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秋天,風里已經帶了涼意。
張翠花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坐在開往市區的長途汽車上。
車窗外的田野一片蕭瑟,收割后的麥茬光禿禿地戳在地上,像是無數個被遺忘的句點。
四年了。
整整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
她的兒子李偉,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車廂里很悶,混雜著汗味、煙味和不知名食物的味道。
張翠花有些暈車,但她沒有閉上眼睛。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眼神空洞得像深秋的天空。
四年前,李偉就是從這條路離開家,去了川西市打工。
誰能想到,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偶爾,她會拿出手機,翻看那條至今仍未刪除的短信。
“媽,我中獎了!八百萬!你和我爸別再下地了,等我回來!”
那條短信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張翠花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她最后一次收到兒子的消息。
之后,電話再也打不通,發出去的微信石沉大海。
報警,尋人啟事,能想的辦法都想了。
警察說,成年人失蹤,沒有犯罪證據,很難立案。
親戚朋友們一開始還幫忙找,時間久了,也都漸漸淡了。
只有她和老伴,還像兩棵固執的老樹,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家,等著永遠不會歸來的人。
老伴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年冬天一場重感冒后,就再也沒能下床。
他總是在半夢半醒間,含糊地喊著兒子的名字。
“小偉……小偉……”
每當這時,張翠花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這次去川西,是女兒李靜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她來的。
“媽,你來我這兒住幾天吧,散散心,也看看我這新家。”
女兒的聲音聽起來很熱情,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張翠花本不想動,她怕一離開家,萬一兒子回來了找不到她怎么辦。
這個念頭很傻,她自己也知道。
四年了,如果真要回來,早就回來了。
可人就是這樣,總要給自己留一點念想,哪怕那點念想薄得像一層窗戶紙。
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老伴的一句話。
“去吧……去看看……靜靜……也好……”
老伴說話已經很費力,但眼神里帶著一絲懇求。
他或許是怕她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
汽車顛簸著,終于駛進了川西市的車站。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這個城市對張翠花來說,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兒子在這里消失。
陌生,是因為她每一次來,都帶著巨大的失望離開。
她走出車站,一眼就看到了女兒李靜和她的丈夫王鵬。
他們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在人群中很顯眼。
“媽!”
李靜隔著老遠就揮著手,臉上掛著標準的笑容。
張翠花看著女兒女婿,他們穿著體面,氣色很好,和這個繁華的城市融為一體。
她再看看自己,一身的塵土和疲憊,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一種說不出的隔閡感,像一堵看不見的墻,橫亙在他們中間。
02
四年前那個夏天,蟬鳴得讓人心煩。
李偉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彩票,沖進家門,臉因為激動和奔跑漲得通紅。
“媽!爸!我中了!我中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大喊大叫,把彩票舉到張翠花和老伴的眼前。
老兩口戴上老花鏡,湊在一起,仔仔細細地核對著那串數字。
一遍,兩遍,三遍。
當確認無誤后,整個屋子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八百萬。
對于這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家庭來說,這是一個天文數字。
是一個他們窮盡一生,甚至幾生幾世都無法想象的財富。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李偉的父親,他猛地一拍大腿,又哭又笑。
“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啊!”
張翠花也激動得渾身發抖,她拉著兒子的手,一遍遍地問。
“兒啊,這是真的嗎?媽不是在做夢吧?”
“媽,是真的!你看,是真的!”
李偉把彩票塞到她手里,那薄薄的一張紙,卻重若千斤。
那天晚上,一家人誰也沒睡著。
錢怎么領,領回來怎么存,怎么用。
他們翻來覆去地商量著,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好日子。
“爸,媽,等錢領回來,咱先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
“不,蓋新的!蓋個二層小樓!”
“再買臺大電視,買個大冰箱!”
李偉興奮地規劃著,眼睛里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他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沒什么大志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第二天,李偉就去了市里兌獎。
走之前,張翠花千叮嚀萬囑咐。
“兒啊,財不外露,你一個人在外面,千萬要小心。”
李偉笑著點頭,“媽,我知道,你放心吧。”
幾天后,李偉打回電話,說獎金已經領到,扣完稅還有六百多萬,都存在一張新辦的銀行卡里了。
電話里,他還提到了姐姐李靜。
“姐說她和姐夫想在川西買套房,首付還差二十萬,問我借點。我想著都是一家人,就先轉給她了。”
張翠花當時沒多想,女兒買房是大事,當弟弟的幫襯一下也是應該的。
她還囑咐兒子,“你姐在城里不容易,能幫就多幫幫。”
誰知,那通電話之后,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最開始的一個星期,張翠花以為兒子在城里忙著看房子,或者在規劃未來的生意,沒顧上聯系家里。
可是一個月過去,電話依然打不通。
張翠花開始慌了。
她和老伴趕到川西,找到了女兒李靜的家。
那時候,李靜和王鵬還租住在一個老舊小區的兩居室里。
一見到父母,李靜就哭了起來。
“爸,媽,我也不知道小偉去哪了啊!”
