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
她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睡意全無,只剩下無邊的疲憊和焦慮。
“怎么又哭了……”她低聲嘟囔,掀開被子,腳尖觸到冰涼的地板,一個激靈。
隔壁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是婆婆張桂蘭壓低了的、帶著濃重鄉音的哼唱聲。
陳娟皺了皺眉。
“媽,我來吧。”陳娟推開門,聲音因睡眠不足而有些沙啞。
張桂蘭像是被驚醒了,渾身一顫,低下頭,看著懷里哭得小臉通紅的孫女,有些手足無措:“娟兒啊,這娃……哭得厲害,怕是餓了。”
“可能吧。”陳娟走過去,想接過孩子,“我喂喂她。”
01.
張桂蘭是三天前從老家來的。
陳娟剖腹產生下女兒,李偉在城郊的汽修廠上班,忙得腳不沾地,根本顧不上家里。
月子中心太貴,請月嫂又不放心,思來想去,只能讓鄉下的婆婆來搭把手。
張桂蘭今年六十八,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人有些寡言,眼神里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她一到,二話不說,就卷起袖子,包攬了所有臟活累活。
洗堆積如山的尿布,燉各種據說能下奶的濃湯,把不大的兩居室收拾得——用她的話說——“像個家的樣子”。
張桂蘭太“老派”了。
她總有無數的“老規矩”和“土方子”。
比如,孩子哭了不能馬上抱,得“練練肺活量”;尿布洗了得在太陽底下暴曬,哪怕陰天也要掛出去“接陽氣”;還有,必須給孩子手腕上系根紅繩,“辟邪擋災”。
“媽,現在都講科學育兒……”陳娟試圖溝通。
“科學?啥科學能比老祖宗傳下來的經驗還管用?”張桂蘭眼皮一耷拉,不容置喙。
李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常年跟機器打交道,嘴笨得很。“媽也是好意,她帶大了我,有經驗。
娟兒,你也多聽聽,實在不行……就聽你的。”這和稀泥的態度,讓陳娟更是憋屈。
最讓陳娟在意的,是張桂蘭常常對著熟睡的孫女發呆,嘴里反復念叨著一句話:“真像……真像啊……跟我那大孫女,長得真像……”
陳娟問過李偉,才知道婆婆確實有過一個孫女,是李偉哥哥家的孩子。可惜,二十年前,那孩子才三四歲,就夭折了。
據說是在院子里玩水,不小心滑進水缸,等大人發現,已經晚了。
從那以后,李偉的哥哥嫂子就南下打工,再也沒怎么回過老家,張桂蘭也變得愈發沉默寡言。
提起這事,李偉總是嘆氣:“我媽心里苦,那孩子……是她一手帶大的。”
陳娟聽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對婆婆的某些行為,便也多了幾分容忍。
張桂蘭住進了次臥,那是李偉以前的書房,臨時加了張小床。
她似乎睡得很淺,夜里總有動靜。有時是咳嗽,有時是夢囈,有時,是那種低沉而哀傷的老調子,伴隨著嬰兒房里偶爾傳來的哭聲,在夜色中回蕩。
陳娟不止一次在夜里起身,看到婆婆房間的燈亮著。
有一次,她輕輕推開門縫,看到婆婆坐在床沿,手里捧著一個陳舊的木匣子,正對著里面的一張照片發呆。
那照片,陳娟后來無意中瞥見過一次。婆婆把它壓在枕頭底下,照片已經泛黃卷邊,上面是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咧著嘴笑,背景是斑駁的土墻和一棵老槐樹——那是李偉老家的老屋。
那女孩,笑得天真爛漫。
02.
起因還是喂養。
陳娟堅持母乳喂養,按需哺喂。
可張桂蘭總覺得孩子“吃不飽”,奶水“太稀”,非要偷偷給孩子灌米湯。
她覺得這是“為孩子好”,是“補充營養”。
“媽,你不能這樣!”陳娟終于忍不住了,“醫生說了,六個月內的嬰兒只能喝奶!米湯會增加腎臟負擔,還可能引起過敏!”
“胡說八道!你們這一代,就是書讀多了,把人讀傻了!”
張桂蘭也來了氣,嗓門大了起來,“李偉就是喝米湯長大的,不也長得壯壯實實的?奶不夠,還不讓補,你想餓死我孫女啊!”
