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辦好教育”是一個常思常新的問題。伴隨時代變遷、科技發展和社會進步，教育也需要不斷創新。近年來，許多社會力量開展了教育實驗，不少新型學校展露頭角。成立于2024年9月的集萃教育基金會，也加入了教育模式創新的隊伍，開啟了屬于集萃的教育實驗。

日前，在接受澎湃科技的專訪中，集萃教育基金會秘書長王宇對基金會作了全面詳細的介紹，分享了集萃教育基金會成立的背景及遠景，希望喚醒新一代青年的內驅力與創造力，為中國高等工科教育和產業創新人才培養探索出一條新的路徑，為社會輸送更多富有遠大理想和抱負的創新人才。

集萃教育基金會秘書長王宇

直面教育困局

法國作家埃克蘇佩里在童話《小王子》中寫道：“如果你想造一艘船，先不要雇人收集木頭，也不要給人分配任務，而是激勵他們對海洋的渴望。”中國社會正在朝著2035年建成科技強國的目標合力奮斗，步入2025年，則意味著邁進了科技強國戰略目標實現的十年倒計時。要建成“科技強國”這艘大船，重要的是在人心里點亮創新的火光。青年作為未來的建設者，其創造力和生命力需要格外呵護。

然而，當下就業正成為年輕人的壓力之一。一方面，大學畢業生找工作難；另一方面，據國家教育部、人社部、工信部等部門聯合印發的《制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顯示，我國制造業十大重點領域至2025年人才缺口將接近3000萬人，需求總量與供給總量差距不斷拉大。這意味著大學教育提供的人才與產業需求的深度脫節。

王宇認為，在這一背景下，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也逐漸顯露。究其原因，一方面從基礎教育起，學生基本就只有一個目標：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實現目標考上大學后反而迷茫了；另一方面，上課、刷題、考試就已填滿學生的心智與生活；進入大學校園后，學生也難以跳出應試的邏輯慣性，“把大學讀成高中”的現象屢見不鮮。此外，很多學生長期沉迷于網上的“虛擬世界”，對真實世界的生活、工作和社會環境都所知甚少，學的東西往往也與現實社會脫節。許多年輕人還未走入社會，就已經被這個不斷“內卷”的、績點至上的時代所消磨，這于科技創新和社會進步而言百害而無一益。

當前，以ChatGPT、深度求索（Deepseek）為代表的AI技術突飛猛進，給教育帶來了更多挑戰。

王宇表示，集萃教育基金會的成立，正是直面國內高等工科教育及產業創新人才培養面臨的種種挑戰。在多年的工作實踐和行業觀察中，基金會的多位倡議發起者一直在思考并試圖尋找答案：究竟什么是好的大學教育？如何突破教育的困境與僵局？

對此，集萃教育基金會提出了“行本教育”這一解決方案，希望通過工作實踐的體驗幫助大學新生樹立新的生活目標，通過參與來自企業真實需求的項目培養興趣和能力，喚醒新一代青年的內驅力與創造力，為中國高等工科教育和產業創新人才培養探索出一條新的路徑。

“士雖有學，而行為本焉”

關于“知”“行”關系的探討，可追溯到《尚書·說命中》的“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這句話凸顯了“行”的重要性。此后，歷代中國的思想家使“知行”的研究內涵得到了進一步充實與擴展。

集萃教育基金會倡導的“行本教育”這一概念，靈感源于《墨子·修身》——“士雖有學，而行為本焉”，強調教育不僅僅是知識的學習，而應轉化為具體的行動，用于解決社會實際問題，推動社會的改善與進步。

王宇表示，除了墨家，儒家也對“知與行”的關系有過深入探討。最為人所知的大概是明代哲學家王陽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觀點，強調道德理念與道德行為的聯系不可分割；在此基礎上，近代教育家陶行知進一步主張“先行后知”，提出了“行—知—行”的說法，主張教育應扎根生活實踐。

中國當代的教育家們也早已認識到實踐之于學習的重要性。北京大學原校長林建華主張，在知識開放時代，教育要打開學科、學習和學校的邊界；借助社會資源，才能為學生提供更好的學習成長體驗。華中科技大學原校長李培根也強調AI時代產教融合的重要性，關注如何讓學生在“沉思”中建立問題意識、主體意識。以強大的工科著稱的英國薩里大學的校長逯高清，也一直致力于在工業4.0時代塑造新的工程教育。上海大學原校長羅宏杰、江蘇大學原副校長程曉農在任職期間也探索過很多工程教育模式。

集萃教育基金會副理事長劉慶曾任重慶大學副校長，也曾是林建華在重慶大學任校長時的助手，二人在重慶大學開展了本科生帶薪實習的實踐。劉慶曾經做過大學教授、院長和副校長，還曾創辦和管理過多家高技術企業。自2014年起主持江蘇省產業技術研究院工作，2021年創建了長三角國家技術創新中心（簡稱“長三角國創中心”）。多年大學教育和產學研工作的實踐探索，使他深刻認識到產學研深度融合與產業創新人才培養的緊密聯系，也為他進一步推行教育創新做了充足的準備。

