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朱力克
“洗歌就是高級抄襲?!北本┦袀ゲㄎ靼玻┞蓭熓聞账呒夘檰?、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庭原庭長李自柱說。
9月在廈門舉辦的2024中國數字音樂產業大會上,“數字音樂版權市場良性競爭與可持續發展論壇”中,“抄襲”“洗歌”再度成為與會各方熱議的焦點。多年來,原創音樂人面對洗歌侵權,索賠難、流程長、賠償低,問題已嚴重到破壞中國原創音樂生態。
就在兩個月前,疑似洗歌作品《與我無關》(陸鰩版)被歌手蘇星婕指出盜用了自己的AI人聲,蘇星婕本人親自下場怒斥該作品“難聽!無恥!”《與我無關》原版為網易音樂人阿冗發布于2020年的原創作品,今年在全網翻紅。
被聲討的音樂人“陸鰩”還陸續發布過與《聲聲慢》、《海底》等熱歌同名的偽原創。類似蹭熱度的洗歌行為,在業內已存在數年,并隨著AI等新技術的應用愈演愈烈,侵蝕著音樂行業的根基。
洗歌頑疾困擾行業已久。借由大會之機,除了傾吐苦水,行業各方第一次聚集在一起商討可行的解決之道。
“合力抵制抄襲”出現在此次產業大會發布的《促進數字音樂版權市場良性競爭與可持續發展倡議書》中,打響了行業自律第一槍。
中國音數協數字音樂工作委員會、網易云音樂、騰訊音樂等國內音樂產業最重要的組織、公司都參與了簽署。倡議書還提出行業自律、建立協商機制等,為清除洗歌現象提出系統性解決方案。行業側積極響應,規格如此之高,正說明洗歌已成為行業公敵,到了不得不除的程度。
華語音樂不行?洗歌至少背一半鍋
音樂行業受困于洗歌已有些時日。
歌曲《刪了吧》被洗歌曾引發最破圈的一次討論。博主“路哥會寫歌”在視頻里舉例,這首爆款歌曲被改編成同一歌名但不同詞曲創作人,旋律又極其相似的所謂原創歌曲,不下20首。甚至這些蹭熱度的歌曲,連演唱者的署名都模仿原唱歌手許佳豪,取名許家豪、許嘉豪、許佳嚎等等。
資深樂評人王磊曾在朋友圈吐槽一位音樂人“蘇可可”。他的一首熱歌和上世紀90年代的名曲《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詞曲均有雷同之處。作為原創音樂人,“蘇可可”居然年紀輕輕就發了4909張專輯、57883首歌,其中不乏疑似洗歌的作品。
為了蹭熱度、蹭流量,洗歌已形成產業鏈。
“凡有熱歌,必有洗歌”,音樂創作完全變成快餐式的流量生意。大數據、流水線作業,可以低成本復制成功模式,但卻打破了創作者和音樂行業的底線。
“洗歌帶來最大危害是什么?就是劣幣驅除了良幣。很容易讓創作者的積極性受挫,此外,也會讓聽歌的受眾們對整個音樂行業的作品標準產生懷疑,到底聽到的是不是優質的作品?!本W易云音樂副總裁李巍痛斥行業洗歌現象,并表示網易云音樂堅決反對洗歌。
網易云音樂副總裁李巍
洗歌猖獗的背后,是被洗歌權益人維權難、判賠低。李巍介紹,網易云音樂針對《錯位時空》被洗歌,維權費用超10萬,獲賠僅5萬元,造成了“因為維權加劇了被侵權損失”的荒謬結果。
這種“侵權者盆滿缽滿、維權者得不償失”的現象比比皆是。
曾有媒體檢索司法判例,發現抄襲賠償案件屈指可數。其中,索賠金額最高20萬元,最低只有2萬元。再除去訴訟律師費和耗費精力,音樂維權壓根是賠本買賣。李巍也舉例,公司調取了過去一年中17首洗歌的法院判決,涉及的法院有上海、深圳、廣州、杭州、北京,遺憾的是17份判決的賠償額最低300元,最高8萬元。