“我奶夠!”陳娟氣得眼圈發紅。
“夠?夠她怎么還老哭?”張桂蘭寸步不讓。
爭吵聲驚動了剛下班回家的李偉。
他疲憊地站在門口,看著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一個頭兩個大。
“媽,娟兒,都少說兩句……”他試圖打圓場,“都是為了孩子好,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她聽嗎?”張桂蘭指著陳娟,“我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她倒教訓起我來了!”
“媽,時代不一樣了……”陳娟委屈地辯解。
“什么時代不一樣?生孩子養孩子,還能有什么不一樣?”
那天的爭吵,最終在李偉的強行勸解下不了了之。但裂痕已經產生,空氣里彌漫著尷尬和緊張。
晚上,孩子又開始哭鬧,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厲害,小臉憋得通紅,怎么哄都不行。
陳娟心急如焚,以為孩子是餓了,趕緊喂奶,可孩子卻扭過頭,哭得更兇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額頭,不燙。看了看尿布,也換過了。
她忽然想起白天的爭吵,心里一個咯噔,沖進廚房,果然看到灶臺上放著一只小碗,碗底還有些白色的米湯糊糊。
一股怒火直沖陳娟的腦門。
她沖進次臥,想找婆婆理論,卻發現婆婆不在。她又沖向嬰兒房,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艾草煙味撲面而來。
只見張桂蘭正蹲在搖籃邊,手里拿著一根點燃的艾條,往嬰兒小小的腳心上熏著,嘴里還念念有詞:“不怕不怕,去晦氣,去晦氣……”
孩子的小腳丫被熏得通紅,哭聲已經變得嘶啞。
“媽!你在干什么!”陳娟尖叫起來,沖過去一把搶過艾條扔在地上。
張桂蘭被她嚇了一跳,隨即也火了:“我這是給她治肚子疼!老家的偏方,管用得很!你大驚小怪什么!”
“偏方?你這是在害她!”陳娟抱起孩子,看著女兒痛苦的樣子,眼淚再也忍不住,“你怎么能這么對她?她是你的親孫女啊!”
“我害她?我比誰都疼她!”張桂蘭也站了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我這是救她!你不懂!你不懂!”
李偉聞聲趕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也驚呆了。
“媽,你這是干嘛呢?快把那玩意兒熄了!”
“我沒錯!你們都不懂!”張桂蘭像個困獸一樣,喃喃自語。
那晚,家里鬧得天翻地覆。最終,李偉把母親勸回了房間。
陳娟抱著女兒,一夜無眠,心里第一次生出了讓婆婆回老家的念頭。
李偉去安撫母親,他坐在母親床邊,看著母親蒼老的臉和通紅的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無意間,他一瞥,看到母親枕頭底下露出的一個角。
是那張泛黃的照片。
他鬼使神差地抽了出來。照片上,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穿著紅色的布鞋,背景是老屋。
那是他夭折的侄女。
03.
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張桂蘭不再提米湯,也不再念叨偏方,甚至話都變得更少了。
她只是默默地做著家務,洗尿布,熬湯,只是眼神愈發空洞,常常一個人坐在陽臺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陳娟雖然心有余悸,但看著婆婆沉默的樣子,也有些不忍。
或許,她只是太愛孫女,只是方式不對。
她試著跟婆婆緩和關系,主動聊些家常,但張桂蘭總是反應淡淡,問一句答一句,更多的時候,只是用那雙混濁的眼睛看著她,或者看著搖籃里的孫女。
李偉則加倍地小心翼翼,下班回來就搶著干活,講笑話逗樂,試圖修復兩個女人之間的關系。
第四天,凌晨五點。
城市還在沉睡,只有零星的路燈,在薄霧中散發著昏黃的光。
陳娟是被一陣奇怪的“咯吱”聲驚醒的。那聲音,來自陽臺,像是金屬摩擦,又像是重物搖晃。她心里一緊,側耳細聽,聲音又消失了。
也許是風吹動了晾衣桿吧。
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光。陽臺的門開著,晨風灌進來,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陳娟沖到陽臺門口,腳步猛地剎住。
她看到了。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人影,吊在晾衣架上,隨著微風輕輕晃動。
那身影,穿著張桂蘭常穿的那件深色外套。
她的腳下,一只小小的塑料板凳,翻倒在地。
陳娟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無數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
幾秒鐘后,她像是突然被電擊了一樣,猛地回過神來。
孫女!
