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0月10日,上海市的月亮好亮!
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恰好是陰歷十六,而且是閏八月十六,那月亮亮得有點邪氣,白花花的月光散發著撩撥與挑逗。
他睡不著了,那感覺又上來了,沖擊得他六神無主,就想找個女人玩一下,要不今晚上別說睡覺,連安安靜靜呆一會兒都不可能。不知怎么,一見月亮圓了,他就按捺不住特別想做那事。那個應該叫作堂客的女人不在身邊,誰知道到上海哪塊地面浪去了,但愿她帶著孩子別作得太丑,不然給他知道了,決饒不了她。江西堂客小小個子,做那事半點味道也沒有,很少回來。
堂客不在身邊,老子兜里又沒錢玩女人,不得自力更生打野食么?特別那次在泖崗,大難不死撿了條命,活一天都是賺的,老子怕誰!
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棚,抬頭看看月亮。月正當頂。他不樂意同老表們住大通鋪,齷齪,嘈雜,還礙手礙腳,他寧可住這間沒電沒水的小棚,反正天還不冷,有清風,有明月,更有一份來去自由。
當天中午收工吃飯的時候,一群服裝廠的女工從他打工的工地過,邊說邊笑,吱吱咯咯,像打破一摞瓷碗,引逗得工地的老表們眼都直了,口水多長,掉到飯里。他一眼看上走在最后的那個妹子,不肥不瘦,不高不低,發是黑的,臉是紅的,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子白生生的,走了走了還回頭朝他笑笑,屁股扭得好有味道。他的心亂了。
今晚就她了!
大通鋪上的老表都睡熟了,傳出蠢蠢的酣聲和亂七八糟的囈語。他開始晚上的漫游。
他走了兩條街,街上無人,月亮把他的影子扯得又斜又長。他走到位于閔行區七寶鎮區邊上的服裝廠女工宿舍。這里還沒安靜下來,有剛下夜班的女工正吃宵夜、洗洗涮涮,有上夜班的女工三一群兩一伙往外走,竟找不到白天相中的那個妹子。他好氣,又氣又火,這鬼月亮,亮得像賊眼,樹葉上蟲子拉屎地面上癩蛤蟆蹦跳都能看見,逼得他只有退步轉身,在樹影里等待,半天不見人睡燈熄。罷罷,今晚作罷!他一步一回頭。好不甘心喲!
回來的路上,路過酒廠,他看見院里繩上晾曬著男人衣服,凳子上還有兩雙鞋。老子正缺換洗衣裳,不能白跑一趟,拿點是點,順點算點。他順了一身衣服,又撿了兩雙鞋中合腳的那雙球鞋。
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棚,把衣裳和鞋放一邊,睡下。月光如水,從小棚所有的縫隙間流下來,下雨樣澆到他的臉上,澆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看上的妹子的臉總在晃,浸在月光里晃蕩,時近時遠,伸手去摸,又什么也無,手掌上托一缽白花花的月光。需要到底沒有解決,身體里的難受勁沒有過去。
不行!他又坐了起來。
他把偷來的衣服和鞋子換上,挺合身!他重又走入月光的轄區,月光像是噴撒了迷魂劑,他重新五迷六道神魂顛倒起來。
月亮偏西,影子更斜。他想起那天干完事曾把榔頭丟在一排工房的圍墻下邊,他得找回那柄榔頭,說不定什么時候用得上。走到了那道圍墻外邊,他用腳撥拉著草叢,從東到西,沒有榔頭。腳下突然拱起個土坡,他站在土坡上,一眼看見圍墻里邊的天井,天井扯起一根繩子上晾著全是女人的內衣!
早知近處就有,何必跑那么遠路!他輕身翻過圍墻,墻那邊正好有個凳子接著。他三步兩步朝著繩子正對的房間走去,走到跟前,他用手推了推房門,天助我也!虛掩著的房門被他推開了,月亮的長腳跟著一道進來,他看清楚這間房間一共擺放3張床,一張空著,兩張床上睡著人,那些內衣褲的女主人,女人很年輕,睡態沉穩,不比服裝廠的妹子差!
讓他膽壯的是屋里竟沒有男人影子!
老子就是這房間的男人,男主人!他沒有當下動手,而是退出房間,虛掩上門,翻過圍墻,來到一處工地,根據以往經驗,他干這事需要工具。他從工地上挑撿了3根白鐵管,在手里掂掂,又揮動兩下,月光下,鐵管如劍。他放棄兩根長的不趁手的,把選中的一根掂在手里,朝那間房間——他向往的樂園——走去。
誰敢不服從老子,老子給她吃這個!
