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了嗎?后山那頭‘獨眼’,最近總在村子外頭晃悠。”
落葉溝的寧靜,是從山里透出來的。
但山給的,不光有安穩,還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敬畏。
沒人說得清,那片黑沉沉的林子里到底藏著什么。
人們只知道,有些規矩,是山定的,人不能破。
直到那個黃昏,一聲尖叫劃破云層,所有人才明白,山的規矩,有時候根本不跟人講道理。
落葉溝的黃昏,是被灶房里飄出的飯菜香和山風的味道一起泡軟的。
太陽剛挨著西邊山頭,金紅色的光懶洋洋地鋪在村里,給每一片瓦,每一垛柴火都鑲上了一層暖洋洋的邊兒。
翠花把最后一把菜葉子扔進豬食盆里,直起腰捶了捶發酸的后背。
她朝屋檐下瞅了一眼,男人李二蛋下田還沒回來,三個月大的女兒丫丫睡得正香。
小丫頭裹在一床洗得發白的紅花小被子里,躺在那個用了幾十年的竹籃里,小嘴巴一張一合,像條離了水的小魚。
翠花看得心都化了,臉上掛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
她轉身進了屋,想舀一瓢涼水喝。
水缸就在門后頭,舀水的功夫,也就一袋煙的時間。
可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哼哧哼哧”的粗重喘息聲,還夾雜著蹄子刨地的聲音。
不對勁!
翠花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葫蘆瓢“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她瘋了一樣沖出屋子。
院門不知什么時候被撞開了,孤零零地斜掛在那里。
屋檐下,那個裝著她命根子的竹籃翻倒在地,里面空空如也。
那床紅花小被子被甩出老遠,掛在旁邊的棗樹杈上,像一面投降的破旗。
地上,一串又大又深的蹄印,踩碎了黃昏的寧靜,從院子中央一路延伸出去,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土路上。
那蹄印,分明是野豬留下的。
“我的娃啊——!”
一聲凄厲的哭喊,像一把尖刀,瞬間劃破了落葉溝的寧得像一碗清水的傍晚。
翠花的喊聲里帶著血,帶著絕望,驚得樹上的鳥“撲棱棱”飛走了一大片。
村子像是被扔進了一塊石頭的油鍋,一下子就炸開了。
東家的門開了,西家的窗戶也推開了。
人們端著飯碗,扛著鋤頭,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
當他們看到翠花家院子里的景象時,一個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手里的碗和鋤頭都忘了放下。
“天殺的畜生!”
“這……這是野豬拱進院子了?”
“快看那蹄印,這么大,怕是頭老野豬王。”
翠花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整個人像一灘泥一樣癱在地上,兩只手徒勞地抓著地上的土,嘴里反復念叨著:“我的丫丫……我的丫丫……”
就在這時,一個黑壯的漢子從村口瘋了一樣跑過來。
是李二蛋。
他剛從山那邊的田里收工回家,離著老遠就聽見媳婦那不像人聲的哭喊。
他沖進院子,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那個翻倒的空竹籃上。
這個平日里鋸嘴葫蘆一樣,半天都崩不出一個屁的莊稼漢,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然后又因為充血而漲得通紅。
他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一頭被勒住脖子的牛。
他沒哭,也沒喊,就那么死死地盯著地上的蹄印,眼睛里的紅血絲一根根地往外冒。
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圍著蹄印,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是‘獨眼’。”一個干瘦的老頭,吧嗒著沒煙葉的煙桿,聲音發顫,“除了它,沒哪個畜生敢這么猖狂,光天化日就下山來。”
“獨眼”這個名字一出來,人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
那是一頭在落葉溝附近山頭盤踞了好幾年的大公野豬,因為早年被獵人的土銃崩瞎了一只眼睛而得名。
這畜生性子極野,力氣又大,村里好幾家的莊稼都被它拱過,甚至有一次還追著村里的狗跑了半個山頭。
野豬拱莊稼常見,可下山叼孩子,這在落身溝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還愣著干啥!抄家伙上山啊!”一個年輕后生喊了一嗓子。
“上啥山?天都快黑了,這會兒進山,是去找孩子還是去喂狼?”另一個老人立馬反駁。
“可孩子等不了啊!”
李二蛋像是突然被點著了,猛地轉身沖進屋里,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生了銹的砍柴刀。
他提著刀就要往山上沖。
“二蛋,你冷靜點!”幾個鄰居趕緊上去把他死死抱住。
“放開我!我要去宰了那畜生!”李二蛋像瘋了一樣掙扎,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一個蒼老但有力的聲音響了起來。
“都別吵了!”
