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求您了......"
母親跪在青磚地上,額頭幾乎貼著奶奶的鞋尖,"晚秋考上縣一中了,學費就三百塊......"
奶奶的布鞋往后退了半步,鞋底蹭過門檻上干裂的泥巴。
"女娃讀那么多書有啥用?"
她別過臉,朝灶膛里添了把柴火,"錢要留著給你侄子蓋房。"
灶火噼啪,映得母親臉上的淚痕發亮。
我攥著錄取通知書站在門外,紙邊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
六年后,我買下人生第一套房。
搬家的那天,大爺一腳踩在新鋪的地毯上,鞋底的泥蹭出黑印。
"這房給你哥。"他叼著煙,煙灰簌簌落在真皮沙發上,"他結婚正缺婚房。"
01
1985年的霜降,皖北平原上刮起了第一場刺骨的寒風。
林晚秋出生在三合院最角落的那間偏房里,土坯墻裂著縫,冷風嗖嗖地往里鉆。
接生的王嬸用舊棉襖裹著她,嘆了口氣:“丫頭片子,生得不是時候啊。”
這個家,太擠了。
五間磚瓦房,塞著整整二十一人口。
晚秋的父親林建國是水泥廠的臨時工,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
母親趙秀蘭在糧站扛麻袋,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掉的糠灰。
上有三個伯伯,各自拖家帶口,飯桌上永遠吵吵嚷嚷。
晚秋的碗里,永遠是摻了紅薯的糙米飯。
米粒少得能數清,紅薯卻噎得人喉嚨發緊。
只有過年時,奶奶才會從灶臺端出一碗紅燒肉,油汪汪的,香得人直咽口水。
可肉只有小小一塊,切成薄片,男人們先夾,輪到晚秋時,只剩半塊指甲蓋大小的肥肉。
她舍不得一口吃掉,含在嘴里慢慢抿,能甜上整整一天。
“女娃子讀那么多書有啥用?”奶奶總這么說。
她粗糙的手掌拍在炕桌上,震得茶碗叮當響。“早晚是別人家的媳婦,白費那錢干啥?”
晚秋六歲那年,村里小學開學。堂哥們背著新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
她扒著門框眼巴巴地看,卻被奶奶一把拽回來。“燒火去!缸里水還沒挑呢!”
她偷了堂哥的作業本。
那是個雪夜,全家人都睡熟了。
晚秋躡手躡腳爬進堂屋,從堂哥書包里摸出半本寫剩的算術本。
她蹲在灶臺邊,借著爐膛里未熄的火光,用炭條一筆一畫地描。
“死丫頭!反了你了!”三伯的吼聲炸雷般響起。
他揪著她的辮子拖到院里,竹條抽在手背上,“啪!啪!啪!”三道血痕腫得老高。
晚秋咬破了嘴唇沒哭,可眼淚還是砸在了凍土上。
深夜,母親偷偷掀開了她的被角。
趙秀蘭的手上長滿老繭,卻比棉花還軟。
她蘸著涼井水給晚秋敷手,突然從懷里摸出一疊發黃的報紙——那是糧站包紅糖的廢紙。
“娘教你寫字。”
煤油燈芯噼啪炸響,母親把報紙裁成方方正正的田字格,炭條尖輕輕落下:“看好了,這一撇一捺,念‘人’。”
燈火搖曳,墻上的影子很大很大,大得能蓋住整間破屋子。
02
1997年的夏天,蟬鳴聲撕心裂肺。
晚秋蹲在井臺邊刷洗全家人的衣服,肥皂泡在烈日下“啪”地炸開。
汗珠順著她的下巴滴進木盆里,和臟水混在一起。
那張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就藏在她貼身的衣兜里。
紙很薄,卻燙得她心口發疼。她偷偷摸過無數次,指尖描摹著上面燙金的校徽,連折痕都小心翼翼地撫平。
“晚秋!死丫頭又偷懶!”三伯母的罵聲從灶房傳來,“豬還沒喂呢!”
她慌忙在圍裙上擦干手,通知書卻從兜里滑了出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堂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大爺叼著旱煙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那張紙。
他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彎腰撿起通知書,抖了抖上面的灰。
“老二家的!”他朝屋里吼了一嗓子,“你閨女能耐了啊!”