天氣很好,秋陽如飴。
上午9點,七寶鎮偉聯酒樓老板宋原發覺自家的兩個打工妹社華、曉珍沒來上班,他有些生氣,兩個妹子是自己老婆阿云從老家安徽找來的。4月份薦工,做了半年,端盤洗碗手腳蠻勤快,也討老顧客喜歡。平時,自己上班她們就上班,這個辰光,早把店堂清潔做做好了。今朝這是怎么了?噢,昨夜自己陪老顧客吃酒吃多了,睡在店堂沒回去,她們就借機偷懶?看來還得盯她們牢些。
你那兩個親姐愛妹今朝睡過頭了吧?宋原問阿云。
不會。一邊忙著揩桌抹凳的阿云好言解釋,昨晚上我回去洗澡,她們都安排睡下了。我還講今天活路忙,中午有單位要請幾桌客,早些過來做。她們答應好好的。阿云抬眼看看墻上的石英鐘,9點30分,是晚得有點離譜了。我回去看看。
不,還是我回去。我正好取點東西。宋原想好好訓訓她們,他知道阿云心軟,又是老鄉,硬話狠話斷不會出口。這些打工妹,生是叫她給慣的。
偉聯酒樓離他們住的地方——青年支路53號并不遠,這是房管所的一套工房,宋原為了打理生意方便,租下這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自己住,孩子保姆住,打工妹住。他進了樓門,走到寫著102字樣的房門前,掏出鑰匙捅進鎖眼,左右轉轉,門鎖死死地轉不動,他拔出鑰匙看看,沒錯,是這把鑰匙。重新捅進鎖眼,仍舊轉不動分毫。門鎖從里邊拴住了。
有事!宋原心里一陣不安。他走出樓門,繞到自家房間的圍墻外邊,借著那個土坡翻進圍墻,圍墻里邊放一張小凳,凳子上邊有些褐色的腳印,莫非是血?誰的血?再看天井通臥室的那道門虛掩著,搞什么名堂!他用力推開房門,陽光如瀑,清楚地照見整間房間天下大亂。
能打開的抽屜全敞著,能翻動的地方都翻得亂七八糟,打工妹社華和曉珍血流滿頭,死在床上,身上衣服撩的撩,褪的褪,同赤身裸體沒什么兩樣。沒聽見別的動靜。
壞了!宋原想起客廳睡著自己9個月的孩子鳳嬌和小保姆燕敏,他躲著腳下的血跡,又推開臥室通客廳的門——里邊的場景更嚇人!燕敏被剝得精光,滿頭是血,眼睛微睜,死也不甘的表情和褐紅色血跡凝結臉上。
鳳嬌呢?宋原急了,帶女兒的小保姆如此慘不忍睹,誰又來保護幼不更事的小女兒呢?客廳并無林鳳嬌的蹤影,宋原腦中冒出一絲僥幸——作惡之人終歸惜老憐幼,不忍奪命,女孩子不可能被拐賣,因為賣不出錢,很可能綁架了女兒勒索錢財,他正思謀真有那情況是報警還是私了時,看見臥室兩張單人床的間隙中,趴著鳳嬌小小身形。
他上前抱起鳳嬌,發覺孩子同樣滿臉是血,鼻梁坍陷,嘴角一個香蕉粗的血窟窿,小小尸身抱在手里已經發硬。
宋原輕輕地放下孩子,此時萬念俱灰的他只有一個念頭:報警!
10點15分,閔行公安分局110報警臺接報。七寶鎮青年支路53號102室發生殺死4人的特大血案!
分局刑偵支隊長戴民趕到現場;
分局痕跡、法醫趕到現場;
由于此案重大,按管轄分局報803刑偵總隊,總隊重案支隊支隊長劉道銘、副支隊長徐長華趕到現場,還有總隊的痕跡法醫人員趕到現場;
王軍副總隊長趕到現場;上海市局毛副局長趕到現場;
閔行區政法書記和鎮領導趕到現場;
七寶鎮派出所已將現場很好保護,所長出外抓逃犯沒有在家,指導員帶領留所人員全力以赴,隨時聽候調遣。
幾路人馬到齊,開始痕跡開路,照相固定,法醫勘查和尸檢。
正午的太陽溫暖眩目,陽光的長手長腳托舉著帶血腥的薄塵,一覽無遺地展示已發生的罪惡,定格可能留下的獸跡獸蹤。
現場太慘了!
令人氣憤的是,野獸獸行結束后,居然將白鐵管隨意丟在被子上——這不是公然叫板,向和平生活的人們叫板,向懲治犯罪的正義力量叫板,向警察和法制挑戰么!
