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錦繡江南小區,這座位于川西平原腹地、以“宜居”聞名的中高檔住宅區,準時奏響了它特有的黃昏“交響曲”。
但對許多業主而言,這“交響曲”更像是一場持久的噪音折磨。
樂章的主角,是小區中心花園那片開闊地上,一群平均年齡超過六十歲的“舞娘”。
她們身著色彩鮮艷的服裝,伴隨著高分貝音響播放的流行金曲,整齊劃一地跳著廣場舞。
領舞的,是一位名叫趙秀蘭的大娘,年近七旬,卻精神矍鑠,舞姿也最為標準有力。
她是這支“夕陽紅舞蹈隊”的創始人和靈魂人物,在隊員中威望頗高。
然而,這份屬于她們的快樂,卻是另一些人的噩夢。
“又開始了!蒼天啊,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家住花園旁2棟7樓的李明遠,正對著電腦屏幕修改一份重要的設計方案,窗外傳來的《最炫民族風》讓他本就煩躁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
他今年三十五歲,是一名居家辦公的建筑設計師,對聲音和環境的安靜度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
為了這個設計案,他已經連續熬了好幾個通宵,眼看就要到截止日期,思路卻屢屢被這廣場舞打斷。
李明遠猛地推開鍵盤,煩躁地抓了抓本就凌亂的頭發。
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那群搖曳的身影,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打擾,事實上,自從這支舞蹈隊一年前“駐扎”到中心花園后,他已經投訴過物業無數次,也曾試圖和顏悅色地與趙秀蘭她們商量,請求她們調低音量或者換個遠點的地方。
但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
物業表示“老年人活動我們也不好強行干涉,只能盡量協調”,而趙秀蘭則認為她們在公共區域活動,音量也在“合理”范圍內,甚至覺得李明遠這些年輕人“不懂得尊重老年人的娛樂生活”。
幾次溝通下來,雙方的矛盾不僅沒有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砰!”李明遠狠狠一拳捶在窗框上。
“錦繡江南業主和諧交流群”此刻也正因廣場舞問題而“炸開了鍋”。
這個擁有近五百名成員的微信群,本是鄰里互助、信息共享的平臺,如今卻常常淪為聲討廣場舞的“戰場”。
率先發難的是網名為“安靜的夜晚”的業主:
“又是這個點,又是這要命的音樂!物業能不能管管?每天下午到晚上,跟做法事一樣,家里有老人孩子都受不了!”
“就是!我家孩子高三,正是學習緊張的時候,天天被吵得無法專心!”——“家有考生”附和道。
“上次不是說要協商嗎?趙大媽她們同意了嗎?”——“熱心張姐”問。
“協商個屁!她們那態度,油鹽不進!說我們年輕人自私,不給她們活路!”——“樓上的噪音”顯然也是受害者。
李明遠看著群里的討論,心中的怒氣找到了宣泄口。
他拿起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著,積壓已久的怨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一群老不死的!天天在這里制造噪音污染,害得老子方案都做不下去!物業不管,JC不管,是不是非要逼得我們自己動手?”
他的發言像一顆炸雷投入水中,群里瞬間安靜了幾秒,隨即引發了更大的騷動。
有人勸他冷靜:“小李,話不能這么說,大家都是鄰居。”
有人表示理解:“雖然話糙,但理不糙,確實太擾民了!”
也有人煽風點火:“就是,這幫老太婆,仗著年紀大就為所欲為!”
趙秀蘭的忠實擁護者,同為舞蹈隊成員的王大媽在群里看到了這些言論,立刻反駁:
“你們年輕人怎么說話呢?我們鍛煉身體有什么錯?音樂大點才有氣氛!你們自己在家戴耳機嘛!”
李明遠看到王大媽的回復,更是怒不可遏,也顧不上什么體面和后果了,直接打出了一行字,并配上了一個憤怒的表情包:
“我再說一遍,今晚要是還敢這么吵,信不信我下去把你們都殺了!”
這行字,帶著濃烈的戾氣和殺意,讓群里許多人都感到了不寒而栗。
“小李!你瘋了!快撤回!”有人驚呼。
“說話要注意分寸啊,這可是恐嚇!”
“年輕人,不要沖動!”
但李明遠沒有理會這些勸告,他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胸口劇烈起伏。
他覺得自己只是在放狠話,宣泄一下情緒,并沒想過真的要去做什么。
他只是太憤怒,太絕望了。
群里的爭吵還在繼續,但焦點已經從廣場舞噪音本身,悄然轉向了李明遠那句“死亡宣告”。
趙秀蘭本人并不在這個群里,但王大媽等幾個舞蹈隊的成員,已經義憤填膺地表示要將李明遠的“恐嚇言論”截圖,并向趙秀蘭匯報,甚至揚言要報警。
夜色漸濃,錦繡江南的黃昏“交響曲”依舊在持續,只是今晚的樂章,似乎多了一絲不祥的變奏。
晚上七點半,廣場舞接近尾聲。
趙秀蘭帶著隊員們跳完了最后一支《今夜舞起來》,在一片歡聲笑語和略帶喘息的告別聲中,結束了當天的鍛煉。
她心情似乎并未受到業主群風波的影響,依舊容光煥發,還和幾個相熟的隊員約好了明天早上一起去菜市場買新鮮的排骨。
“趙姐,今天群里那個姓李的小子說話太難聽了,簡直是無法無天!”王大媽湊到趙秀蘭身邊,憤憤不平地說道,“他說要殺了我們呢!這種人就該抓起來!”
