地幫她媽擦掉了眼淚。
她又轉過頭,看著蹲在門檻上抽煙的張國良。
張國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的旱煙,嗆人的煙霧把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籠罩得看不真切。
張琴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爸,你這活兒太累了,以后別去工地了。”
張國良愣了一下,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
“說啥傻話呢?我不干活,你上大學的錢從哪來?”
“等我畢業了,我掙錢養你們。”張琴說得特別認真。
“好,好,爸等著。”張國良笑著,眼角卻濕了。
出發去學校的前一天晚上,張琴給父母做了一頓飯。
四菜一湯,都是他們平時愛吃的。
吃飯的時候,她不停地給爸媽夾菜,自己的碗里卻沒多少東西。
“爸,多吃點肉,你太瘦了。”
“媽,你嘗嘗這個湯,我放了紅棗,對你身體好。”
李秀蘭和張國良吃著女兒做的飯,心里又酸又暖。
他們覺得,自己的女兒是天底下最孝順、最懂事的孩子。
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女兒在給他們夾菜的時候,那雙握著筷子的手,一直在微微地發抖。
第二天一早,張琴就要走了。
她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里面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和那張紅得刺眼的錄取通知書。
李秀蘭給她煮了十幾個雞蛋,用布包好讓她路上吃,嘴里還不停地囑咐著:“出門在外,要小心,別跟陌生人說話,錢要放好……”
張琴站在門口,看著為她操碎了心的父母,看著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她突然對著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媽,我走了。”
李秀蘭和張國良都愣住了。
“你這孩子,這是干啥?”李秀蘭趕緊去扶她。
“沒什么。”張琴直起身,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燦爛。
“我就是想謝謝你們。”
說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著村口的大路走去。
李秀蘭和張國良一直站在門口,看著女兒瘦小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路的盡頭。
他們以為,女兒是去奔向一個光明的未來。
他們不知道,那竟是他們見的最后一面。
張琴沒有去鎮上的汽車站。
她繞了一條小路,一個人,朝著哀牢山的方向走去。
那天的天氣很好,藍天白云,陽光燦爛。
可她的心,卻比哀牢山冬天的石頭還要冷。
05
哀牢山里下起了雨。
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
山路變得又濕又滑,給搜救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搜救隊員們打著強光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林里艱難前行。
雨水混著泥水,從他們臉上淌下來。
王建國抹了一把臉,對著對講機喊:“各小組注意!注意腳下安全!重點搜索東側的斷崖下方!”
山腳下,臨時搭起的帳篷里,李秀蘭已經醒了過來。
她不哭也不鬧了,就那么呆呆地坐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漆漆的大山。
張國良蹲在她身邊,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嘴里小聲地安慰著:“會沒事的,小琴她……她會沒事的。”
這話,他說得連自己都不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絕望的時候,對講機里突然傳來了年輕警察小劉帶著點激動和顫抖的聲音。
“王隊!王隊!找到了!在斷崖下面的一棵樹上!”
“好像……好像是個人!”
王建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抓起對講機:“看清楚點!是死是活?”
對講機那邊沉默了幾秒鐘。
“……看……看樣子,已經不行了。”
盡管早有預感,但聽到這句話,王建國還是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他穩了穩心神,對著身后的人吼道:“快!帶上設備!都跟我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事發地點。
那是在一道幾乎垂直的斷崖下面,幾十米高的地方,一棵歪脖子松樹的樹杈上,真的掛著一個人。
穿著藍色的外套,正是張琴失蹤時穿的那件。
專業的救援人員吊著繩索,從懸崖上滑了下去。
把人弄下來費了很大的功夫。
當張琴的身體被平放在地上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她身上有很多被樹枝劃破的傷口,但那張年輕的臉,卻異常地平靜。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趕過來的張國良看到女兒的樣子,“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泥水里,這個堅強了一輩子的男人,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李秀蘭沖過來,撲在女兒身上,哭得昏死過去好幾次。
現場一片悲痛。
王建國強忍著心里的酸楚,蹲下身,準備做初步的檢查。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張琴的右手,死死地攥著,攥成了一個非常緊的拳頭。
那姿勢,很不自然,像是手里握著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王建國心里一動,他示意小劉過來幫忙。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試圖掰開張琴已經僵硬的手指。
她的手握得太緊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開。
就在手指松開的一瞬間,一張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濕潤的紙條,從她掌心滑落出來。
那是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折疊得方方正正。
王建國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女孩跳崖的秘密,或許就藏在這張小小的紙條里。
他撿起紙條,迎著手電筒的光,小心翼翼地展開。
紙條上,是用黑色水筆寫的一行字。
字跡很娟秀,很用力,幾乎要劃破紙背。
當王建國看清那行字的內容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