她的女兒!
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轉身,踉踉蹌蹌地沖向嬰兒房。
她甚至不敢去想,為什么婆婆會在這里自盡,她只知道,她必須立刻看到她的孩子!
嬰兒房的門也開著。
里面,靜得可怕。
沒有哭聲,沒有呼吸聲。
陳娟撲到搖籃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她看到了女兒。
她的眼睛緊閉著,嘴巴微張,像是想哭,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而她的脖頸上,赫然纏繞著半截鮮紅的細繩——正是那根張桂蘭親手系上去的,“辟邪擋災”的紅繩。
紅繩的另一端,斷裂開來,垂在搖籃邊。
“啊——!”
陳娟的慘叫聲,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絕望而凄厲。
04.
警笛聲很快撕裂了小區的寧靜。
刑警隊長老王帶著幾名隊員趕到現場時,陳娟已經幾近崩潰,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嘴里反復念叨著:“是我害了她……我不該讓她來的……”
李偉抱著妻子,雙目赤紅,一個勁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現場的景象,讓見慣了生死的警察們也感到一陣心寒。
陽臺上,張桂蘭的尸體已經被放下,蓋上了白布。
嬰兒房里,法醫正在對小小的嬰兒進行初步檢查。
“王隊,”年輕的法醫小李站起身,臉色凝重,“初步判斷,嬰兒死于機械性窒息,死亡時間大概在凌晨四點到五點之間。頸部的勒痕,與現場發現的這半截紅繩吻合。”
他遞過來一個證物袋,里面裝著那半截奪命的紅繩。
老王接過,仔細端詳。
就是普通集市上能買到的那種紅棉線,但似乎比一般的要粗一些。
“在自殺者,也就是張桂蘭的手腕上,發現了同材質的紅繩,”小李補充道,“而且,我們在張桂蘭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封遺書。”
遺書很快被送到了老王手里。
那是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寫的,有好幾處都被淚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我對不起李偉……對不起娟兒……是我錯了……我鬼迷心竅……不能再害第二個了……我對不起大孫女……我對不起你們……”
字里行間,充滿了悔恨和絕望。
“看起來,像是一起典型的殺嬰后自殺案。”一名年輕警察低聲說。
老王沒有說話,他眉頭緊鎖,在房間里踱步。
他干了二十多年刑警,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恐怕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一個疼愛孫女到甚至有些偏執的老人,為什么會突然下此毒手?
遺書里說的“不能再害第二個”,又是指什么?
“走訪一下鄰居,”老王吩咐道,“重點問問張桂蘭這幾天的表現,還有,她家以前是不是出過什么事。”
走訪很快有了結果。
鄰居們對張桂蘭的印象,大多是“沉默寡言”、“看著挺老實”、“好像心思很重”。
但其中一位和張桂蘭聊過幾句的老太太,提供了一個驚人的線索。
“哎呦,可憐哦!”老太太拍著大腿,“我聽她說起過,她老家還有個大孫女,好多年前就沒了!也是……也是……唉,說是意外,一口氣沒上來,憋死的!當時啊,就是她一個人在家帶著呢!”
二十年前?意外窒息?也是張桂蘭一個人帶?
老王的心猛地一沉。
難道,這真的是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悲劇重演?是老人因為過去的創傷,導致了精神失常?
但如果只是精神失常,為什么遺書里會說“不能再害第二個”?
這聽起來,更像是某種主動的、有意識的行為。
“調取單元樓和 小區的監控!”老王下達指令,“從張桂蘭來的那天開始,所有進出這個單元樓的人,都要查清楚!”
技術科的同事連夜工作。
大部分監控畫面都很正常,無非是鄰里出入,送水送快遞。直到案發前一晚的錄像,出現了一個疑點。
晚上11點左右,一個戴著黑色口罩、身材中等的女人,出現在了單元樓門口。
她沒有按門禁,而是直接掏出鑰匙打開了單元門,熟門熟路地上了樓。
大約半小時后,她又出現在監控里,匆匆離開。
離開時,她手里多了一個黑色的紙袋,上面印著三個燙金大字——“往生堂”。
“往生堂?”老王皺眉,“賣什么的?”