趙秀蘭擺了擺手,臉上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容:“王妹,別跟那些小年輕一般見識。
他們工作壓力大,火氣也大。
我們跳我們的,礙著他們什么事了?嘴上說說狠話,還能真把我們怎么樣不成?走,回家做飯去,老頭子該等急了。”
她拍了拍王大媽的肩膀,轉身朝自己居住的5棟走去。
王大媽看著趙秀蘭從容的背影,心里暗暗佩服她的氣度和豁達,但那句“把你們都殺了”的惡毒詛咒,依舊像一根刺般扎在她心里。
李明遠在發出那句狠話后,的確感到了片刻的暢快,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莫名的空虛和隱隱的不安。
他關掉了微信群,試圖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但腦子里卻反復回想著自己的那句話和群里其他人的反應。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想,不過是網絡上的口嗨,誰會當真呢?那些大媽們頂多生氣幾天,或者找物業鬧一鬧,還能真報警不成?
他給自己泡了一杯濃咖啡,繼續在電腦前奮戰。
窗外的音樂聲終于在七點半左右停歇了,世界重歸寧靜,這讓他稍微松了口氣。
然而,這份寧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晚上九點剛過,李明遠正對著屏幕苦思冥想一個設計細節,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哭喊聲和嘈雜的人聲,打破了夜的沉寂。
他皺了皺眉,以為又是哪家夫妻吵架,或者孩子哭鬧,并未在意。
但很快,他聽到了救護車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的鳴笛聲,最終停在了小區里,似乎就在他家樓下不遠。
緊接著,是警車的聲音。
李明遠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向下望去。
只見5棟樓下圍了不少人,紅藍相間的警燈閃爍不定,刺得人眼睛發慌。
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正在拉起警戒線,醫護人員則抬著一個擔架匆匆從樓道里出來,擔架上蒙著白布。
出事了!而且看樣子,是出了人命!
李明遠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雖然看不清死者的具體情況,但5棟……那是趙秀蘭住的那棟樓!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讓他渾身冰冷。
他立刻打開手機,業主群里已經徹底炸開了鍋,各種消息和猜測刷屏般地涌現:
“5棟出事了!趙大媽好像不行了!”
“天啊!怎么回事?下午還好好的啊!”
“我剛從樓下過,看到警察和救護車了,聽說是從樓梯上摔下去了,頭磕破了……”
“不是吧!趙領舞?那個跳廣場舞的趙大媽?”
“就是她!我聽王大媽她們在哭,說是趙秀蘭!”
“下午群里還有人說要殺了她們……不會這么巧吧?”
最后這條消息,像一把利劍,直刺李明遠的心臟。
他瞪大了眼睛,盯著屏幕,手腳冰涼。
下午那句在盛怒之下脫口而出的“把你們都殺了”,此刻如同一個惡毒的魔咒,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趙秀蘭死了?就在他發出那句“死亡宣告”的當晚?
這怎么可能?
李明遠腦中一片混亂。
他反復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巧合,一個可怕的巧合。
趙秀蘭那么大年紀,上下樓梯不小心摔倒是很正常的事情。
對,一定是這樣。
他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但心臟卻不聽使喚地狂跳。
他想起了自己那句充滿殺氣的話,想起了群里那些人的反應。
如果警察知道了……
“咚咚咚!”
一陣急促而有力的敲門聲,打斷了李明遠的胡思亂想。
他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誰?”他聲音有些發顫地問道。
“警察!例行調查,請開門配合一下!”門外傳來一個沉穩而威嚴的男聲。
警察?這么快就找上門了?李明遠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然后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門口站著兩名警察,一老一少。
年長的那位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國字臉,眼神銳利,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干練。
年輕的那個二十多歲,戴著眼鏡,表情嚴肅,手里拿著一個記錄本。
“你是李明遠?”年長的警察開口問道,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人心。
“是……是我。
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嗎?”李明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我們是市刑警隊的,我叫張建國,這是我的同事劉芳。
”張建國亮了一下自己的證件,“今晚錦繡江南小區5棟發生了一起意外死亡事件,死者名叫趙秀蘭。
我們了解到,你今天下午曾在業主微信群里與死者一方發生過激烈爭吵,并發表過一些……比較激烈的言論,是嗎?”
李明遠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的,警察同志。”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我是說過一些氣話,因為她們跳廣場舞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影響我工作休息。
但我說的都是氣話,我根本沒想過……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理解。”
張建國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按照程序,我們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趙秀蘭死亡的時間初步判斷在晚上七點半到八點半之間。
請問這個時間段,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人能證明嗎?”