人群靜了下來,回頭望去。
是孫老頭。
他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木棍,背著手,慢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孫老頭是村里最后一個老獵人,年輕時靠一把老套筒獵槍在山里討生活,這山里哪條溝,哪個坡,長著什么樹,住著什么獸,他比自己家的菜園子還清楚。
他走到那串蹄印跟前,蹲下身,伸出枯瘦但穩當的手,摸了摸蹄印邊緣的濕土。
他沒說話,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他,連哭得快要斷氣的翠花都停了下來,用一雙滿是希冀又滿是恐懼的眼睛望著他。
孫老頭站起身,又抬頭看了看天色,最后把目光落在雙眼通紅的李二蛋身上。
“是‘獨眼’沒錯。”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蹄印還新,土還是濕的,這畜生走得不快,應該還沒走遠。”
這話讓李二蛋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絲光。
“不過,”孫老頭話鋒一轉,臉色變得無比凝重,“它叼著個娃,還敢走得這么不慌不忙,這事兒透著邪性。天一黑,山里就是它的天下,咱們現在上去,兇多吉少。”
就在這時,村口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
是村長帶著警察來了。
摩托車上跳下來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臉的嚴肅。
他就是鎮派出所新來的警察,王鵬。
王鵬快步走進院子,看到這亂糟糟的場面,心里也是一沉。
在來之前,他已經從村長顛三倒四的電話里聽了個大概,但他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嚴重。
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被一頭野豬叼進了深山。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警情了,這是在和死神賽跑。
他看著幾乎要崩潰的翠花和像一尊憤怒雕像的李二蛋,還有周圍村民們那一雙雙投向他的、充滿期盼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壓力瞬間壓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二蛋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嗡嗡的轟鳴。
轟鳴聲里,卻有一個畫面無比清晰地跳了出來。
那是三個月前,丫丫剛出生的那個晚上。
孩子小得像只貓,皺巴巴的,他就那么笨手笨腳地抱著。
他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一身的力氣會把這團小東西捏碎了。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滿是老繭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孩子的小手。
沒想到,那只小得還沒他指甲蓋大的手,竟然一下子就攥住了他的手指頭,攥得還挺緊。
那一刻,這個在山里刨食,跟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漢子,心里最硬的地方,一下子就塌了,軟得一塌糊涂。
他當時就咧著嘴,對著翠花傻笑。
“你看,俺有閨女了。”
這個畫面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上。
他猛地推開拉著他的鄰居,沖到王鵬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嘶啞地吼道:“警察同志,求求你,救救我的娃!求求你了!”
王鵬被他抓得生疼,但他沒有掙脫。
他看著這個瀕臨崩潰的父親,鄭重地點了點頭。
“老鄉,你放心,我們就是為這事來的。人命關天,我們一定盡全力!”
他轉頭對身后的協警和村長說:“馬上組織人,準備手電、繩子、干糧,我們立刻進山!”
“王警官,使不得!”孫老頭立刻出聲制止。
他指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說:“這山,晚上進去跟白天進去,是兩個地方。‘獨眼’那畜生,比人都精,它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我們進去就是睜眼瞎,別說找孩子,自己都可能折在里面。”
王鵬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老獵人說的是經驗之談,但他作為警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小生命就這么消失。
“大爺,時間不等人。多耽誤一分鐘,孩子就多一分危險。”
孫老頭盯著他,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銳利。
“娃是要救,但不是去送死。要去,也得有懂山路的人帶著。不然,你們連野豬的毛都摸不著。”
說完,他轉身回家,片刻后,背著一把油布包著的老獵槍走了出來,又從墻角拿起一把砍刀別在腰后。
“二蛋,拿上刀,跟我走。”孫老頭對李二蛋說。
接著,他又看向王鵬:“王警官,你要是信得過我這個老頭子,就帶上你的人,跟緊了。山里不認你身上那身皮,只認規矩。”
王鵬看著孫老頭堅毅的臉,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點了點頭:“好,大爺,我們聽你指揮。”
就這樣,一支奇怪的追擊隊迅速組成了。
年輕的警察王鵬和他的協警,手里握著出警時帶的六四式手槍。
絕望的父親李二蛋,手里攥著那把銹跡斑斑的砍柴刀。
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孫老頭,背著那把不知殺了多少野物的獵槍。
還有兩個自告奮勇的年輕村民,拿著手電和長矛。
一行六人,在全村人擔憂的目光中,踏著星光,循著那串消失在黑暗里的蹄印,一頭扎進了深不見底的大山。
山,一下子就把它冰冷、黑暗的懷抱給了他們。
白日里鳥語花香的林子,到了晚上,就變成了一個處處是陷阱的迷宮。
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怪叫,像是有無數的冤魂在哭。
腳下是厚厚的落葉,一腳踩下去,軟綿綿的,不知道會踩到石頭還是毒蛇。
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動,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更遠的地方,是濃得化不開的墨。
隊伍里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腳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
孫老頭走在最前面,他幾乎不用手電,只是偶爾彎下腰,借著后面微弱的光,看看地上的痕跡。
他就像一頭年邁但依然警覺的狼,帶領著身后的隊伍,在這片危險的領地里穿行。
“都跟緊了,別掉隊。”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山林里,卻聽得格外清楚。
李二蛋緊緊跟在他身后,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眼睛在黑暗里閃著紅光。
