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抱著兩個停止抽搐的孩子沖進衛生所,跪在地上求白大褂救命。
一個年紀大的衛生員慌忙把我拉起來,湊近油燈看了看孩子青紫的臉,手哆嗦了一下。
“你這當媽的心也太大了!孩子燒成這樣,人都快不行了才送來,平時咋不多注意!”
這質問,句句砸在我心上,眼淚嘩嘩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怪我,都怪我沒用,該讓我替孩子抽血的,求求您,救救他們!”
1
老衛生員皺緊眉頭,嘆了口氣:“孩子脫水太厲害,高燒引起抽搐時間太長,已經沒氣了,你要是能早點送來,興許還有點辦法。”
聽到這話,我嘴唇咬出了血,一點不覺得疼。
白秀蓮的兒子一從縣醫院回來,陳建軍就把衛生所唯一有點經驗的李大夫和廠醫務室的醫生都叫走了。
說要守著白家寶,根本不管我那兩個在角落里燒得滾燙、已經開始抽風的兒子。
我托人去喊陳建軍,求他讓李大夫回來看看孩子,他托人捎回來的話卻是劈頭蓋臉的斥責。
“抽了兩管就發燒,哪有那么嬌貴,我看就是你這個當媽的平時太慣著了!家寶剛穩住,你們娘仨別跟著添亂!”
話傳到,人影都沒見。
我瘋了一樣想騎自行車送兒子去縣城,卻發現家里唯一的破自行車兩個輪胎都被扎破了。
抱著兩個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在泥土路上跑了十幾里地,鞋早就跑丟了。
沒想到,還是晚了。
看著白天還在我懷里咿咿呀呀叫媽媽的兒子,我用袖子擦去他們臉上的汗漬和污泥,對著老衛生員不停地磕頭。
“我兒子沒死,他們就是睡著了,求您再看看,再看看。。。”
衛生所里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鄉鄰,看著我滿身泥污和孩子不動彈的樣子,指指點點。
這時,陳建軍廠里的一個婆娘拿著兩個干癟的蘋果擠了進來。
對著人群大聲嚷嚷:“林晚秋,建軍說了,家寶的血配上了,你和孩子這次做得不錯,這衣服和蘋果是給你們娘仨的獎勵,回去給孩子好好補補,準備過幾天去省城抽骨髓。”
這話輕飄飄的,哪有一點丈夫對妻兒該有的口氣。
不明就里的鄉鄰聽完,更是炸開了鍋。
“看那孩子胳膊上的針眼,青了一大塊,這當媽的不會真聽男人的話,拿孩子去換前程了吧?”
“聽這口氣,八成是外面有人了,可憐這兩個娃,攤上這樣的爹媽,真是造孽。”
“呸,孩子都這樣了,還在這里哭哭啼啼裝樣子給誰看,沒見過這么狠心的娘!”
突然,“嘭!”的一聲響,是鎮中心的方向有人在放炮仗,一聲接一聲,格外響亮。
有人伸長脖子看,“是陳科長在鎮上大飯店擺酒席呢。”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人家孩子金貴,全鎮都跟著沾光,這家的孩子就。。。”
2
“可不是,陳科長對那白家母子是真上心,生在那種人家,掉進福窩里了。”
“唉,投胎是門技術活,可千萬別投到她這種女人的肚子里。”
這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在我的五臟六腑里來回攪動。
衛生所里,孩子們抽血時的哭喊聲在我腦子里轟鳴。
他們才三歲,平日里摔個跤都要哭著找媽媽抱的年紀,卻被按在冰冷的桌子上抽血。
那樣害怕無助,細細的聲音還透過門縫傳出來安慰我,“媽媽不哭,大寶小寶不疼,我們乖乖的,肯定不亂動。”
是我沒用,我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
眼前陣陣發黑,我身子一軟,倒在了衛生所地上。
陳母是接到鄰居報信,急匆匆從村里趕來的,正巧看到我嘔出黑血,再看到我懷里沒了動靜的孩子。
她眼前一黑,要不是旁邊的扶著,早就癱在地上了。
“這都是建軍干的?那個畜生!畜生啊!把人給我叫回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可鄰居剛跑去飯店找人,就被陳建軍的親戚攔住了,說陳科長正陪著縣里領導和白家親戚,天大的事也不能去打擾。
陳建軍還托人傳話,“只要家寶沒事,讓他干啥都行。”
白秀蓮那邊,酒席上人人都夸她有福氣,找了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這些年,這種明里暗里的羞辱有過多少次,哪次不是讓我成為全廠全鎮的笑柄。
陳母搶過旁邊人手里的布包,就往外沖,要去飯店理論。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白秀蓮嬌滴滴的聲音,“建軍哥,人家頭暈,你扶我一下嘛。”
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了,眼神復雜地落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笑話。
陳母氣得渾身發抖,扭頭沖著飯店方向吼。
“陳建軍,你個沒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媳婦孩子在哪兒?”