出現場的警察既氣憤又激動,但他們目光不能躲閃他們的血液不能沸騰,他們要把所有情緒收斂像收攏一把紙扇,目光盯牢現場每一寸空間,地面、墻壁、桌椅、門窗,盯牢血跡、污物,盯牢殘忍與罪惡,此時他們心境要冷,心無旁騖;目光要細,毫發畢現。
第一次勘查現場,取到有價值痕跡是一枚25號半申力牌球鞋印、小保姆拖鞋印,客廳總門門框邊一枚十分清晰的左手血掌紋,讓痕跡人員好一陣興奮。保險柜鑰匙掛在上邊,因無密碼,沒有打開。所有能翻處皆被草草翻過,但沒有拿走多少值錢東西。
4具尸體拉到七寶鄉衛生院,忙壞了法醫。
經檢驗,3個大人全部系生前被他人用鈍器打擊頭面部,最多被打8下,最少也挨了4下。
法醫報告上寫著:“燕敏顱首凹陷性骨折,兩上門齒脫落;曉珍全顱崩裂;社華左右上門齒折斷,左右顳骨分別有一條線形骨折線延伸到顱底……”造成顱腦損傷致中樞神經系統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燕敏身上分泌物檢出少量精子。
社華死后遭受性加害,但未檢出精子。
9個月大的林文嬌系生前被他人用鈍器戳擊面部,后拋棄頭面部著地,造成顱腦損傷致中樞神經系統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調查訪問一路得到有價值線索,鄰居在大約半夜兩點鐘左右,聽見隔壁房間有人掙扎和蹬床的聲音。
老板娘阿云哭著說,昨晚上宋原陪客人吃酒吃多了,醉在酒樓。她晚上10點多鐘回家,一來看孩子,二來洗澡,洗完離開大約11點多鐘。家里那時無任何異常情況。早知道出這么大事,她怎么也得留在家看鳳嬌……
早知道,沒準又搭上一條命。
初步歸攏半天來的印象,法醫傾向強奸,痕跡傾向盜竊。一時難以定奪。
現場分析傾向一人作案,工具就是丟在現場的那根48公分長的白鐵管,一路人查工具。青年支路走到底有一工地,工地上發現同類管子,是煤氣管子,截斷的三三兩兩丟在那里,幾乎人人可取,用畢隨手可棄。從工地包工頭查起、又查民工,但進展不大。
在青年支路走出三四十米的路邊上,發現現場同類型申力牌球鞋印,一路警員沿此路線查找,同類鞋印走走就湮滅在亂七八糟鞋印之中,原本大路朝天,人人可走,何況時至當日下午,誰知有多少人來人往,腳印怕不鋪了幾層?
按常規思路為案件定性。分仇殺、情殺和財殺。前兩者為關系人,或關系人雇來的人。后者可能是關系人,也可能是隨機偶發的非關系人。關系人和非關系人是完全不同的排查范圍。
仇殺?宋原老板生意做大了,七寶鎮上除了偉聯酒樓,還開了一家燕云酒樓(酒樓名字不知是否暗含著宋原老婆阿云的名字?),宋原不是本鎮老戶,是否生意太火爆招嫉惹仇?排查與宋原有生意往來的人,線索不明顯。
情殺?從3個被害女性的關系排查。
燕敏,16歲,從老家安徽臨泉縣出來當保姆才一個月,只在家帶孩子,很少外出交往,人生地不熟,可基本排除情殺。
曉珍,18歲,來自安徽貴池,長相一般,老實膽小,除了打工,不與客人兜搭。訪問下來,只聽說她要掙錢回家結婚,沒聽說交男朋友。也不大可能因情招禍。
社華,22歲,安徽無為人,老板娘阿云也是無為人,兩人關系最好。社華是3個人中長相最漂亮的一個,加上年紀稍長——在農村早該談婚論嫁相夫抱子——活潑機靈,在酒樓與不少男人交往近密,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就是沖著她成了偉聯的回頭客。她會不會由于情多情亂惹禍生災呢?
仔細調查訪問,果真!跳出個謝老九。
謝老九也是安徽人,早幾年到上海,在城郊的區縣販魚蝦做水產生意,小有積蓄。他給偉聯酒樓送水產時,一眼看上社華,托老板娘介紹與她認識,社華半真半假地與他處了一段時間,并未明確關系。
據老板娘阿云講,幾天前,社華對她說,不和謝老板談了。問她原因,她講對謝不感興趣,除了有兩個臭錢,哪點好?謝老九為此到偉聯酒樓借酒鬧事,掀桌摔碗,把煙頭撳滅在手腕上,還威脅說不談不行。有時晚上八九點鐘還往酒樓打電話,死纏爛打。這種流氓無賴的樣子更難讓社華回心轉意,連老板娘阿云也無法說和,只好打勸謝老九,沒緣分,強求不得。何況漂亮姑娘有的是,你謝老九有錢,發的什么愁!謝老九臨走一副傷心悲憤決不罷手的樣子予人很深印象……
會不會是他?
