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有些信件會改變一個人的后半生。
當塵封的往事被一紙書信撕開,那些以為早已遺忘的人和事,會像黃土高原上的風沙一樣撲面而來。
五十二歲的沈望舒收到來自陜西的掛號信時,他不知道,命運正準備給他一個遲到三十年的答案。
01
2008年10月的上海,梧桐葉開始變黃。
沈望舒坐在陽臺上喝茶,享受著退休后的第一個秋天。樓下傳來收發室老張的聲音:“沈老師,有你的掛號信!”
他放下茶杯下樓。老張遞給他一個皺巴巴的信封,上面貼著好幾張郵票。
“陜西延安寄來的。”老張說,“這年頭還有人寫信,真稀罕。”
沈望舒接過信,手指摸到信封的一剎那,心跳突然加快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讓他想起了什么。他匆匆上樓,關上門,坐在書桌前。
信封很輕,里面只有一張紙。他深吸一口氣,撕開封口。
一張發黃的信紙展開在眼前,鉛筆寫的字跡有些模糊:
“沈知青: 我是柳玉霞,你還記得我嗎?建軍病了,很重的病。醫生說要找親人配型。求求你,快救救你的孩子! 玉霞”
沈望舒的手開始發抖。他把信紙放在桌上,又拿起來,反復看了三遍。柳玉霞,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進他記憶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起身走到書柜前,從最下面一層翻出一個鐵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塊褪了色的手帕,上面繡著兩只喜鵲。手帕的邊角已經磨損,但繡工依然精細。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三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來。
窗外,小區里的孩子們在玩耍,笑聲傳進來。沈望舒看著手里的信,又看看窗外,恍惚間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
他拿起電話,想打給妻子,手指在按鍵上停了很久,最后還是放下了。這件事,他需要好好想想該怎么說。
02
1970年冬天,陜北。
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窯洞外面白茫茫一片,連黃土都看不見了。
沈望舒躺在土炕上,渾身滾燙。他已經燒了兩天兩夜,整個人都迷糊了。隊里的赤腳醫生老王搖著頭說:“這娃兒怕是不行了,趕緊給上海發電報吧。”
“不能發電報!”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發了電報,他爸媽不得急死?必須送公社衛生院!”
“玉霞,你看看外面,”老王指著窯洞外,“雪這么大,路都看不清。十里山路,咋走?”
“看不清也得去!”柳玉霞倔強地說,“人命關天的事,不能耽擱!”
沈望舒在迷糊中感覺自己被人扶了起來。他勉強睜開眼,看到一張年輕的臉,眉毛上都是雪花。
“沈知青,你可不能死啊。”玉霞一邊給他穿棉襖一邊說,“你還沒教我認完那本書呢。你說過的,要教我認完毛主席語錄的。”
其實沈望舒教她的不是語錄,是一本《唐詩三百首》。但他已經沒力氣糾正了。
玉霞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幾,沈望舒足足比她高一個頭。她咬著牙把他背起來,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來幫你。”隊長的兒子二狗說。
“不用,我自己能行。”玉霞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風雪中。
雪很大,風也很大。玉霞的棉襖很快就濕透了,不知道是雪水還是汗水。她不停地跟沈望舒說話:“沈知青,你聽得見嗎?你可別睡著,聽說人要是在雪地里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給你唱個信天游吧。”她喘著粗氣說,“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
歌聲在風雪中斷斷續續,但一直沒有停。
十里山路,玉霞走了整整三個小時。到衛生院時,她整個人都快虛脫了。護士趕緊接過沈望舒,玉霞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姑娘,你也進來暖和暖和吧。”護士說。
“不用管我,先救他。”玉霞擺擺手,“他是上海來的知青,可不能在咱們這出事。”
沈望舒在衛生院躺了三天。第一天,他完全昏迷。第二天,開始有了知覺。第三天早上,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邊睡著的柳玉霞。她的臉凍得通紅,鼻尖上還有凍瘡,頭發亂糟糟的,手里握著一條毛巾。旁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搪瓷缸,里面的水已經涼了。
“你醒了?”玉霞睜開眼,露出驚喜的笑容,“太好了,你終于醒了!我這就去叫醫生!”
她跳起來就往外跑,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沈望舒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這個陜北姑娘,為了救他,在雪地里背著他走了十里路。
醫生來了,檢查之后說:“燒退了,再觀察兩天就能出院了。”
玉霞高興得直拍手:“太好了太好了!沈知青,你聽見沒?你沒事了!”