那邊似乎頓了一下,傳來陳建軍帶著酒氣和不耐煩的聲音。
“她在哪兒我哪顧得上,這點小事讓她自己處理,別來煩我!”
“你的兒子都沒了!你趕緊給我滾回來!”老太太的聲音徹底失控。
那邊沉默了片刻,又響起白秀蓮細聲細氣的勸慰,“建軍哥,嬸子可能是太著急了,孩子說不定就是睡著了,你別跟她置氣。”
陳建軍立刻沉聲說,“媽,你少聽林晚秋在那挑唆,她就愛小題大做,你別被她騙了。”
他嘴里的挑唆,是兒子半夜發燒,哭著要爸爸。還被他罵成是我故意教唆孩子,想把他從白秀蓮那里騙回去。
是他答應帶兒子去公園,結果白秀蓮一個電話就讓他失約。兒子在門口等了一下午,被他撞見,說我故意讓孩子吹風生病,心腸歹毒。
我仰頭看向陳母:“陳家嬸子,看在我爹娘去得早,您也照看了我幾年的份上,放我走吧,孩子沒了,這個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是十六歲那年,爹娘下地時遇到山洪都沒了,才被遠房的陳家嬸子接到鎮上來的。
陳家和林家沾點遠親,陳母看我可憐,就讓我住在她家,幫著做點家務活。
第一次見陳建軍,是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那時他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穿著褪色的軍裝,有些不合群。
我幫著陳母給他洗衣做飯,聽他講部隊里的事,分享他被提拔成車間小組長的喜悅。
3
我們曾經在昏暗的燈光下,靠得很近,能聽到彼此胸腔里那顆心撲通撲通的跳。
陳建軍說我是他見過最質樸的姑娘,這輩子就想娶我一個。
相親、結婚、生下雙胞胎兒子,按部就班,成了街坊鄰里嘴里“有福氣”的一對。
可沒想到孩子剛滿周歲,當年和他處過對象的白秀蓮,就抱著一個病懨懨的孩子回到了鎮上。
陳建軍沒有遮掩,只說當年家里不同意,他和秀蓮是情深緣淺。如今她男人沒了,孤兒寡母怪可憐的,他不能不管。
我覺得心口堵得慌,想帶著孩子回鄉下的破屋,可回頭看到炕上咿咿呀呀伸手要抱抱的兒子,還有唉聲嘆氣、勸我“為了孩子忍一忍”的陳母。
我忍了。
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錯了,我當初就不該忍。
這樣孩子就不會變成兩具冷冰冰的尸體。
陳母替我擦掉嘴角的血沫子,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懊悔。
“晚秋,是嬸子對不住你,當初建軍和那姓白的攪在一起時,我就該讓你走。”
“孩子沒了不是你的錯,你想走就走,這次誰也別想攔著你。”
我再也撐不住,趴在陳母的懷里,哭得撕心裂肺。
回到家,陳建軍已經回來了,坐在堂屋的破舊沙發上,眼神冷得像冰碴子。
“林晚秋,你現在真是長本事了,知道衛生所人多就故意在那里撒潑打滾,發現沒人信你,就跑去找我媽哭訴告狀,你怎么變得這么不知廉恥。”
“為了逼我從酒席上回來,不惜咒孩子沒了,現在我回來了,孩子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要是耽誤了后天去省城抽骨髓。。。”
我的心徹底涼透,聲音尖利地打斷他的話。
“孩子已經死了,你別再惦記他們的骨髓了!”
