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來到東莞找工作,因為只有初中畢業文化,又不想和老鄉們那樣去碼頭賣苦力搬磚,折騰了十來天還是那么吊著。后來還是一個來碼頭玩的老鄉看不過眼,帶我來了虎門,在一家叫東華的酒店當保安。
帶我來的老鄉叫朝輝,比我大了七八歲,很多年前就出來闖蕩,如今已是酒店的會計。
雖然我很納悶,也只上了初中的他為什么能夠當這么一家大酒店的財務,但自己和他是老鄉,他對我更有知遇之恩,我心里對他便非常的尊敬,一口一個輝哥叫著。
東華酒店在虎門的太沙路旁,正是最繁華的地段,整個酒店有十層,一層除了大堂之外還有餐廳,二樓是歌舞廳,三樓是管理人員的辦公室,再上去就是客房。
我雖然是酒店保安,但只負責看守大門,有客人來了或者離開,要有眼力勁及時幫他們開一下車門。輝哥告訴我,遇到大方的老板心情好,隨手就能給你一張“紅牛(百元大鈔)”。
因為我是第一次從老家出來,沒有見過世面,輝哥反復叮囑我,看好大門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了,二樓以上的事,就全當看不見聽不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至于三樓以上,輝哥會跑沒說,但聽他的口氣,那完全就不是我有機會沾邊的了。
進了酒店上班才知道,竟然有好幾個老鄉在東華酒店做事。我們的宿舍安排在酒店后面的一棟兩層小樓,從酒店后門的員工通道出來,有那么三五十米的樣子。
輝哥帶我去了宿舍,和一個同樣是保安模樣的人嘀咕了幾句,我就被安排在一樓東頭的一間宿舍里。
一個房間兩張上下鋪住四個人,一進去,輝哥就指著告訴我,這個鋪上的是誰,那個鋪上的是誰,原來都是我們老鄉,只是不是同一個村的人,也都是輝哥介紹進來的。
輝哥作為會計,當然不會和我們住一起,他們在酒店有專門的房間。
把我安頓好,我送輝哥離開時,剛好走下臺階就聽到二樓有個女人在用家鄉話喊:阿輝,等一下……
輝哥停下來等,隨口低聲對我說:老家姚家灣的一個女的,在二樓當服務員。
我一時間沒聽懂:二樓是什么地方,竟然需要女服務員?后來才知道,輝哥說的“二樓”,指的是酒店二樓的歌舞廳。
下來的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睡衣,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拿著一疊錢遞給他,大大咧咧地和輝哥說:阿輝,幫我寄一千塊錢回去咯。
輝哥接過錢答應了一聲,順手又指著我說:老家來的小文。然后又對我說:這是蓮姐。
我叫了聲蓮姐,女人似乎這才看到我一般,卻捂著嘴脆笑道:小老弟剛從家里來啊,這么怯生生的像個大姑娘,別怕,哪天姐帶你開眼界……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蓮姐表現的很熱情,但我總是覺得她有點輕佻,下意識里在心里對她有了幾分戒備。
我走馬上任,一門心思想著不能落了輝哥的面子,當然是小心翼翼地干著本職工作。
也確實沒讓人挑出半點毛病,也收到過幾個老板的打賞,只是輝哥說的“隨手賞你一張紅牛”,我還沒遇到過,心里也只當那是傳說,或者是自己的運氣不好。
沒幾天,我們四個老鄉熟悉了:在財務部上班的輝哥,在廚房做事的東哥,已經在歌舞廳放服務員的蓮姐,我這個保安初來乍到年齡又最小,自然就成了他們三個的小弟。
不過看得出來,輝哥是我們這個老鄉團體里名副其實的老大,包括有點輕佻的蓮姐,平時嘻嘻哈哈開玩笑不要緊,輝哥只要板著臉說她,她一點也不敢反駁。
東哥是個憨厚的漢子,曾經在北方當過四年兵,現在在廚房里做白案師傅,據說手藝很不錯。
我們這間宿舍暫時只住了我和東哥,東哥偶爾從后廚提點吃的出來,晚上就會請輝哥過來喝酒。
這個場合很少有蓮姐參與,我是一個月后才知道,蓮姐的作息和我們剛好相反,她是晝伏夜出,晚上正是她掙錢的時候。
一轉眼,我到東華酒店當保安有一個多月了,在輝哥的照顧下,保安隊長讓我上了一個月的日班。但從第二個月開始,我就要和其他人一樣輪班,白班夜班兩班倒,每班12個小時。
對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并不反感上夜班,反而半夜里可以吃免費的夜宵,到了下半夜兩三點,基本就只需要坐在那里睡覺,白天還能夠名正言順出去找老鄉玩。
也就是上夜班的時候,才逐漸明白蓮姐的上班內容。那是我第一天上夜班,八點差幾分的時候,一個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走過來,老遠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香水味。
和我同班的老員工卻看都不看一眼,我很納悶,他以前不是和我說過,上夜班能看到很多美女嗎?為什么現在卻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等到女人走進到了門口,我這才認出來她就是蓮姐。趕緊開口和她打招呼:蓮姐,你上班了啊?
沒想到,平常對我笑意盈盈的蓮姐,根本就不搭理我,自顧自踩著高跟鞋,叮叮當當地進了二樓的專用電梯。
等電梯門關上了,看到我還在發愣,同事才提醒我:是你的熟人嗎?在這里別和二樓的熟人打招呼,不管來的是誰,也不管他和誰在一起,你就只能當沒看見。
我心里有點不舒服,什么工作還要弄得如此神秘?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到了十二點多,我正在吃免費的夜宵,蓮姐也出來了,手里夾著一根很細的香煙,挽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手,兩人有說有笑難舍難分。
直到男人鉆進一輛黑色小車,車窗放下來,里面遞出來一疊錢,蓮姐接住,還把頭伸進車窗做了點什么,反正就是傳來她咯咯的笑聲。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在歌舞廳上班的蓮姐,所謂的“服務員”身份,是多么的卑賤。
又過了一個多月,那天中秋節,我們四個老鄉好不容易湊到了一起,買了很多的酒菜,在我們宿舍里過節。
我自動把自己當成服務員,幫著他們三個斟酒夾菜,輝哥還笑著攔住我:只有我們幾個老鄉都是自己人,沒必要這樣。
蓮姐也在一起嘻嘻笑:文老弟,要不要姐姐給你介紹一個靚妹認識?
我臉上發燒,雖然知道她是開玩笑,卻也不習慣這樣說法,囁囁嚅嚅不知道怎么回答時,輝哥幫我接過了話頭,緩解了我的尷尬:小蓮,你在這里有了一年多了吧,準備什么時候轉場子?
我也來了好幾個月,已經聽得懂“轉場子”就是換工作的意思,卻不明白輝哥為什么會這么問,好像是崔著蓮姐離開一樣。
沒想到蓮姐一點也不怪他,很大方地點頭說:過完這個月吧,下個月準備去深圳。
我心里突然又滋生了一絲離情別緒。雖然在內心深處有點瞧不起蓮姐的職業,可畢竟是熟人老鄉,她也沒有麻煩過我,甚至還偶爾給我一些零食吃的,就這么離開又讓我有幾分不舍。
但我沒想到,蓮姐還沒等到自己離開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