晚秋的心猛地揪緊,指甲死死掐進掌心。
堂屋里炸開了鍋。
奶奶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嗑著瓜子,“啪”地吐出一片瓜子殼。
“丫頭片子讀那么多書干啥?初中畢業就該進廠,早點掙錢貼補家里。”
大爺把通知書拍在桌上,震得茶碗叮當響。
“縣一中?那得花多少錢?她要是去上學,豬誰喂?地誰掃?”
晚秋站在門檻外,渾身發抖。
她看見母親趙秀蘭縮在角落,手里攥著一個舊手絹包。
那是她賣雞蛋攢的327塊錢,皺巴巴的零鈔,每一張都浸著汗味。
母親的手在抖。
她突然轉身進了廚房,晚秋聽見碗柜開合的聲音,接著是水缸蓋子被掀開的悶響。
母親在廚房里轉了三圈,最后深吸一口氣,摸黑去了奶奶的屋。
晚秋躲在柴火垛后,呼吸都凝滯了。
堂屋的煤油燈晃著昏黃的光,母親佝僂的背在門檻處頓了一下,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那聲音悶得讓人心顫。
“娘……”母親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秋丫頭明年就上初中了,您就把東廂房那柜子里的錢……”
奶奶的拐杖“咚”地砸在供桌上。
香爐里的香灰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奶奶的聲音尖得像刮鍋底,“你弟媳婦還等著湊錢給你大侄子買自行車呢!輪得到她?”
晚秋看見母親額角的汗珠砸在地上,洇出一個小小的黑點。
夜風吹進來,母親鬢角的白發抖得像枯葉,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
堂屋里靜得可怕。
突然,奶奶伸手奪過那張通知書,“刺啦——”一聲,紙被撕成了兩半。
晚秋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可她死死咬住嘴唇,沒讓自己哭出聲。
母親捂著臉從堂屋跑出來時,手里還攥著半塊通知書。
碎紙角上,“錄取”兩個字沾著泥點,像被踩進土里的夢。
03
1998年開春,16歲的林晚秋背著藍布包袱站在村口。
同村的李杏花叼著煙,把她的辮子一把絞成齊耳短發:“紡織廠不要長頭發,卷進機器里要出人命。”
剪刀咔嚓響,碎發落在黃土里,像被割碎的童年。
蘇南的紡織廠像座鋼鐵怪獸。
車間里永遠飄著棉絮,沾在睫毛上像下雪。
晚秋分到三號流水線,負責給牛仔褲鎖邊。
電動縫紉機“噠噠噠”響個不停,從早上六點到夜里十點,她的手指在布料上跳舞,跳得指尖開裂、指甲淤血。
第一個月發工資,她躲在廁所數錢。
三百塊寄回家,五十塊藏在枕頭套夾層。
那是夜校招生簡章上印的學費。
同鋪的安徽妹突然掀開簾子:“喲,藏私房錢呢?”
晚秋手一抖,鋼镚滾進下水道,她跪在地上掏了半天,撈上來一枚沾著污水的五毛硬幣。
夜校在廠區西邊的鐵皮棚里。
每晚八點下課,晚秋總要多留半小時問問題。
語文老師是退休的老教授,總把她的作文當范文念:“‘棉絮是云朵的碎片’——你們看看這比喻!”