更何況這類案件周期過長。按照法律規定,普通程序6個月,現實中很可能一兩年才能獲得判決。相比于洗歌行為獲得的利潤,權利人獲得的賠償是杯水車薪。這也導致面對巨大的利益誘惑,投機者一定會鋌而走險。
對比而言,流水線生產下,洗歌速度可快至5分鐘一首歌,成本低至千元的歌曲,快速收割一波流量和分成,絲毫沒有顧忌。
曾多次被行業聲討的北京云貓文化,洗歌之路長達數年。旗下藝人韓可可標榜的代表作品類似所謂《錯位時空》女版、DJ正式版、粵語版、DJ龍少版等,均是洗歌作品,還能堂而皇之出席商演。
對于普通樂迷來說,最大的困惑就是分辨不清原版歌曲到底是哪首。各種裁縫、山寨作品占據熱榜,干擾了搜索結果和注意力,讓樂迷誤認為當下原創音樂水平就是如此粗制濫造。更惡劣的是,真正的原創音樂人的收益和積極性被打擊,劣幣驅逐良幣導致原創土壤持續萎縮。
挑戰洗歌難度在哪兒?抄襲隱蔽、賠償額低
大家都知道洗歌涉嫌抄襲,但為什么處理起來卻如此吃力?這其中涉及到認定的問題、法律執行力度問題、技術能力滯后的問題等等。
正版《與我無關》翻紅約半個月后,洗歌版本悄然上線。歌名完全一樣,旋律上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原版的副歌部分,并在原曲基礎上略作調整重寫了主歌部分。歌詞也只對部分詞句進行了簡單替換或微調。比如將“傾心交談”改為“促膝長談”,將“望眼欲穿”改為“晝夜期盼”。
“路哥會寫歌”曝光的《刪了吧》洗歌方式,也是以類似復制大量同名不同詞曲作品實現的。《刪了吧》(正式版)、《刪了吧》(新版)、《刪了吧》(原唱)和《刪了吧》(抖音熱搜煙嗓版)等,讓樂迷幾乎錯亂,已然分辨不出原版作品到底是什么樣了。
《錯位時空》起訴洗歌勝訴一案中,法院認定“兩首歌曲在動機、主要旋律樂句及其節奏型、主題發展、聽感特征等方面均存在相同或相似之處”。
這種李鬼碰瓷李逵的洗歌,正是所謂“高級抄襲”,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判決起來特別復雜。
一般,法律層面會從四個方面進行考量:接觸、實質性相似、顯著性相似、推定抄襲。其中,實質性相似是最重要的考量環節,但需要依賴法官、專業音樂人和普通聽眾的主觀判斷。因此,要在法律層面舉證一首歌抄襲了另一首歌曲難度較大,而現實維權的過程和效果更不盡人意。
判斷過程中,很多法官不具備音樂知識,還需要經過鑒別、鑒定,這個程序特別復雜,導致裁判周期特別長。
此外,雖然近年隨著《著作權法》的修改,賠償數額提高和執法措施更加嚴格,但關于音樂作品侵權的法定賠償額度只有幾百元起步。如果法官在執法中僅適用法定賠償,一首歌的賠償賠償額只能從幾百到幾千不等。這種情況下,像李自柱這樣來自法律界的嘉賓呼吁,判決要考慮到現實中“原告的實際損失、被告方的獲利情況,不然并沒有真正制裁到侵權人,也沒有給權利人到位的補償?!?/p>
除了這些,AIGC等新技術的出現,又給判斷洗歌和音樂人維權帶來新的課題。
像《與我無關》的洗歌版本就疑似AI生成,把原版的男聲,改為男女對唱,女聲已被蘇星婕下場實錘是自己的AI人聲克隆。單曲封面也疑似由AI生成。如果類似的現象普及開來,顯然洗歌者又找到一條簡單粗暴的變現之路。
