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初,
我被車間主任通知下崗了。
回家路上,
我望著揚起的塵土,
怎么也想不通。
工齡八年,
每月工資八十六塊四,
剛攢了點錢準備和對象王麗結婚,
這下全泡湯了。
剛下崗那幾天,
我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
王麗來看過我一次,
拉著我的手說"咱倆的事先緩緩",
我懂她的意思,
也沒挽留。
老媽每天嘆氣,
老爸進門就甩臉子。
街坊鄰居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看到我就閉嘴,
背后不知嚼了多少舌頭。
"小李這孩子命不好啊,
找對象的時候就散了。"
"哎,
下崗職工啊,
這批人以后可怎么過啊。"
我趴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禮拜,
后來實在餓得慌,
才咬牙爬起來。
我跟自己說,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不就是下崗嗎?大不了從頭再來。
01
找工作比我想象的難多了。
我托了一圈關系,
跑斷了腿,
得到的回復都一樣:"同志,
你回去等通知吧。
"西郊八大廠都在裁人,
制造業完蛋了,
誰還要一個沒特長的普工?
百無聊賴之下,
我注意到地毯廠門口幾個小攤子生意不錯。
三個攤,
一個賣燒餅夾香腸,
一個煎餅果子,
還有一個賣包子。
他們都能養家糊口,
我為啥不行?
想到這,
我精神一振。
我有個絕活兒——我姥爺是飯店老廚師,
他的餛飩餡兒調法是祖傳絕技。
姥爺手把手教過我媽,
我媽又教了我。
餛飩皮薄如紙,
餡料鮮嫩多汁,
香菜和蔥末恰到好處,
湯頭用大骨熬得濃白鮮香。
這手藝妥妥的能打敗對手。
我爸知道后,
臉拉得跟驢臉一樣長,
說他兒子好歹是工人,
擺地攤丟人。
我充耳不聞,
花了三十塊錢買了家伙什,
租了三輪車,
找好了攤位。
剁肉,
配料,
從早忙到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扛著家伙什出門了,
手上還有兩個血泡,
可我感覺比上班那會兒精神多了。
第一天,
我包了一百個餛飩,
把湯頭熬得濃濃的,
擺攤地點選在地毯廠西門。
價格我也考慮好了,
一碗十二個餛飩,
一塊五毛錢。
素面才一塊錢,
我這有肉有湯的,
咋也得高點。
誰知道,
等啊等,
太陽都曬到頭頂了,
竟然一碗都沒賣出去。
來來往往的工人看了我的招牌,
聽了價錢,
都撇嘴走了。
"一塊五?吃頓餛飩頂半天工資呢!"
"太貴了兄弟,
便宜點我就吃了。"
眼看著隔壁攤子都生意紅火,
我這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正垂頭喪氣時,
一聲嗤笑從樹底下傳來:
"小伙子,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財莫強求啊!"
02
我一抬頭,
看見大槐樹下擺了個小馬扎,
坐著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
那老頭看著六十多歲,
穿一身發白的中山裝,
手里拿著一本掉頁的《周易》,
歪在樹干上,
斜眉吊眼,
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樣。
"算一卦不?不靈不要錢!"老頭笑瞇瞇地沖我招手。
我沒好氣地揮揮手:"別擋著我做生意。"
"切,
你有生意么?"老頭咂咂嘴,
"都一點多了,
別人都要收攤了,
你一碗都沒賣出去。"
他湊過來,
眼珠子骨碌碌轉,
死乞白賴地說:"來來來,
算一卦,
保你明天生意紅火。"
我正煩著呢,
哪有心思聽他胡咧咧。
可看他那么大年紀,
頭發花白,
也著實不忍心讓老人家餓肚子。
反正餛飩也賣不出去,
要不是趕緊吃了,
在這大太陽底下還得壞。
我嘆了口氣,
給他煮了十二個餛飩。
老頭也不客氣,
呼嚕呼嚕一口氣就干掉了半碗,
一邊吃一邊吧唧嘴:"嘿,
真香!這餛飩皮薄餡大,
這肉餡調得真地道,
比我吃過的都好!"