他好幾次都想超過孫老頭,自己沖到前面去找,但每次都被孫老頭用胳膊肘不輕不重地頂了回來。
“急,是找不到東西的。”孫老頭頭也不回地說,“你把自己的氣喘勻了,比什么都強。”
王鵬握著槍走在隊伍中間,他的手心全是汗,冰冷的槍柄都快被他捂熱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實戰中帶著槍進入這種環境。
他受過的所有訓練,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那么遙遠和不真實。
他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怦怦”的心跳,和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他必須把孩子活著帶回去。
他必須。
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道走了多久,翻過了幾個山坡。
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帶來的水也喝光了。
希望,就像手電筒的光一樣,隨著電池的消耗,正在一點點變弱。
就在李二蛋覺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鉛一樣再也抬不起來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孫老頭突然停下了腳步,舉起了手。
整個隊伍瞬間定住了。
“都別出聲。”孫老頭壓低了聲音,側著耳朵,像是在聽什么。
王鵬也屏住了呼吸,努力地去聽。
除了風聲和自己的心跳,他什么也聽不到。
但是,孫老頭的臉上,卻露出了極其嚴肅的表情。
他年輕的時候,曾經跟一頭老野豬王在山里對峙過整整一個晚上。
那畜生狡猾得像鬼,好幾次都把他引入陷阱。
最后,他靠著比野豬更有耐心的潛伏,才在天亮時分,給了那畜生一槍。
那次經歷讓他明白,和這種成了精的畜生打交道,任何一點疏忽,都是致命的。
他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屬于野獸的壓迫感,就在附近。
他慢慢地蹲下身,把耳朵貼近地面,閉上了眼睛。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他才重新站起來,指了指左前方的一片茂密的灌木叢。
“在那邊。”他說得斬釘截鐵。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孫老頭把背上的老獵槍解了下來,抱在懷里,對王鵬做了個手勢。
王鵬立刻會意,他也拔出了腰間的配槍,打開了保險。
一行人放輕了腳步,一點一點地,朝著那片灌木叢摸了過去。
越是靠近,空氣似乎就越是凝重。
終于,他們聽到了。
不是嬰兒的哭聲,而是一種沉重的、帶著“呼嚕呼嚕”聲的喘息,還有偶爾一聲壓抑的哼唧。
是野豬!
李二蛋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緊張。
孫老頭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
王鵬給協警和村民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散開,形成一個半包圍的隊形。
然后,他跟在孫老頭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撥開了身前最后一片擋著視線的樹枝。
眼前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林間空地上,那頭傳說中的“獨眼”野豬,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它的體型比村民們描述的還要巨大,像一頭小牛犢,黑色的鬃毛在夜風中微微抖動,那只瞎了的眼睛是一個猙獰的傷疤,而另一只好眼,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綠光。
它的腳下,似乎踩著什么東西。
不,不是踩著,是護著。
它用一種奇怪的姿勢站著,四條腿叉開,把身下的那塊地方護得嚴嚴實實。
“丫丫……”
李二蛋看到野豬的那一刻,腦子里最后一根叫做理智的弦,徹底斷了。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提著刀就要沖上去。
“我的娃!”
這一聲大喊,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那頭原本安靜的野豬猛地被驚動了。
它“呼”地一下轉過頭,兩根半尺長的獠牙在月光下泛著森白的冷光。
它對著李二蛋的方向,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咆哮,前蹄用力地刨著地,整個身體都弓了起來,做出了一個即將發起沖鋒的姿勢。
更重要的是,它隨著這個動作,用自己的身體,把自己身下的那個小小的、看不清的東西,護得更緊了。
“危險!”
王鵬的大腦還沒來得及處理這怪異的一幕,他的本能已經做出了反應。
他看到野豬那對準了李二蛋的獠牙,他看到那個即將發動攻擊的姿態,他想到那身下可能已經被傷害甚至已經……的孩子。
保護群眾的生命安全!
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第一準則!
千鈞一發之際,他舉起了手里的槍,瞄準了野豬巨大的頭顱。
“等等!”
孫老頭那聲嘶啞的、急切的吶喊,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砰!”
清脆的槍聲,像一道驚雷,驟然撕裂了深夜山林的寂靜。
巨大的野豬,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顫,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地推了一把。
它踉蹌了兩步,然后,巨大的身體轟然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和落葉。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李二蛋前沖的腳步停住了,那聲撕心裂肺的“我的娃”還卡在喉嚨里。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住了。
王鵬握著還在冒著青煙的槍,心臟狂跳。
他死死地盯著那頭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野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李二蛋和孫老頭,還有其他人,也像是從夢中驚醒,跟了上來。
他們繞過野豬龐大的尸體。
然后,他們看到了那個被野豬用生命護在身下的東西。
是丫丫。
小小的丫丫,就裹在那床紅花小被子里,安安靜靜地躺在鋪滿了松軟落葉的地上。
她沒哭,也沒鬧,小臉紅撲撲的,似乎睡得很熟。
她還活著。
李二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王鵬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一股虛脫感傳遍全身。
他做到了,他救了孩子。
他收起槍,準備上前抱起孩子。
可是,當他的手電光柱完完整整地照亮了女嬰躺著的那一小片地方時,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他臉上的慶幸和放松,瞬間被震驚所取代。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