她說,李偉轉給她二十萬之后,就說想一個人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
“他說他以前太窮了,沒見過世面,現在有錢了,想先去旅游一圈再回來。”
這個說法聽起來合情合理。
一個突然暴富的窮小子,心態上發生些變化,也是正常的。
可張翠花心里總覺得不對勁。
“他出去旅游,怎么連個電話都不給家里打?”
“我也不知道啊,媽。”李靜擦著眼淚,“他那脾氣您也知道,有時候倔得很。可能他想給我們一個驚喜吧。”
從那以后,“等小偉的驚喜”就成了李靜掛在嘴邊的話。
一年,兩年,三年。
驚喜沒有等到,等來的是李靜家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很快就從那個破舊的出租屋,搬進了一個高檔小區的嶄新大三房。
王鵬也辭掉了原來工廠的工作,自己開了個小公司,雖然看不出具體做什么生意,但車子換了,穿戴也越來越講究。
每一次張翠花問起,李靜都說是王鵬的公司賺了錢。
“媽,現在政策好,做生意容易。”
張翠花不懂什么政策,什么生意。
她只知道,女兒的日子越過越好,而她和老伴,卻在無盡的等待中,一點點被耗干了心血。
關于弟弟失蹤的事,李靜和王鵬似乎已經接受了。
他們勸張翠花,“媽,小偉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說不定他在哪個大城市里,已經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了。”
這話聽起來像安慰,卻像針一樣扎在張翠花的心上。
如果真過上了好日子,為什么不聯系家里?
為什么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能狠心拋下?
張翠花不相信。
她的兒子,她一手帶大的兒子,絕不是那樣的人。
03
黑色的轎車平穩地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
車里開著空調,很暖和。
李靜一邊開車,一邊和張翠花說著話,語氣輕松。
“媽,你看,這就是我們小區,環境還不錯吧?”
張翠花透過車窗往外看。
小區確實很漂亮,綠樹成蔭,一棟棟嶄新的樓房整齊地排列著。
“這房子……得不少錢吧?”她喃喃地問。
李靜笑了笑,“還行吧,主要是地段好。我和王鵬也是貸了不少款。”
坐在副駕駛的王鵬沒有說話,只是透過后視鏡看了岳母一眼,眼神有些復雜,很快又移開了。
張翠花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不是沒懷疑過女兒。
兒子失蹤的時間,和女兒家暴富的時間,實在太巧合了。
可那是她的親生女兒啊。
她怎么能去懷疑自己的女兒,會對親弟弟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呢?
每一次,當這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她都會立刻把它掐死。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一定是。
車子在地庫停好,一家人乘電梯上了樓。
李靜的家在十六樓,是個大平層,裝修得富麗堂皇。
光潔的地板,華麗的水晶燈,柔軟的真皮沙發。
這一切都讓穿著舊布鞋的張翠花感到手足無措。
她局促地站在門口,不知道腳該往哪里放。
“媽,快進來啊,站著干嘛。”李靜拿出一雙新拖鞋給她,“這是給你買的。”
張翠花換上鞋,拘謹地走進客廳。
“家里真大,真亮堂。”她由衷地贊嘆。
“您要是喜歡,就常來住。”李靜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王鵬從頭到尾都很少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張翠花帶來的那個破舊的行李包,拿進了客房。
張翠花捧著熱水杯,暖意順著手心傳到心里,卻驅不散那股盤踞了四年的寒意。
她環顧著這個陌生的家,目光最終落在了陽臺上。
陽臺很大,擺著幾盆綠植,但有一扇門,是緊緊關閉的。
那是一扇通往小儲物間的門。
“靜啊,我問你個事。”張翠花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媽,您說。”
“這四年,小偉……真的就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
李靜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
“沒有啊,媽。我要是收到他消息,能不告訴您嗎?”
她的語氣很誠懇,聽不出任何破綻。
“可能……他有什么苦衷吧。”張翠花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對,肯定是這樣。”李靜順著她的話說,“您別擔心了,小偉那么大個人了,不會有事的。您這次來,就在我這兒好好歇歇,別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晚飯很豐盛,四菜一湯,都是張翠花愛吃的。
飯桌上,李靜和王鵬不停地給她夾菜,表現得孝順又體貼。
可張翠花卻沒什么胃口。
整個吃飯的過程中,王鵬幾乎沒怎么說話,只是埋頭吃飯。
偶爾和張翠花的眼神對上,也是立刻就躲開。
他的沉默,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張翠花的心里。
一個女婿,在岳母面前,不該是這樣的表現。
除非,他有什么事瞞著她。
有什么事,讓他感到心虛和愧疚。
吃完飯,李靜陪著張翠花看電視。
電視里播放著熱鬧的綜藝節目,可張翠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的思緒,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四年前。
飄回到兒子身上。
“媽,您累了吧?我帶您去房間休息。”李靜說。
客房收拾得很干凈,床上的被褥也是新的。
“媽,您早點睡,有什么事就叫我。”
李靜替她關上門。
房間里只剩下張翠花一個人。
她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她能感覺到,這個家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不是冷,也不是熱,而是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
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表面上風平浪靜,底下卻暗流涌動。
她隱隱約約聽到,隔壁主臥里,傳來了女兒和女婿壓低聲音的爭吵。
聲音很小,聽不清具體內容。
但那種壓抑著怒氣和恐懼的語調,卻清晰地傳了過來。
張翠花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04
夜深了。
張翠花悄悄地打開房門,客廳里一片漆黑。
主臥的爭吵聲已經停了。
她赤著腳,像一個幽靈,無聲地走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被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著。
她走到陽臺。
那扇通往儲物間的門,依然緊閉著。
她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鎖著。
為什么一間儲物間要鎖得這么嚴實?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海。
會不會……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李靜和王鵬像沒事人一樣,準備了豐盛的早餐。
王鵬要去公司,臨走前,他對張翠花說,“媽,我中午不回來吃飯了,您跟我姐在家好好休息。”
他的表情,比昨天要自然一些。
或許是昨晚的爭吵,讓他下定了某種決心。
家里只剩下張翠花和李靜兩個人。
氣氛有些尷尬。
李靜似乎想找些話題,緩和一下氣氛。
“媽,我那件新買的大衣,袖子有點長,您眼神好,幫我改改吧?”