也許是他吃得太起勁兒,
路過的兩個工人被吸引過來,
好奇地問:"多少錢一碗?"
"一塊五。"我不抱什么希望地回答。
沒想到那兩人竟然點了,
我趕緊給他們下了兩碗。
那老頭吃完了自己碗里的,
還不忘替我吆喝:"這餛飩啊,
餡大料足,
下次來我還吃呢!"
等我招呼完那兩個顧客,
再回頭時,
算命老頭早就卷起地上的八卦陣,
不見了蹤影。
"喂,
說好的算卦呢!老騙子!"我嘀咕著,
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頭一天,
我賣了三碗餛飩,
一碗沒收錢,
凈賠了好幾塊。
第二天,
我又來了,
這回包了八十個。
沒想到那老頭又溜達過來,
又是一套忽悠,
又蹭了我一碗。
他吃相真不錯,
滋溜溜的,
一口氣把湯都喝干凈,
連碗底的蔥花都不放過。
巧的是,
他這么一吃,
又引來了幾個顧客。
就這樣,
這老頭三天兩頭來我攤子上蹭飯,
一蹭就是一個月。
每次都是同樣的套路:先是湊過來說幾句吉利話,
然后磨磨唧唧等我給他煮餛飩。
有時候他吃著吃著,
旁邊有人找他算命,
他抹抹嘴就溜過去,
一套唬人的話說得天花亂墜。
"這位女施主面相極佳,
貴人運旺,
五年內定有喜事。"
"小伙子印堂發青,
最近少走夜路,
血光之災吶!"
我偷偷觀察過幾次,
發現這老頭嘴皮子是真厲害,
那些來算命的也是一臉信服,
有的還掏五塊、十塊的大票子給他。
我這個氣啊,
自己忙活一天,
還不如他動動嘴皮子賺得多。
03
明明是個騙子,
卻白吃我的餛飩,
還一吃就是一個月,
連我爸媽都知道有這么個老神棍經常來我攤子上。
可我又拿他沒辦法,
畢竟年紀大了,
再說他吃的時候確實給我招來了不少客人。
漸漸地,
我和這老頭倒是混熟了。
他姓歐陽,
自稱會看風水、會算命。
整天神神叨叨的,
卻把我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連我家有幾根房梁、幾口人都知道。
可問起他的事,
那老狐貍就東拉西扯,
一個字都套不出來。
七月中旬的一天,
天突然變陰,
眼看要下大雨。
我和歐陽老頭一起躲在樹下避雨,
我百無聊賴,
隨口問了一句:
"老頭,
你倒是給我算算,
我啥時候能轉運?算準了,
我白給你煮一輩子餛飩!"
他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
笑瞇瞇地說:"別急,
還不到時候,
快了。
我看你面相是個當官的命,
命里注定有賢妻。
不過……"他頓了頓,
表情變得嚴肅,
"最近有血光之災,
要不這幾天你就歇了,
下禮拜再出攤?"
我翻了個白眼。
這老頭就會忽悠,
天天吃我的,
還滿嘴跑火車。
雨小了點,
我趕緊收拾東西,
蹬上三輪車就走。
他還在后面喊:"記住我的話啊,
明天別出攤!"
我心里暗笑:信你個鬼!
第二天,
我照常出攤,
沒想到生意出奇的好。
早上十點不到,
就坐滿了人,
我樂得嘴都合不攏。
剛在心里暗罵老頭胡說八道,
卻突然來了兩個年輕男子,
一高一矮,
穿花襯衫,
戴墨鏡,
一看就不是來吃飯的。
"老板,
這攤位費交了沒?"高個子拿煙頭指著我。
"什么攤位費?"我一頭霧水,
"我這攤子都擺三個月了,
沒聽說要交錢啊。"
"現在規矩變了,
"矮個子嘿嘿笑著,
手摸向褲兜,
"每月五十,
交不交?"