當晚幾路人撒出去找謝老九,聽說他在青浦賭錢,警員趕到青浦,又沒見他人。正著急呢,宋原差人報信說,謝老九到酒樓吃飯來了。
警察把他“請”到派出所,要他講清楚與社華的關系。
謝老九承認與社華好過,也承認不好后講狠話威脅過。他挽起袖子給旁人看,并不避諱手腕上的香煙烙印。那是酒拿的,醉了昏天黑地說話不算數的。謝老九說,酒一醒全忘了。殺人?我哪里會?我還買了首飾等社華回心轉意,怎舍得殺她!聽說她死了我正傷心呢。抓住兇手告訴我,我要給他兩下。說著,謝老九眼圈真有些泛紅,不知是酒拿的,還是煙熏的。
警方感覺中已將他排除——哪有作了這么大案不藏不躲,送上門等你抓?可是辦案不靠感覺,也不能輕信口供,只有確鑿事實才能證明。
調查下來,謝老九沒有作案時間。
又得知,那枚使辦案人員興奮不已的血掌紋,經檢驗比對,是被害人燕敏左手的,與兇手無關。好容易有個抓手,又滑脫了。
關系人作案排除掉,就剩下沒邊沒沿的非關系人作案了。非關系人,就像窗外的遍地月光。辛苦奔波一天的警員們心情沉重。
11日晚上,王副總隊長分析,作案人對現場又熟又不熟,對外圍熟,對房間里邊不熟;作案動機既有為財——凡能翻動處皆翻動,也有為色,但為色的成分更多些。如果專門為了夜竊,工具不對,白鐵管怎么撬?如果直接為了取命,應拿銳器,而非鈍器。從工具上看,也是沖著人沖著色來的。
那個白天,昨晚行兇的那只獸也徘徊在現場附近。他漫不經心走著數著,有多少警車,又多少警察,看你們忙些什么,又能忙出什么結果……
這幾天他要歇歇,干一票也是挺累人的活兒。你們忙吧。
白天依舊是地域性排查,將七寶鎮地區習慣夜間作案,有流氓、強奸、盜竊前科劣跡的人排出來,查他們有無作案時間與動機;
查工具;
查血衣和帶血跡的鞋子;
803總隊長張聲華和副總隊長秦士沖趕往閔行,共同為此案拍板定性。張總和秦副總仔細察看現場。張總邊看邊帶提示性地發問。他發現小保姆燕敏的睡相不符合習慣睡相,頭東腳西,她遭受的加害最多,被白鐵管打擊,又遭強奸,客廳門框邊還留有她一枚左手血掌紋,可見挨打受傷后,曾奔撲門口企圖逃跑或求救。強奸在前?還是打擊致死在前?張總發現燕敏的胸罩內壁有濺血,分析說,應該是剝下胸罩先施暴,再用白鐵管狠敲她頭部,這樣血跡濺在胸罩內壁。要是先打死再強奸,血跡應該濺在胸罩外邊。
秦副總留心察看兇手作案過程,根據現場腳印及死者死亡狀態,推出兇手進出路線和作案過程。
現場很大,很亂,能給予的線索很多很雜蕪。不理順不廓清,無法判斷究竟是幾人作案及案件性質。
當晚,在鎮政府二樓,各方領導坐下來研究分析。
無論破案老手,還是初學乍練的新手,個案對每個人都是第一,也可以說是惟一。如同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社會生活中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刑事案子和一模一樣的案發現場。區別在于看得多了,眼光中較多經驗的關照,腦子里較多舉一反三。破案,既要嚴格從現場出發,又要大膽推理和浪漫想象,是一絲不茍的技術,也是長袖善舞的藝術。需要集思廣益越廣越好,關鍵時刻也需要一錘定音,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3位總隊領導在聽從痕跡、法醫、偵查員所有前期工作匯報后,為本案定性:本案以強奸為主,謀財為輔,是一起特大強奸搶劫殺人案。
發案時間為11日凌晨2點以后。
作案人為一人。身高大約1.70米,性欲強,身體好,住所應離發案地不遠。作案人傾向為不熟悉室內現場、與被害人沒有關系、作案帶有隨機性的外來人員。據推測,該嫌疑人應比被害人層次低。
發案過程大致如此:該嫌疑人從圍墻上看見房間里住著女性,便翻墻過來,推開門,看清屋里睡著兩個女人,又從房間退出來,翻墻出去,到工地撿了一根白鐵管,再翻墻進來。進屋后,先敲睡在最外邊的社華,將社華敲死——社華的頭幾乎沒離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