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壩子,九月的天,已經有了幾分涼意。
但在王大海的心里,卻燒著一團火。
王大海,四十五歲,在縣城里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
說他有名,不是因為他祖上闊過,也不是因為他學問高深,而是因為他是個包工頭,手底下常年養著百十號人,靠著膽子大、路子野,在這些年的城鎮化浪潮里,實實在在地撈到了第一桶金,然后是第二桶、第三桶……
如今,他在縣城有幾處房產,開著大幾十萬的越野車,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敬地喊一聲“王總”。
男人有錢,腰桿就硬。
但王大海心里,始終有點空落落的。
他早年離了婚,兒子跟著前妻,后來前妻帶著兒子遠嫁他鄉,一年也難得聯系一次。
這些年,他身邊不是沒有過女人,鶯鶯燕燕,環肥燕瘦,可沒一個能讓他動心安定下來的。
他總覺得,那些年輕姑娘,看上的不過是他的錢。
直到他遇到了陳蘭。
陳蘭,五十八歲。
是的,你沒看錯,比王大海足足大了十三歲。
他們的相遇,說起來有點俗套,是在一個朋友的飯局上。
陳蘭是朋友的遠房表姐,那天剛好過來探親。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旗袍,雖然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但身段保持得極好,氣質更是嫻靜溫婉,和飯桌上那些咋咋呼呼的男男女女形成了鮮明對比。
王大海那天喝了不少酒,話也格外多,吹噓著自己新接的工程,唾沫橫飛。
陳蘭只是安靜地坐著,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眼神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淡然。
王大海不經意間瞥見,心里忽然就動了一下。
那是一種他從未在年輕女孩身上感受到的韻味,像陳年的酒,需要慢慢品。
飯局后,王大海要了陳蘭的聯系方式。
一開始,朋友還打趣他:“大海,你這是想認個干媽?”
王大海嘿嘿一笑,也不反駁。
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就是想和陳蘭多待一會兒。
陳蘭是個退休教師,丈夫前幾年因病去世了,女兒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來幾次。
她一個人守著一套老房子,日子過得清凈,甚至有些冷清。
王大海的出現,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他開始頻繁地約陳蘭吃飯、喝茶,周末開著車帶她去周邊的古鎮散心。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在陳蘭面前,他收斂了許多江湖氣,甚至會有些笨拙地討好。
他給她買昂貴的補品,請人重新裝修她的老房子,對她的關心無微不至。
周圍的人都看不懂。
王大海手下的工頭私下里議論:“王總這是咋了?放著嫩草不吃,啃起了老姜?”
“那老姜保養得好,有味道唄!”
“我看懸,年齡差那么多,圖啥呢?”
圖啥?
王大海自己也問過自己。
或許是圖那份安穩,或許是圖那種被溫柔照顧的感覺。
陳蘭身上有種母性的光輝,總能撫平他內心的躁動。
她不像年輕姑娘那樣粘人、那樣物質,她懂得分寸,懂得傾聽。
和她在一起,王大海覺得踏實。
陳蘭起初是拒絕的。
年齡的差距像一道鴻溝,讓她顧慮重重。
但王大海的執著和真誠,還有那份不容拒絕的強勢關懷,慢慢融化了她的心防。
她也是個女人,也渴望陪伴和依靠。
王大海雖然粗線條,但那份實實在在的好,她是能感受到的。
三個月后,在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日子,王大海和陳蘭去民政局領了證。
沒有盛大的婚禮,只請了最親近的幾個朋友吃了頓飯。
王大海看著身邊笑意盈盈的陳蘭,覺得人生從未如此圓滿。
他終于有了一個家,一個能讓他安心停靠的港灣。
朋友們敬酒時,眼神里多少帶著點驚奇和探究,但王大海毫不在意,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只覺得這酒,比任何時候都甜。
“大海,恭喜你啊!不過,蘭姐這年紀……還能給你生個娃不?”