中宣部版權管理局原副局長段玉萍在會議上指出,“AIGC寫歌給版權保護帶來了非常大的挑戰”。新技術往往是把雙刃劍,可以讓音樂創作者的工作更便捷,同時也讓洗歌行為變得越來越便捷、高效。AI學習模式更多地是扒取公開領域的素材,從而讓洗歌、裁歌、借歌、填詞、借曲變得更容易,甚至可以批量生產。但其隱蔽性更強,更難以追蹤,舉證難度更大,判斷過程更加復雜。
中宣部版權管理局原副局長段玉萍
全行業抵制,讓洗歌者無處遁形
相比歐美已經十分成熟的音樂產業,中國的音樂產業在很多方面依然在起步階段。歐美音樂圈,抄襲導致巨額賠償的案例比比皆是。2015年Robin Thicke的《Blurred Lines》被判抄襲Marvin Gaye 發布于1977年的熱門曲子《Got to Give It Up》,判罰740萬美元。
即便不能在賠償金額上與歐美看齊,但行業依然需要采取措施震懾猖獗的洗歌者。為推動行業回到健康的軌道,必須明確行業鼓勵、倡導的方向,不讓歪風邪氣占據上風。
打擊洗歌,保護原創,不應是音樂人的單打獨斗。行業協會、音樂公司、司法機關、社會輿論等全行業、全社會的抵制、打擊,才是根除當前華語樂壇洗歌肆虐的出路。
借著2024中國數字音樂產業大會之機,行業相關各方坐在一起,決定為根除洗歌現象,討論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多名與會嘉賓都提出建立行業準則和自律機制的重要性,洗歌、冒名、盜取他人歌曲等現象不應該是音樂從業者的追求。
隨著與會者達成共識,大會現場發布了《促進數字音樂市場良性競爭與可持續發展倡議書》,第一次在全行業明確提出“合力抵制抄襲”,打響了行業自律第一槍。在分論壇現場,多名業內代表上臺,承諾共同參與到推動中國數字音樂行業健康發展的實際行動中。
《倡議書》共提出八項重要倡議:“增強版權意識,尊重原創精神;合法獲取授權,確保合規使用;鼓勵扶持原創,合力抵制抄襲;完善基礎設施,提升許可能力;公平合理定價,客觀公正分配;加強行業培訓,凝聚社會共識;維護和諧市場環境,倡導糾紛協商調解;制定行業鑒定標準,完善行業服務體系”。
尤為重要的是,配合《倡議書》的號召,行業各方共同提出了多項具體措施。音數協數工委秘書長劉陽就呼吁,行業各方應共同制定《音樂作品實質性相似鑒定技術要求》標準,明確音樂作品構成實質性相似的評估鑒定方法;倡導共同建立“音樂作品實質性相似行業鑒定機制”,旨在提供科學、客觀的鑒定服務,為權利人及司法機關提供更專業的鑒定支持。
我們期待,未來更加健康的音樂市場上,洗歌作品要面對著各個環節的圍追堵截。任何支持洗歌行為的音樂公司、平臺,都將面對行業的共同抵制和聲討。任何為獲取短期眼前利益,損害行業共同未來的行為,都將徹底暴露在陽光下。
此外,抄襲鑒定標準的達成可以為司法機構提供專業支持,未來推動實踐中產生新的判例。協商機制的建立,可以通過行業內部的調解,在司法措施之外建立多元的糾紛解決機制。隨著基礎設施的完善和版權意識的普及,洗歌將在新技術的監控下無處遁形,在社會上人人喊打,徹底失去存在的土壤。
而此次論壇及《倡議書》發布的重要意義,是邁出了最為關鍵的第一步。
這是全行業第一次站在一起,大聲對猖獗的洗歌產業鏈說“不”。全行業深惡痛絕的洗歌產業鏈,到了需要給出一個交代的時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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