“王隊,查了,是一家連鎖的殯葬用品店。”
一個深夜到訪、提著殯葬用品袋子的神秘女人?這絕對不正常。
更讓警方在意的是另一段監控。
凌晨3點,也就是案發前一兩個小時。
小區的花園監控,拍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那是張桂蘭,她穿著那件深色的外套,懷里抱著什么東西——看輪廓,正是那個可憐的嬰兒。
她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對著路燈,像是在自言自語。由于距離太遠,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但監控畫面顯示,她懷里的嬰兒,似乎一直在掙扎,幅度還不小。
一個打算殺害孫女的老人,會在動手前抱著她在花園里“散步”嗎?而且,嬰兒還在掙扎?
疑點,越來越多。
05.
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張桂蘭死了,遺書明確。嬰兒的死因也明確。
鄰居的證詞,似乎也為張桂蘭的“動機”提供了某種解釋——過去的創傷和精神壓力。
但那個深夜到訪的神秘女人,那個“往生堂”的紙袋,還有張桂蘭在花園里的反常舉動,都像一團迷霧,籠罩在案件之上。
“必須找到那個女人!”老王斬釘截鐵地說,“她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個戴著口罩、只知道大概身形的女人,談何容易?她能用鑰匙開門,說明她和張桂蘭,或者這棟樓的某個人,關系匪淺。
但排查了一圈,鄰居們都表示不認識這個女人。李偉和陳娟看了監控,也連連搖頭,說從未見過。
難道是張桂蘭在老家的親戚或者朋友?警方立刻聯系了張桂蘭老家的派出所,請求協查。
與此同時,技術科的同事們,正絞盡腦汁,試圖修復那段模糊的監控錄像,希望能看清那個神秘女人的臉。
就在這時,老家派出所傳來了消息,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
“王隊,我們查了二十年前張桂蘭大孫女夭折的卷宗,”電話那頭,當地派出所的所長老李聲音沉重,“當年定的是意外死亡。但是,卷宗里有一份鄰居的筆錄提到,在孩子出事前幾天,有一個自稱‘算命婆’的女人,去過張桂蘭家,說是給孩子‘看八字’、‘避災禍’。”
“算命婆?”老王的心跳開始加速。
“對!卷宗里還附了一張當年那個‘算命婆’的黑白照片!雖然過了二十年,但我們這邊有老民警辨認了一下,覺得有點眼熟……”
老王的手心開始冒汗:“你們把照片發過來!立刻!”
幾分鐘后,一張經過掃描的黑白照片,出現在了老王的電腦屏幕上。
照片上的女人,大約三四十歲,梳著那個年代常見的發髻,眼神銳利,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老王盯著那張臉,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他在哪里見過這張臉?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轉向另一臺電腦,上面正播放著技術科初步修復后的監控錄像。雖然畫面依然有些模糊,但神秘女人在某個瞬間側過臉,露出了小半邊面頰。
“放大!把這個側臉放大!”老王對技術員喊道。
畫面被一次次放大,像素點變得越來越粗糙。但就在那模糊的輪廓中,一個微小的細節,漸漸清晰起來。
在那個神秘女人眼睛下方,靠近臉頰的位置,有一顆小小的、黑色的痣。
一顆淚痣!
老王猛地回頭,再次看向那張二十年前的黑白照片。他將照片放大,仔細辨認那個“算命婆”的臉。
沒錯!同樣的位置!也有一顆淚痣!雖然黑白照片不甚清晰,但那個標志性的位置,不會錯!
二十年前的算命婆,就是昨晚到訪的神秘女人!
她們是同一個人!
這個發現讓老王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了。
這不是巧合!這絕對不是巧合!這個女人,二十年前出現在張桂蘭家,然后大孫女夭折;二十年后,她再次出現,小孫女就慘死,張桂蘭也自盡!
老王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張修復后的側臉,似乎想從那模糊的像素點中,挖出所有的真相。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鼠標。
他再次點擊放大。
當刑警隊長老王放大監控截圖,看清神秘女人側臉的那顆淚痣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