一個喝多了的朋友口無遮攔。
王大海臉一沉,但旁邊的陳蘭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微笑著解圍:“我們這個年紀,相伴到老就好,孩子的事情,隨緣。”
王大海心里感激陳蘭的大度,也暗自覺得有些遺憾。
他這個年紀,其實還想要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兒,貼心。
但他沒說出口,怕傷了陳蘭的心。
新婚燕爾,王大海恨不得天天和陳蘭膩在一起。
他把生意上的事交給副手打理,自己則常常陪著陳蘭逛公園、買菜、做飯。
陳蘭的手藝很好,簡單的家常菜也能做出滋味來。
王大海吃著妻子做的飯,心里暖洋洋的。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掙那么多錢,就是為了今天能過上這樣的安穩日子。
為了更好地照顧陳蘭,也為了讓家里顯得更有人氣,王大海通過家政公司請了一個保姆,叫小芹。
小芹是從鄉下來的,二十出頭,皮膚黝黑,手腳麻利,話不多,看著很老實。
陳蘭對她也挺滿意,覺得她干活實在。
家里有了保姆,陳蘭也清閑了不少。
王大海更是把她當寶貝一樣供著。
他給她買名牌衣服、首飾,帶她去高級餐廳。
陳蘭起初還推辭,說不要亂花錢,但王大海堅持:“我的錢,不給我老婆花給誰花?你就負責貌美如花!”
陳蘭被逗笑了,眼角的皺紋也顯得生動起來。
她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幾歲,卻處處透著成熟男人擔當的丈夫,心里充滿了柔情。
也許,年齡真的不是問題。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得讓人猝不及防。
就在王大海和陳蘭結婚剛滿三個月的時候,一場災禍從天而降。
那天,王大海去一個新開工的工地視察。
那是一個大型的樓盤項目,也是他近兩年來接到的最大一筆生意,關系到他公司的未來發展,他格外上心。
下午,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王大海戴著安全帽,正在和項目經理交代著什么,忽然,頭頂上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緊接著是工人們驚恐的尖叫。
王大海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塔吊吊臂,不知為何失去了控制,正帶著一捆沉重的鋼筋,搖搖晃晃地朝著他所在的位置砸了下來!
“王總!快躲開!”
項目經理一把推開他。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王大海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擊在自己的背部,然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次醒來,人已經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
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還有身上插滿的各種管子。
他想動一下,卻發現自己除了脖子以上,整個身體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無比,毫無知覺。
“大海!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耳邊傳來陳蘭又驚又喜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大海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陳蘭憔悴的臉龐,眼睛紅腫,顯然是哭了很久。
她的身邊,站著一臉擔憂的項目經理,還有那個年輕的保姆小芹,也是眼圈紅紅的。
“我……我這是怎么了?”
王大海的聲音嘶啞干澀。
陳蘭握住他唯一能感知到的手,淚水再次涌了出來:“醫生說……說你被掉下來的鋼筋砸中了脊椎……傷得很重……”
“多重?”
王大海的心沉了下去。
陳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艱難地吐出了那兩個字:“癱瘓……醫生說,你下半輩子……可能都得在輪椅上過了。”
癱瘓!
這兩個字像兩道晴天霹靂,瞬間擊碎了王大海所有的驕傲和希望。
他,王大海,一個曾經叱咤風云、呼風喚雨的男人,現在竟然成了一個廢人?
一個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癱子?
巨大的絕望和憤怒瞬間淹沒了他。
他想咆哮,想掙扎,但身體卻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軀殼,紋絲不動。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任由冰冷的恐懼和無力感將自己吞噬。
他才四十五歲啊!
他的人生才剛剛迎來新的開始,他才剛剛娶了心愛的女人,他還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
怎么就癱了呢?
他想到了陳蘭。
她比自己大十三歲,嫁給自己,本是想找個依靠,安度晚年。
可現在,自己卻成了她的拖累。
她會怎么想?
她會離開自己嗎?
王大海不敢去看陳蘭的眼睛。
他怕看到憐憫,更怕看到嫌棄。
接下來的日子,對王大海來說,是地獄般的煎熬。
身體上的痛苦還在其次,最折磨人的是心理上的落差和絕望。
他曾經是那么不可一世,現在卻連翻身都需要別人幫忙。
大小便失禁更是讓他尊嚴掃地,每次都需要陳蘭或者小芹來清理,這讓他羞憤欲死,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
動不動就對身邊的人發火,摔東西,罵醫生護士,也罵陳蘭和小芹。
他用這種方式來發泄內心的痛苦和不甘。
陳蘭默默地承受著他的壞脾氣。
她每天守在病床前,給他擦身、喂飯、按摩,處理污穢物,沒有一句怨言。
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鼓勵他,安慰他。
“大海,沒事的,現在的醫學這么發達,肯定還有希望的。就算……就算真的站不起來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陳蘭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王大海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和眼底的疲憊,心里五味雜陳。
有感動,有愧疚,也有一絲懷疑。
她真的能堅持下去嗎?
