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與上海人的傳奇和多樣性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力。

講到上海人，人們常常與外灘、南京路、摩天大樓、金融商業聯系在一起，很少想到上海人在荒漠、大山、深海、地球探索中也有大作為。我大學學的是地質，心里有三位從上海大都市走出去的地質學院士的形象，用他們可以講述上海人故事的另一面。中國近代以來的科學家，按照出生時間相隔20年左右為一代，這三個上海籍地質學大先生分別代表著第一代、第二代和第三代。

第一代的代表是謝家榮（1897-1966），他是有經濟學思維的礦產救國者。謝家榮作為海派地質學家的名言是，“地質學的研究發現可以用數字化的經濟價值來衡量”。謝家榮清末出生于南市老城廂一個普通人家庭。1913年，年僅16歲的謝家榮從上海到北京，進入英國留學回國的丁文江創建的地質研究所。1917年謝家榮到美國留學，1920年在威斯康星大學地質系獲理學碩士學位。回國后他走南闖北研究中國礦產，開創了中國礦床學的理論與實踐。他是中國煤巖學的先驅，也是發現大慶油田摘掉中國貧油帽子的重要功臣。謝家榮1948年成為中央研究院的第一批院士。談起中國地質學研究的老前輩，業內會說前三人是丁文江、翁文灝、李四光，接下來的第四位就是從上海走出去的謝家榮。如果李四光可以看作中國理論地質學的大佬，那么謝家榮常常被認為是中國經濟地質學的翹楚，他們是中國地質學最早的兩顆巨星。遺憾的是，謝家榮“文革”期間不堪侮辱吃安眠藥自殺，謝世前給夫人寫了幾個字“我先走了，望你保重”。

謝家榮

第二代的代表是朱夏（1920—1990），他在中國地質學界有“地質詩人”的美稱，出版有《朱夏詩詞選集》，用詩情畫意描述地質生活。朱夏出生于上海法租界新式里弄的一個書香門第。朱夏15歲考入上海交通大學物理系，因為喜歡地質，次年考入中央大學地質系。1946年獲得公費機會到瑞士留學，1949年解放初回國。年輕時的朱夏穿著一套白西裝，看上去像風流倜儻的上海小開，實際上他是一個愛喝酒、說話幽默、性格豪爽的另類上海人。朱夏的一個重要發現是中生代以來中國大地構造發展具有不同的格局，他的成就是在新疆、青海、東北等沙漠荒地里干出來的。我最初認識朱夏，是1981年受《世界科學》委托到長樂路居所采訪他，帶著有關板塊構造學說和中國大地構造的好奇和問題，發表過一個長長的對話訪談。1990年朱夏去世，同濟海洋地質系舉行追憶會，我被邀請發言。我說朱先生是地質學人、地學哲人和地質詩人的斜桿學者，是將海派優雅融入地學生涯的大先生。讀朱先生的地質詩，我的感覺是“巖石的韻律，比十四行詩更永恒。”

朱夏

第三代的代表是汪品先（1936—），他是從蘇州河畔長大在南海盆地成就聲名的“深海騎士”。汪品先1953年格致中學畢業，1960年到莫斯科大學地質系留學。回國后先是在華東師范大學任教，后來到同濟大學創建海洋地質專業，把一個最初在學校里不起眼的小領域搞到了國際知名。他喜歡說他的事業是在院士后干出來的。2018年主持南海大洋鉆探項目，82歲的他冒著風險乘“深海勇士號”潛入南海1400米，研究成果后來用中國章回體的形式，講了一個修改歐美板塊構造理論的故事。汪品先以思想不受束縛而聞名，我幾次聽他強調不講老話講新話是海派學者的風格。有一年我被江蘇衛視邀請做節目當嘉賓，解讀李四光、汪品先、劉小漢等三個地球科學家的研究與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關系，我有機會談了一些對他們的觀察和感悟，節目后來在央視熱播。

汪品先

三個海派地質學大先生的故事證明，上海人的形象不僅活躍在黃浦江畔摩天大樓霓虹燈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也隱藏在那些從石庫門弄堂里長大到大山荒漠戰天斗地仰望星空的有豪氣的上海人之中。海派地質學大先生在中國地質學和科技創新的畫卷上留下了上海人別具一格的色彩，注釋了上海人不被人注意到的另一面。我要說，上海灘與上海人的傳奇和多樣性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