我當然不干,
這不是明擺著敲詐嗎?
"不交就別做了,"高個子把煙頭彈到我鍋里,
"你這餛飩不衛生,
看,
有蟲子!"
他從碗里挑出半只干巴巴的蒼蠅,
舉給周圍食客看。
周圍人一看,
有的立馬放下筷子,
有的捂嘴作嘔狀,
場面一下子亂了。
"什么蟲子?明明是你們放進去的!"我急得臉通紅,
跟那些食客解釋,
"我這餛飩干干凈凈,
從沒出過問題!"
幾個老主顧幫我說話,
可大部分人還是站起來要求退錢。
那兩個男的見我沒服軟,
直接把桌子掀了,
鍋湯灑了一地。
我這火騰地就上來了。
老子一米八的大漢,
從小在廠礦長大,
啥場面沒見過?這點陣勢能嚇著我?我一個箭步沖過去,
和那兩人扭打起來。
剛開始我還占上風,
可雙拳難敵四手。
一個捶我后背,
一個踹我肚子。
我被打倒在地,
高個子還抄起板磚要砸我腦袋。
我一躲,
磚沒砸到頭,
卻擦過我額頭,
頓時血流如注。
最后還是地毯廠幾個認識的工人沖過來幫忙,
才把那兩混混趕跑了。
我的攤子全砸了,
錢匣子里的四十多塊錢也被搶走了。
我被送進了醫院,
腦門上縫了五針,
全身是傷,
臉腫得跟豬頭似的。
躺在病床上,
看到火急火燎趕來的爸媽,
我鼻子一酸。
這些天一直嫌老爸啰嗦,
現在看他皺著眉頭的樣子,
心里愧疚得很。
"我就說擺什么攤子,
這下好了吧?"老爸語氣嚴厲,
眼里卻滿是擔憂。
老媽在旁邊抹眼淚,
一個勁兒地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叫媽怎么活啊!"
我強忍著疼痛安慰他們:"沒事,
小傷,
養幾天就好了。"
環顧四周,
病房里除了我媽,
還有個四十多歲的護士大姐,
其他都是男病人。
我苦笑著想,
歐陽老頭還真說對了,
這就是血光之災。
至于什么賢妻,
官運,
怕是遙遙無期了。
老爸和老媽簡單交代了幾句出了門,
老媽拿著臉盆去洗我的衣服。
我躺在病床上瞇著眼喘氣,
額頭上的傷火辣辣地疼。
正在這時,
一個溫柔至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傷口疼嗎?我來幫你換藥。"
我費力地睜開眼縫,
頓時呆住了。
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小護士?水靈靈的大眼睛像剛洗過的葡萄,
皮膚白凈,
鼻子小巧,
嘴唇粉嫩,
怎么看怎么清純。
她輕手輕腳地幫我處理傷口,
柔軟的指尖碰到我的額頭,
我渾身一顫。
"沒出息的東西,
擦擦口水,
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一個刺耳的聲音從病房門口傳來。
我心里暗叫不好,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
果然,
歐陽老頭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進來,
一臉得意洋洋。
"我算得準吧!不讓你出攤偏不信!活該!"他像只老公雞一樣直往床邊湊,
"我說有血光之災,
你看看,
這不就來了嗎?"
我在心里瘋狂詛咒他閉嘴,
可那老頭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
"這小子啊,
本事沒多少,
脾氣倒不小。
做個餛飩都要虧本,
剛下崗那會兒哭喪著臉,
連對象都跑了。
家里老爸老媽整天唉聲嘆氣,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老東西,
當著小護士的面,
把我的底細全抖摟出來了!
誰知那小護士不但沒有嫌棄我,
反而笑彎了眼睛,
一句話讓我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