03
病好以后,沈望舒開始教玉霞認字。
每天收工后,他們就在煤油燈下學習。玉霞很聰明,學得很快。她特別喜歡唐詩,最喜歡的是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望舒哥,這個'霜'是啥意思?”
“霜就是秋天早上,地上白白的那層東西。”沈望舒解釋。
“哦,我知道了。”玉霞點點頭,“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說看著月亮想家了?”
“對。”
“你想家嗎?”玉霞突然問。
沈望舒沉默了一會兒:“想。”
“我沒出過遠門,不知道想家是啥滋味。”玉霞說,“不過我想,要是哪天離開了黃土地,我肯定也會想的。”
除了認字,玉霞還教沈望舒干農活。沈望舒剛來的時候,連麥子和韭菜都分不清。玉霞就耐心地教他,什么季節種什么,怎么看天氣,怎么趕牲口。
“望舒哥,你們上海人真是啥都不會。”玉霞笑話他。
“我們上海不種地。”沈望舒不服氣。
“不種地吃啥?”
“買啊。”
“有錢人。”玉霞撇撇嘴,但眼里都是笑意。
春天的時候,玉霞帶沈望舒去看杏花。漫山遍野的杏花開了,粉白粉白的,像云彩一樣。
“好看嗎?”玉霞問。
“好看。”沈望舒說,“像上海公園里的櫻花。”
“櫻花是啥花?”
“也是粉色的,春天開。”
“那肯定沒咱們的杏花好看。”玉霞得意地說,“咱們的杏花開完了還能結杏子,能吃。櫻花能吃嗎?”
沈望舒笑了:“不能吃。”
“那有啥用?”玉霞搖搖頭,“中看不中用。”
夏天的晚上,他們常常坐在窯洞外面乘涼。滿天的星星,亮得像寶石。
“望舒哥,你看,那是北斗七星。”玉霞指著天空說。
“嗯,我知道。”
“你們上海能看見這么多星星嗎?”
“看不見。上海的燈太亮了。”
“燈太亮了還看不見星星?”玉霞不理解。
“光污染。”沈望舒解釋,但看到玉霞迷茫的眼神,又說,“就是燈光太亮,把星星的光蓋住了。”
“那多可惜啊。”玉霞嘆氣,“星星多好看啊。”
就這樣,兩個年輕人的心越走越近。沈望舒會把省下來的糧票給玉霞,讓她拿回家。玉霞會給他做鞋墊,在上面繡各種花樣。
“這是啥?”沈望舒拿著一雙鞋墊問。
“東方明珠塔。”玉霞得意地說。
沈望舒仔細看了看,那個歪歪扭扭的塔,怎么看都不像東方明珠。但他還是說:“很像。”
“真的?”玉霞眼睛亮了,“我是照著你畫的那個畫繡的。”
其實沈望舒畫的是上海的水塔,但他沒有糾正。看著玉霞高興的樣子,他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04
1978年春天,改變命運的消息傳來了。
那天,公社的大喇叭突然響了:“各位知青請注意,各位知青請注意,上級有新政策,知青可以申請回城了!”
整個村子都沸騰了。知青們又哭又笑,互相擁抱。只有沈望舒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晚上,玉霞找到他:“望舒哥,你要走了嗎?”
沈望舒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他的父母已經來信,說托人在上海給他安排了工作,在一所中學當老師。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錯過了可能一輩子都要留在陜北。
可是看著眼前的玉霞,他又舍不得。
“你走吧。”玉霞低下頭,聲音很小,“上海是你的家,你該回去的。”
“玉霞......”
“別說了。”玉霞打斷他,“我都明白。咱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是城里的大學生,我是農村的丫頭。你留在這里,一輩子就完了。”
沈望舒想說他不在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在乎嗎?真的不在乎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念上海的一切。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都很沉默。該來的總會來,誰也逃不掉。
臨別前一夜,玉霞約他去黃河邊。
月亮很圓,灑在黃河上,波光粼粼。兩個人坐在河邊,誰都沒有說話。
“望舒哥,”玉霞終于開口了,“你到了上海,會想起我嗎?”