陳建軍整個人僵住,過了好一會兒,嘴角扯出一個冷笑。
“你現在真是越來越瘋了,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哪里配當媽。”
“等家寶病好了,就把孩子過繼給秀蓮養,她肯定比你強一百倍,能把孩子教得知書達理,不像你,只會教出一身土氣。”
我眼圈通紅,對這些刻薄的話已經麻木,只是默默走進里屋。從炕頭的針線笸籮里拿出兩個用碎布頭縫的歪歪扭扭的小老虎,還有一個用泥巴捏的走了形的小汽車。
這是孩子昨天晚上偷偷做的,說是要等爸爸生日那天送給他。
兩兄弟還擠在一起爭,都想讓爸爸先看到自己的禮物。
現在卻陰陽兩隔,誰也爭不到那個先了。
我本想自己收起來帶走,可這是孩子們沒能完成的心愿,我不能這么自私。
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二下。
我壓下心頭的恨意和惡心,聲音沙啞:“孩子給你的生日禮物。”
陳建軍瞥了一眼,隨手就扔進了墻角的垃圾筐,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我說過多少次了,男孩子要讀書學本事,將來是要接我的班,做這種沒用的玩意兒就是浪費時間,玩物喪志。”
“你這個當媽的,不好好管教,還拿到我面前來顯擺,你就是這么教孩子的?連家寶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這些話我已經聽得耳朵起了繭,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
我清楚地記得孩子剛出生那晚,陳建軍是多么高興,他抱著孩子親了又親,紅著眼圈保證。
只要孩子健健康康長大,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在白秀蓮哭訴說我給家寶穿了帶“晦氣”的舊衣服,害得家寶病情加重時,一切就都變了。
陳建軍開始嫌棄我,連帶著也看不上兒子。
孩子才三歲,就被他嫌棄“養得太嬌氣”,不許我多抱,不許我哄。
磕了碰了,沒有媽媽的親親抱抱,只有他不耐煩的呵斥和“男子漢不許哭”的規矩。
為了不讓他生氣,兒子們變得小心翼翼,很少大聲笑鬧,臉上帶著不屬于他們這個年紀的怯懦和看人臉色的早熟。
白家寶生病能在縣醫院住單間,而他們只是想在爸爸生日那天送上親手做的禮物,這個小小的心愿也實現不了。
見我笑得凄涼,陳建軍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桌上的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
接通就是白秀蓮又甜又膩的聲音。
4
“建軍哥,你怎么還不回來呀,家寶給你準備了禮物呢。”
陳建軍臉上的線條立刻柔和下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知道了,我馬上就回去,正給家寶買他最想要的鐵皮小火車呢。”
原來,陳建軍也有這樣溫情的一面。
能記住另一個孩子的喜好,不覺得那個孩子麻煩。
他放下電話,看到我時又恢復了那副冷硬嫌惡的表情,“后天就帶孩子去省城醫院,好好配合檢查,要是耽誤了家寶的移植,我饒不了你們娘仨!”
警告完了,他理了理衣領,急匆匆地出了門。
我抹掉眼角的淚,彎腰從墻角的垃圾筐里,把那兩個布老虎和一輛泥巴小汽車撿了出來。
這是我的孩子親手做的,有人視若敝屣,我卻覺得比金子還珍貴。
第二天清早,我托鄰居幫忙,用一塊破舊的蘆葦席卷了孩子的遺體,借了一輛板車,拉著他們回幾十里外的老家安葬。
一路上,我緊緊摟著席卷,臉貼在粗糙的席子上,貪婪地想留住孩子們最后一點微弱的氣息和記憶。
沒有棺材,就在我爹娘墳旁挖了兩個淺坑,把孩子放進去,再堆起兩個小小的土墳。
坐在墳前,陳母托人捎來了信,說她給陳建軍單位打了好幾次電話,想讓他回來給孩子送葬,電話都沒接通,陳建軍反而托人給我帶了話。
他的聲音隔著傳話鄰居的轉述,都透著一股子壓不住的火氣。
“林晚秋你是不是有病!一天到晚除了給我媽告狀還會干啥?沒了我你就活不了是吧!”
“你最好現在讓媽消停點,我正陪著廠領導視察呢,沒工夫跟你瞎胡鬧!”
話傳到,再無下文。
在陳建軍心里,親生兒子的死活,恐怕還不如他陪領導視察重要。
陳母在信里哭訴,氣得差點暈過去。
我麻木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來不來都一樣,我已經托人買好了明天去南方的火車票。”
“嬸子,我想求您最后一件事,就是幫我照看這兩個土墳,別讓陳家人來動,他們留給孩子的念想太苦了,我不能讓他們死了還不安生。”
陳母在信的末尾用歪歪扭扭的字寫了一個“好”。
抱著空蕩蕩的布包袱回到鎮上的家,已是傍晚,一進門就看見陳建軍和白秀蓮坐在桌邊吃飯,桌上擺著肉和魚,白秀蓮還親昵地給陳建軍夾菜。
我當沒看見,提起墻角早就收拾好的、打著補丁的布包袱,轉身就要出門。
陳建軍放下碗筷攔住我,“收拾東西去哪兒?”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林晚秋,你該不會是想帶著孩子跑吧?都多大年紀了還玩離家出走,腦子不清醒!”
“我告訴你,明天必須帶孩子去省城醫院做檢查,要是人沒到,我讓你和你那兩個小崽子都沒好果子吃!”
我收緊了空蕩蕩的懷抱,冷冷地回了一句,“放心,以后沒人會惹你不高興了。”
陳建軍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證,瞥了眼我空空的手和癟癟的包袱,嗤笑一聲。
“知道就好,別以為耍這些小聰明就能留住我。”
說完,他轉頭對白秀蓮柔聲說笑,兩人旁若無人地繼續吃飯。
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夜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
上了去火車站的夜班車,我把身上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撕碎,從窗口扔了出去。
從此以后,我和陳家,再無瓜葛。
第二天一早,陳建軍帶著白秀蓮母子,等在省城大醫院的移植科門外。
他抬手看了好幾次手表,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派去找我的親戚匆匆跑來,在他耳邊結結巴巴地低語。
“建軍哥,嫂子。。。嫂子不見了,還有,老太太托人說,大寶和小寶三天前發高燒,就已經死在鄉衛生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