有一天他塞給她一本《平凡的世界》,書頁泛黃卷邊,扉頁上寫著:“給不平凡的晚秋。”
2000年冬天特別冷。
臘月初八那晚,暴雪壓垮了夜校的棚頂。
晚秋深一腳淺一腳往宿舍跑,卻在結冰的路口滑倒。
右腿磕在廢棄的縫紉機上,鐵銹扎進膝蓋,血順著秋褲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暗紅的花。
她沒請一天假。
第二天瘸著腿去上班,組長罵她弄臟了布料。
晚秋把鹽水瓶綁在褲腿里止血,縫紉針一次次扎在傷口上,疼得眼前發黑。
那天她鎖了八百條褲邊,創了車間記錄。
畢業考那天發了高燒。
晚秋裹著借來的棉襖寫作文,鋼筆水混著鼻涕往下滴。
監考老師遞來熱姜茶,她突然想起母親揉面的手——也是這樣關節紅腫、布滿裂口。
紅色的畢業證像塊烙鐵。
她連夜坐硬座回鄉,揣著攢下的兩千塊錢。
母親在灶臺邊揉面,面粉撲簌簌落進搪瓷盆,像她這些年咽下的委屈。
“娘,我考上成人高中了。”晚秋舉起畢業證,塑料封皮在燈光下反著虹彩。
母親的手僵在半空,面團“啪”地掉進盆里。
她轉身抹了把臉,水缸倒影里,晚秋看見她嘴角在抖:“你大爺昨兒還來說……女娃子攢錢該給弟弟蓋房……”
風突然撞開窗戶,畢業證被吹到面缸上,蓋住了那個裂口的“福”字。
04
2002年的紡織廠車間里,風扇卷著棉絮嗡嗡轉。
晚秋把三號流水線的產量表遞給主管時,對方突然拍了拍她肩膀:"從今天起,你管整條生產線。"
她愣在原地,工牌上"組長"兩個燙金字刺得眼眶發燙。
工資條上的數字變成了1200。
她躲在更衣室反復數了三遍,指腹摩挲著紙張發出沙沙響。
同宿舍的姑娘們吵著要她請客,她笑著應下,轉身卻把多出來的錢塞進襪子——會計培訓班下個月就要開學。
夜校的課桌比縫紉機矮半截。
晚秋總坐在教室角落,藍工裝洗得發白,袖口還沾著機油。
鉛筆在賬本上畫出沙沙聲,蓋過了遠處紡織廠的機器轟鳴。
有天老師講到固定資產折舊,她突然想起老家那臺總卡線的縫紉機。
嘔吐來得毫無預兆。
七月的正午,車間熱得像蒸籠。
晚秋剛核對完生產單,突然眼前發黑。
廠醫是個戴老花鏡的退休大夫,體檢單遞過來時欲言又止:"姑娘,你這是餓出來的病啊......"
王麗撞開門時,單子正捏在晚秋手里。
"讓我瞧瞧!"染著黃頭發的姑娘一把搶過,突然瞪圓眼睛:"妊娠反應陽性?"
體檢單在爭搶中撕成兩半,"營養不良性貧血"的診斷結果裂成兩截。
當晚電話鈴刺破夜空。
奶奶的罵聲炸得聽筒發顫:"喪門星!馬上回來嫁人!"
背景音里大爺在摔碗:"早說女娃出去要學壞!"
晚秋攥著電話線,指甲掐進掌心,那里有當年被竹條抽過的舊疤。
體檢單在掌心皺成團。
晚秋突然想起夜校老師的話:"貧血的人,連憤怒都是蒼白的。"
窗外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汗水把"營養不良"四個字暈成灰色。
碎紙片像雪片落進垃圾桶。
她低頭洗手,藍色機油在指甲縫里頑固地盤踞,就像那些釘在她身上的目光。
肥皂沫打著轉消失在下水道,連同二十歲夏天所有的委屈與不甘。
會計課本靜靜躺在工具箱底層。
今晚要講的是資產負債表,她特意在新買的筆記本扉頁抄了句話:"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
窗外的紡織廠下班鈴響了,晚秋抹了把臉,把饅頭塞進帆布包。
2002年的夏天,紡織廠的鐵皮屋頂被烈日烤得發燙,蟬鳴聲和縫紉機的噠噠聲混在一起,吵得人頭疼。
晚秋站在流水線盡頭,胸前別著嶄新的組長工牌。
三年前那個只會鎖邊的女工,如今要負責整條生產線——二十臺縫紉機,三十個女工,每天兩千條牛仔褲。
工資條上的數字變成了1200元,這是她第一次拿到四位數的工資。
躲在更衣室里,她把錢數了三遍,指腹摩挲著紙張發出沙沙的響聲。
同宿舍的姑娘們吵著要她請客,她笑著應下,轉身卻把錢塞進了襪子里——那是留著報會計培訓班的學費。
會計培訓班的傳單被她藏在工具箱最底層,每周二四六晚上七點,她都要啃著冷饅頭跑三站路去鎮上的成人學校。
教室里的吊扇轉得吱呀作響,她總是坐在第一排,藍工裝洗得發白,袖口還沾著洗不掉的機油痕跡。
那天的嘔吐來得突然,中午核對完生產報表,晚秋突然胃里翻江倒海。
廠醫是個退休的老頭,遞來體檢單時欲言又止:"姑娘,你這是......"
同宿舍的王麗一把搶過單子,"喲!該不會是......"
她故意拉長聲調,引得其他女工都往這邊看。
晚秋伸手去奪,紙角"刺啦"一聲裂開道口子。
當晚的電話鈴炸響。
奶奶的尖嗓門穿透聽筒:"老林家丟不起這個人!馬上回來相看!"