一個五十八歲的女人,要照顧一個癱瘓的丈夫,這擔子太重了。
保姆小芹也盡心盡力地照顧著。
她話不多,總是埋頭干活。
喂飯、擦身、清理,這些伺候人的活,她做得比陳蘭還要熟練細致。
有時候王大海情緒失控,沖她發火,她也只是默默聽著,從不還嘴,等他發泄完了,又繼續手里的活計。
看著這個年輕沉默的姑娘,王大海心里偶爾會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尤其是當小芹給他擦洗身體,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他私密部位的時候,他會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尷尬和屈辱。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雖然身體癱瘓了,但某些本能的反應還在。
而小芹,總是在這種時候,臉頰微紅,卻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迅速完成清理工作。
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后,王大海的情況穩定了下來,醫生建議他回家休養。
回到那個曾經充滿溫馨和希望的家,王大海的心情卻更加沉重。
房子還是那個房子,但一切都變了。
他被固定在輪椅上,或者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像一個被囚禁的靈魂。
公司的事務,他已經無力過問,全權委托給了副手。
他知道,那些曾經圍著他轉的下屬和合作伙伴,現在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憐憫?
同情?
或許還有幸災樂禍。
家里的氣氛也變得壓抑。
陳蘭依然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但王大海能感覺到,她眼中的光彩正在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的話越來越少,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她才五十八歲,卻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王大海的愧疚感越來越深。
他開始刻意疏遠陳蘭,不愿意她靠近自己,尤其是在需要處理那些令人難堪的生理問題時。
他寧愿讓小芹來做。
“你出去吧,讓小芹來。”
他總是這樣對陳蘭說,語氣生硬。
陳蘭默默地退出去,眼圈泛紅。
小芹成了王大海最主要的照護者。
她每天給他翻身、按摩、擦洗、喂飯、處理大小便,幾乎寸步不離。
王大海躺在床上,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為自己忙前忙后,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他依賴她,沒有她,他簡直無法生存。
但同時,他也感到屈辱和不甘。
一個大男人,竟然要靠一個小姑娘來伺候吃喝拉撒。
小芹似乎并不在意這些。
她總是那么沉默,那么順從。
她的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嫌棄或者不耐煩。
有時候,王大海甚至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崇拜?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但又無力擺脫。
癱瘓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讓他變得格外敏感。
時間就在這種壓抑而又微妙的氣氛中,一天天過去。
距離王大海癱瘓,已經過去了六個多月。
這天,陳蘭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她猶豫了很久,才走到王大海的床邊,輕聲說:“大海,我……我可能懷孕了。”
“什么?!”
王大海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你說什么?”
“我去醫院檢查了,醫生說,已經快兩個月了。”
陳蘭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
懷孕了?
陳蘭懷孕了?
王大海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癱瘓都半年多了,陳蘭怎么可能懷孕?
算算時間,如果懷孕兩個月,那受孕的時候……不正是他癱瘓后不久嗎?
可是……他癱瘓之后,根本就……
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王大海的腦海,他猛地看向陳蘭,眼神銳利如刀。
陳蘭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低下頭,小聲說:“醫生說……可能是我們結婚后不久……那段時間懷上的……只是我自己……年紀大了,月信一直不太準,也沒注意……”
這個解釋似乎合情合理。
他們新婚燕爾,正是干柴烈火的時候……
王大海看著陳蘭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的震驚慢慢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
他要做父親了?
在他癱瘓之后,在他以為人生已經徹底失去希望的時候,竟然有了一個孩子?
這是老天爺的補償嗎?
他伸出還能動的手,顫抖著想要去觸摸陳蘭的肚子,但最終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喜是憂?
他一個癱瘓在床的廢人,拿什么來養育這個孩子?
陳蘭年紀也大了,高齡產婦,風險很大……
就在王大海心緒不寧、百感交集的時候,另一個更讓他震驚的消息傳來了。
幾天后,保姆小芹在干活時突然一陣干嘔,臉色煞白。
陳蘭看她不對勁,帶她去社區醫院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陳蘭扶著小芹回來,臉色比小芹還要難看。
她把王大海叫到一邊,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大海……小芹……小芹她也懷孕了……月份……月份和我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