張翠花年輕時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做針線活是一絕。
“行啊。”她點了點頭。
李靜拿出大衣和針線盒。
張翠花戴上老花鏡,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她想起了小時候,李偉的衣服破了,總是她來縫補。
那時候,李偉會乖乖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手里的針線上下翻飛。
“媽,你的手真巧。”
兒子的夸贊,仿佛還在耳邊。
她的眼眶一熱,視線模糊了。
“媽,您怎么了?”李靜發現了她的異樣。
“沒事,人老了,眼睛不行了。”張翠花擦了擦眼睛。
“您就是想小偉了。”李靜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想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過得好不好。”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傷感。
如果不是昨晚聽到了爭吵,如果不是王鵬那躲閃的眼神,張翠花幾乎就要相信她了。
可現在,她只覺得女兒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像是在演戲。
下午,天氣有些陰沉,像是要下雨。
李靜在廚房里準備晚飯。
張翠花坐在客廳里,心里越來越煩躁。
她總覺得,那個鎖著的儲物間里,藏著她想知道的答案。
那個答案,或許會讓她崩潰,但她必須知道。
等待,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她站起身,再次走到陽臺。
這一次,她沒有去碰那扇門。
她只是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
那是一間很小的儲物間,從外面看,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還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
就在這時,她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淡,但確實存在。
那是一種混合著消毒水和……和某種腐敗氣息的味道。
味道就是從儲物間的門縫里飄出來的。
張翠花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她扶住墻,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
她想起了四年前在警察局,警察跟她說過的那些失蹤人口案件。
很多失蹤的人,最后被找到時,都只剩下……
不,不會的。
她用力地搖頭,想把那個可怕的畫面從腦子里甩出去。
一定是自己太敏感了。
儲物間里放著雜物,有點味道,也是正常的。
對,就是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那股味道,卻像有生命一樣,不停地往她鼻子里鉆。
那是絕望的味道。
是死亡的味道。
05
“媽,你在那兒干嘛呢?”
李靜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張翠花嚇了一跳,猛地回過身。
“沒……沒什么。”她有些慌亂,“我看這天,像是要下雨,想把外面晾的衣服收進來。”
陽臺的晾衣架上,確實掛著幾件衣服。
“我來吧。”李靜走過去,開始收衣服。
她的動作很自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張翠花看著女兒的背影,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必須進去看看。
無論如何,她都必須打開那扇門。
晚飯的時候,張翠花顯得心事重重。
李靜似乎也察覺到了,但她什么也沒問。
母女倆沉默地吃著飯,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飯后,張翠花說自己有點頭疼,想早點休息。
她回到房間,卻沒有上床。
她在等。
等一個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
晚上九點多,李靜在衛生間洗澡,水聲嘩嘩作響。
張翠花知道,這就是她的機會。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客廳的桌子上,放著李靜的手提包。
鑰匙,應該就在包里。
她的手有些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她打開手提包,在里面翻找著。
化妝品,錢包,紙巾……
終于,她摸到了一串冰冷的鑰匙。
那串鑰匙上,有一把小小的,看起來很陳舊的銅鑰匙。
和陽臺儲物間門上的那把鎖,很像。
她握緊鑰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蹦出來。
她一步一步,走向陽臺。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站在那扇門前,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她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鑰匙和鎖孔,完美地契合了。
她的手顫抖著,慢慢地轉動鑰匙。
“咔噠”一聲。
鎖開了。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她屏住呼吸,等了幾秒鐘。
衛生間的水聲還在繼續,女兒沒有發現。
她輕輕地,拉開了那扇門。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味,瞬間撲面而來。
比她下午聞到的,要濃烈一百倍,一千倍。
那是消毒水、排泄物和腐爛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地獄般的味道。
張翠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她用手捂住口鼻,強迫自己往里看。
儲物間里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借著客廳微弱的光,她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張翠花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碎了。
她顫抖著,摸索著墻壁上的開關。
當燈光亮起的那一瞬間,張翠花看著眼前的景象瞬間崩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