“我……我一直在家。”
李明遠努力回憶著,“七點半左右,廣場舞音樂停了,我還在工作。
然后大概九點鐘,我聽到樓下有動靜,才知道出事了。
我一直一個人在家,沒有……沒有人能證明。”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有些低落。
一個人在家,這在刑偵上,幾乎等同于沒有不在場證明。
劉芳在一旁快速地記錄著。
張建國盯著李明遠,沉默了幾秒,看得李明遠心里發毛。
“李先生,你下午在群里說‘把你們都殺了’,這句話是針對誰說的?僅僅是趙秀蘭,還是整個舞蹈隊?”
“是……是針對她們整個隊伍的……就是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們。”
李明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我發誓,我真的只是說說而已,我不可能去做那種事!我連她們具體誰是誰都分不太清,只知道那個領舞的姓趙。”
“你和趙秀蘭或者她家里人,以及舞蹈隊其他成員,除了噪音糾紛外,還有沒有其他私人恩怨?”張建國繼續追問。
“沒有,絕對沒有!我跟她們唯一的矛盾就是廣場舞噪音。”李明遠急忙否認。
張建國點了點頭,又問了一些關于李明遠職業、作息習慣等問題,李明遠都一一作答。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努力回憶著每一個細節,生怕說錯一句話而加重自己的嫌疑。
“好了,李先生,感謝你的配合。”
張建國站起身,“目前我們只是初步了解情況。
請你這幾天保持電話暢通,我們可能隨時會再找你核實一些細節。
另外,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也請你盡量不要離開本市。”
“我明白,警察同志,我一定配合。”李明遠送兩人到門口。
關上門的一瞬間,他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
警察雖然沒有明說懷疑他,但那種審視的目光和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無形的枷鎖,讓他喘不過氣來。
“把你們都殺了……”這句話,現在像一個幽靈,死死地纏上了他。
張建國和劉芳從李明遠家出來,并沒有立刻離開錦繡江南小區。
他們徑直走向了5棟的事發現場。
警戒線依舊拉著,幾名派出所的民警在維持秩序,驅散圍觀的住戶。
趙秀蘭的家在5棟2單元301室。
據最先發現情況的鄰居和隨后趕到的家屬描述,趙秀蘭是在從三樓下樓梯,走到二樓半的緩步臺時,不知為何突然摔倒,頭部撞擊在水泥臺階的棱角上,當場就不省人事。
家屬發現后立刻撥打了120,但救護車趕到時,她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
張建國走到二樓半的緩步臺。
這里空間狹窄,光線有些昏暗。
地面上,一灘已經凝固發黑的血跡觸目驚心,旁邊散落著一只女士布鞋和幾枚買菜用的硬幣。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和淡淡的……香水味?
“老張,你看這里。”
劉芳指著緩步臺邊緣的一個不起眼的痕跡,“這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刮擦過,很新。”
張建國蹲下身,仔細查看。
那是一道大約兩三厘米長的、不太明顯的白色劃痕,在灰色的水泥臺階上,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似乎能感覺到細微的粉末。
“技術隊的同事怎么說?”張建國問。
“技術隊初步勘查過了,現場沒有明顯的搏斗痕跡,門窗也完好。
趙秀蘭的致命傷在后腦,符合高處墜落、頭部撞擊硬物的特征。
法醫初步判斷,直接死因是顱腦嚴重損傷導致呼吸心跳驟停。
具體的,還要等尸檢報告。”
劉芳匯報道,“家屬說趙大媽身體一直不錯,但有輕微的高血壓。
今天下午她在業主群里看到那個李明遠的恐嚇言論后,雖然嘴上說沒事,但情緒還是有些激動。
所以家屬和一些鄰居傾向于是意外,可能是下樓時一激動,血壓升高導致眩暈,不小心失足摔倒的。”
“情緒激動導致眩暈摔倒?”
張建國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那她手里提的菜籃子呢?如果是不小心摔倒,菜籃子應該會滾落或者里面的東西會散落一地吧?”
劉芳愣了一下:“對啊!我問了家屬,他們說趙大媽是準備下樓去扔垃圾,順便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買瓶醬油。
她出門時手里應該只拿了垃圾袋和錢包,沒有菜籃子。”
“扔垃圾……買醬油……”張建國環顧四周,“這個緩步臺的光線并不好,如果是不小心,她更可能是腳下踩空。
但現場的血跡形態和尸體倒地的位置,給我的感覺……有點微妙。”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道白色的劃痕上。
“讓技術隊重點關注這道劃痕,還有死者衣物、鞋底以及指甲縫里是否有異常附著物。
另外,查一下趙秀蘭的社會關系,除了廣場舞噪音引發的這些鄰里矛盾,她還有沒有其他仇家或者經濟糾紛。”
“明白。”劉芳點頭。
“還有那個李明遠。”
張建國頓了頓,“雖然他聲稱只是氣話,但案發當晚,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缺乏不在場證明。
而且,他那句‘把你們都殺了’的威脅,在時間點上太敏感了。
繼續派人盯著他,看看他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技術科警員小跑過來,神色有些凝重:“張隊,劉姐,法醫那邊有個新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