電話那頭還能聽見大爺的吼聲:"早說女娃出去要學壞!"
體檢單在掌心皺成一團,"營養不良性貧血"幾個字被汗水暈開。
晚秋突然想起夜校老師說過:"貧血的人,連憤怒都是蒼白的。"
撕碎的紙片像雪花飄進垃圾桶。
她低頭洗手,藍色機油在指甲縫里頑固地盤踞——就像那些甩不掉的偏見,那些釘在她身上的目光。
窗外,紡織廠的下班鈴響了。
晚秋抹了把臉,把會計課本塞進帆布包。
今晚的課,講的是資產負債表。
05
2003年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紡織廠的宿舍墻壁滲出水珠,晚秋的會計課本扉頁都洇出了霉斑。
那天她剛學會做資產負債表,車間主任突然闖進來:"林晚秋!你老家來電話!"
電話那頭是母親斷斷續續的抽泣。
"你爹...水泥廠夜班...漏電..."晚秋握著聽筒的手突然沒了知覺,只記得最后聽見"縣醫院"三個字。
她抖開藏在枕頭套里的存折。
藍皮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每一筆存款:2001.9.15 +300,2002.4.8 +500...最后一行寫著15800。
這是她啃了五年冷饅頭攢下的全部,原本要用來報明年的大專課程。
長途汽車在雨里開了七個小時。晚秋把存折貼身放著,雨水順著車窗蜿蜒而下,像無數條透明的蛇。
鄰座大媽啃著煮玉米說:"閨女,你指甲都掐進肉里了。"
縣醫院走廊泛著消毒水味。晚秋渾身濕透地跑到三樓,推開306病房的門,眼前的景象讓她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氧氣管里呼出的白霧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大爺正彎腰往印著"化肥廠"三個褪色紅字的帆布包里塞一疊錢。
母親死死拽著他的袖子,被他反手一推,后腰重重撞上床頭柜。
玻璃藥瓶"咣當"砸在地上,碎成無數兩片,其中一片粘在了母親花白的鬢角上。
"這錢得留著給你大侄子娶媳婦!"大爺的唾沫星子噴在賠償協議上,"你爹反正有廠里管!"
監護儀的滴滴聲突然加快。
晚秋摸到口袋里震動的手機,會計老師發來短信:"今晚講所有者權益..."
她看著病床上父親凹陷的臉頰,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被撕碎的通知書。
手機屏幕停在退課頁面。"確認退課"四個字在陰影里泛著紅光。
窗外閃電劈過,照亮大爺攥著錢的手——指甲縫里還沾著水泥灰,和當年奶奶手上的一模一樣。
她的拇指懸在屏幕上。
雨點噼里啪啦砸著玻璃,像無數個深夜縫紉機的聲音。
監護儀的警報突然響了,病床上父親的手指微微抽動,像要抓住什么。
06
2009年的驚蟄,春雷滾過城市上空。
晚秋站在售樓處落地窗前,掌心躺著兩枚黃銅鑰匙,陽光在鋸齒狀的鑰匙邊緣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六年前那個雨夜退掉的會計課,如今終于變成產權證上燙金的"林晚秋"三個字。
紡織廠的機油味似乎還留在指縫里。
這六年她像臺精密的機器:白天背著樣品包跑遍義烏商貿城,晚上在出租屋背外貿術語。
有次在廣交會展臺,她認出那個挑剔的德國客商手表。
和當年夜校老師戴的是同款,于是用結結巴巴的德語拿下第一筆大單。
新房還飄著淡淡的乳膠漆味。
晚秋特意選了帶落地窗的戶型,陽光能照進每個角落。
母親抱著那臺老式縫紉機進門時,窗外的香樟樹上正有麻雀在啄食新芽。
"這得花多少錢啊......"
母親用袖口擦拭縫紉機面板,那里有道裂痕——是當年大爺掀桌子時磕的。
晚秋剛要開口,防盜門突然傳來"砰砰"巨響,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大爺身上的酒氣先撞了進來。
哥挺著啤酒肚擠進門,POLO衫領口還沾著火鍋油漬。
晚秋注意到他腳上的皮鞋。
和父親下葬時穿的是同款,只是更新更亮。
"老二死前可說過!"
大爺的手指戳向晚秋鼻尖,煙味混著蒜味噴在她臉上,"老林家香火就指望你哥了!所以這房子得給你哥撐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