2024年10月，在林建華、李培根、逯高清、羅宏杰、劉慶、程曉農等教育名家的倡議下，集萃教育基金會由長三角國創中心牽頭發起成立。

2024年10月集萃教育基金會正式啟動。

集萃教育基金會擬推行的“行本教育”理念，旨在培養“知行合一”的終身學習者，鼓勵學生將所學應用于社會實踐，并通過實踐深化理解知識和提升能力，讓高校學生的課程學習與企業中的實習實踐更加緊密地結合，使學生習得內化的、具有情境性的經驗智慧，從而提高創新能力。

“探究不同類型的創新教育模式”

“‘行本教育’旨在培養具有遠大志向和社會責任感、具備復雜問題解決能力以及終身學習意識的復合型人才。”王宇說。集萃教育基金會致力于探索研究不同類型的創新教育模式。

王宇介紹，具體而言，“行本教育”這一教育模式包含三類解決方案——

一是“學行交替”的本科生培養模式。“學行交替”模式借鑒了起源于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的“CO-OP”（Cooperative Program，本科生帶薪實習）教育模式、英國的“三明治”課程和德國的“雙元制”教育模式。目前集萃教育基金會推行的“學行交替”教育模式，是從大二開始，學生以4個月為單位，在校學習與企業實習交替進行，大學四年里總共進行3-4次實習，在此過程中提升對自己、對專業和對社會的認知，在找到人生新目標的同時，真正實現學用結合。

二是產學研聯合培養研究生。將企業實際技術需求轉化為高校研究生培養課題，推動高校教師與企業工程師共同指導研究生開展研發，培養高質量的產業技術創新人才，同時促進產學研深度融合。

三是項目制教學。在以項目為核心的教學活動中，教師從知識傳授者變成項目引導者，帶領學生解決現實世界直接接軌的問題，充分調動學生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在培養團隊協作、溝通表達、問題解決等綜合能力的同時提高就業競爭力。

王宇表示，三種模式相互補充，共同構建起“行本教育”教育體系。其中，本科生的“學行交替”模式是目前的工作重點。

學行交替：打造“真實習”系統

推動“學行交替”在中國的推廣是集萃教育基金會的主要任務。“學行交替”聚焦于本科生群體，關注傳統的學生實習中存在的種種問題。

王宇說，高校傳統的實習中，雖然參與實習是畢業的必要條件，一方面實習時間短、基本都是走個過場，很多人并不真正重視。另一方面，學生往往缺乏對企業實踐價值的認識，也缺乏來自周邊環境的堅實支持。

“集萃教育基金會想要打造的，是一個區別于傳統實習的、支持學生‘真實習’的系統和生態。”王宇表示。

何謂“真實習”？這個由集萃教育基金會主導的新模式，并不是傳統的職業教育與訓練，在林建華看來，是“利用社會資源來進行的一種通識教育，能使學生的價值、認知發生根本性的轉變”。這是一個從學校到企業，多主體共同配合建立的通識教育模式，重視過程管理而非結果導向。

對于這一模式，集萃教育基金會已經探索出了一些具體的操作手段。

首先，要建立與實習相配套的學制。學生在大一完成基礎課的學習，大二起取消寒暑假，從一學年兩學期轉變為三學期，每學期四個月，在校上課和企業實習交替進行，得以在真實的崗位、真正的社會中深度歷練。在校期間，學生們會進行3-4次實習，降低了日后求職的試錯成本。

此外，在正式進入企業實習之前，還會組織學生進行崗前培訓和預實習，培訓內容包括溝通力、問題解決、項目管理等軟性工作技能，并和企業共同為學生量身定制預實習的方案，安排學生在專業崗位進行短期實踐，幫助學生初步了解真實職場環境，提升進入正式實習所需的基礎素養與實踐能力。

正式實習開始后的第一個月內，企業會參與制定學生的實習計劃，保證實習有目標、有內容。學校通過月度實習報告、中期考核和終期答辯來考核學生的實習效果。同時，企業也會參與到學生的實習評價中，對學生的實習分數有著30%的打分權重。

類似于“學行交替”的高校學生培養項目，在國外已經有多年實踐，并發展出了一套成熟的體系。1906年起源于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的“CO-OP”模式、英國的“三明治”課程模式、德國的“雙元制”教育模式等，雖然名稱和具體操作不同，但實質都是將學生的學術學習與企業實踐結合。