“會的。”沈望舒說,“一定會的。”
玉霞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這個給你。我繡了很久呢。”
沈望舒接過來,月光下,能看清上面繡著兩只喜鵲,還有幾朵梅花。
“喜鵲是報喜的,”玉霞說,“希望你在上海一切都好。”
“玉霞,要不......”沈望舒想說要不你跟我走,但看看四周的黃土地,又說不出口。他拿什么養她?靠什么生活?
“我知道你想說啥。”玉霞笑了,笑容里有淚光,“望舒哥,咱們都是明白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這輩子能認識你,我就很知足了。”
第二天清晨,沈望舒坐上了回上海的汽車。
知青們都來送行,唱著《再見吧朋友》。只有玉霞沒有來。
車開動的時候,沈望舒回頭看了一眼。在村口的山坡上,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玉霞。風吹起她的辮子,她抬起手,像是在擦眼淚。
汽車越走越遠,那個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霧中。
05
回到現實,妻子周梅推門進來:“老沈,晚飯做好了。”
沈望舒這才回過神來。他看了看表,已經傍晚了。他在書房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你怎么了?”周梅發現他臉色不對,“出什么事了?”
沈望舒猶豫了很久,把信遞給她。
周梅看完,沉默了很久。客廳里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沈望舒心上。
“玉霞是誰?”她輕聲問。
沈望舒深吸一口氣,把陜北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說到動情處,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周梅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等他說完,她走過去,坐到他身邊。
“老沈,”她握住他的手,“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對不起,”沈望舒低下頭,“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告訴我什么?”周梅反問,“告訴我你年輕時愛過一個姑娘?老沈,咱們認識的時候,誰沒有過去?”
沈望舒抬起頭,看著妻子。結婚二十多年,她一直這么通情達理。
“如果那孩子真是你的,你不能不管。”周梅說,“就算不是,人家都求上門來了,能幫就幫一把吧。”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周梅打斷他,“老沈,我了解你。這件事要是不解決,你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晚上,兒子曉磊下班回來。一進門就嚷嚷:“媽,餓死我了,有什么好吃的?”
飯桌上,沈望舒把這事告訴了他。
曉磊聽著聽著,放下了筷子:“爸,這事您還猶豫什么?”
“你不生氣?”沈望舒小心地問。
“生什么氣?”曉磊笑了,“都什么年代了。再說,您當年也是身不由己。要是換了我,在那種環境下,有個姑娘對我這么好,我也會動心的。”
“你這孩子,瞎說什么。”周梅嗔怪道。
“我說真的。”曉磊正色道,“爸,這事您得去。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您的,人命關天。再說了,要真是我哥,那我也多個兄弟,挺好的。”
“你媽和你都這么想?”沈望舒有些意外。
“爸,您是什么人,我們還不知道嗎?”曉磊說,“您要是不去,反而不像您了。”
06
第二天,沈望舒去火車站買票。
售票員是個年輕姑娘:“去延安?現在有飛機,兩個多小時就到。”
“還是坐火車吧。”沈望舒說。
“火車要二十多個小時呢,多累啊。”售票員不理解。
沈望舒笑笑沒解釋。三十年前他就是坐火車離開的,現在也想坐火車回去。這一路,他需要時間思考。
上車前,周梅給他收拾行李,裝了很多藥:“你年紀大了,可別太累著。有什么事給家里打電話。”
曉磊開車送他去車站:“爸,到了給我發個短信。那邊要是需要錢,您就說話。”
火車緩緩啟動,沈望舒靠在臥鋪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從上海到西安,再從西安轉車去延安,這條路他走過,只是方向相反。
車過黃河的時候,他特意走到窗邊。黃河還是那樣渾黃,翻滾著向東流去。三十年過去了,黃河沒變,可是兩岸都變了。
到延安站時,天已經黑了。
走出車站,空氣里有一股熟悉的黃土味道。可是眼前的延安,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高樓大廈,霓虹閃爍,要不是遠處的寶塔山還亮著燈,他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延安。
“師傅,去市醫院。”他上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是個中年人,操著地道的陜北口音:“大哥從哪來?”
“上海。”
“上海?那可遠啦。”司機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來看病人?”
“是啊。”
“現在咱們延安的醫院可好了,設備都是新的。”司機驕傲地說,“不比你們上海差。”
到了醫院,沈望舒直奔住院部。這是一座很現代的建筑,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在血液科,他找到了305病房。
站在門口,他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進來。”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推開門,他看到了柳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