在中國，重慶大學從2013年起就已經引入“CO-OP項目”，與辛辛那提大學成立聯合學院，同國家電網、中科院自動化所、ABB、通用電氣、西門子等70多家知名企業建立了合作關系。根據畢業生數據統計，“CO-OP項目”改制班的學生，展現出更加突出的學業和工作表現。究其原因，參與該項目的學生，有更多機會深入了解真實社會，在數次不同崗位的實習中，漸漸知道自己更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學習方向更加明晰，知道為何而學，內驅力得到激發。重慶大學“CO-OP項目”驗證了學行交替模式的可行性和合理性。此外，很多畢業生選擇在原CO-OP實習企業就業，說明這種模式對于提升學生就業率和幫助企業招到合適人才也是作用顯著的。

2024年年末，第一批學生在集萃教育基金會的支持下，進入企業進行實習。學生們主要來自加拿大的滑鐵盧大學和多倫多大學，也有部分學生來自于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澳大利亞蒙納士大學，分布于大一到大三年級的不同專業。與此同時，基金會的行本教育工作組對學生的實習進行全流程的跟蹤和保障，從企業的崗位挖掘梳理、人崗匹配，到面試、錄用，再到后期的學生管理、考核等，工作組層層把關并給予支持，保證“真實習”系統的落實，不再讓學生和企業落入“填表式實習”的怪圈。

截至2025年5月，集萃教育基金會的學行交替模式已幫助來自于重慶大學、天津大學、無錫學院等國內高校的95名學生，來自滑鐵盧大學、多倫多大學和蒙納士大學等海外高校的57名學生在55家企業和研究所進入實習崗位。基金會已累計與155家企業和研究所建立合作關系，累計開發崗位456個，其中專業技術類崗位355個、綜合管理類崗位101個。

2024年3月，第一批參與基金會學行交替項目的本科生在蘇州聚會交流。

“產學研融合與創新人才培養密不可分”

作為集萃教育基金會的牽頭發起單位，長三角國創中心已經在推動產學研融合的路上探索了多年。

作為國家級綜合類的創新中心，長三角國創中心定位于推動科技成果的轉化，在長三角區域建立了集創新資源、產業需求、研發載體為一體的創新體系。在幫企業解決技術問題的同時，長三角國創中心發現企業也有很大的人才需求——企業很難找到專業對口的研究生，也很難留住人才。因此，國創中心幫助企業將產業需求凝練成學生的研究生的培養課題，在高校導師和企業導師的指導下培養研究生，學生在解決企業實際問題的過程當中，得以提升專業能力，同時對于企業也有了深入的了解，許多學生在畢業之后選擇留任企業。

對于企業而言，這一模式能提供持續、穩定、長周期的人才儲備庫，提供充足的人才選拔和觀察期，提高人才交付率和精準率，縮減用才成本、降低招才風險、增加了留才可能性，而學生的創新思維和創新能力也給企業帶來活力，形成產學研共生的良性循環。

2022年2月，國家啟動實施“工程碩博士培養改革試點”，長三角國家技術創新中心成為了首批試點單位，并獲批“國家卓越工程師創新研究院（上海）”。“產學研深度融合，培養高質量的產業技術創新人才；企業深度參與高校人才培養，推動產學研深度融合。”這是國創中心在實踐中探索出的理念。長三角國創中心既有高校網絡優勢，又鏈接著長三角區域多元化、廣領域、高層次的實習崗位，有著推行“行本教育”的良好基礎。

“在眾多的學生和崗位需求面前，我們基金會起到的是一種鏈接匹配的作用。”王宇說。在基金會的支持下，國創中心的產學研融合發展體系將進一步深化、擴展，而基金會通過“政府引導、企業合作、教育慈善基金”的多元投入模式，為三鏈融合注入可持續動能，助力長三角國創中心的進一步升級發展，并助力長三角打造具有全球競爭力的開放創新生態。

“一樁關乎社會情懷的事業”

王宇強調，“行本教育”并不是孤島實驗，需要社會各主體的關注與投入，是一樁關乎教育情懷的事業。

企業是“行本教育”中的重要主體之一。據王宇介紹，已經有一些使命驅動型的企業，認識到了企業參與工程教育改革創新的重要性，愿意投身人才培養的公益事業、支持基金會的愿景與事業。

2024年10月，集萃教育基金會牽頭成立“集萃合作教育聯盟”并擔任秘書處，首批發起單位包括16家中國高校和17家國內外企業，共同推動學行交替教育模式在中國的推廣。

2024年10月，集萃合作教育聯盟正式成立。

王宇表示，基金會的任務是建立低成本、可復制、易推廣的教育范式，讓更多的企業、更多的學校參與進來，讓教育模式惠及更多企業和學生。這一目標的實現，需要的不僅是資金，更是全社會各主體的配合、教育理念的共識。

2025年，基金會的運作進一步完善，綜合運營部、項目管理部、合作發展部和品牌宣傳部的各項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開展。下一步，基金會將持續打磨“行本教育”模式，為后續的全社會復制做好準備。“今年，我們希望啟動300至500位本科生‘學行交替’模式培養，培養真正具有內驅力和創造力的人才，為推動工科教育的改革做出一點貢獻。”王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