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七月的盛夏,空氣里黏著玉米稈拔節的甜膩和黑土地蒸騰的熱氣。
靠山屯,這個在地圖上辨認的小點,此刻正被濃稠如墨的夜色包裹著。
晚風偶爾吹過,帶來幾聲犬吠,卻驅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寂靜。
李老四,屯里輩分最長的老人,拄著他那根磨得油光的拐杖,慢悠悠地從村東頭的小賣部往家挪。
今晚貪杯,多喝了兩盅土燒,此刻酒勁兒上涌,頭有些發沉,腳步也虛浮起來。
路過村西頭李振華家那扇半掩的院門時,他習慣性地想吆喝一聲。
李家老三李文泉是個文化人,白天在鎮上中學教書,晚上總愛亮著燈看書,是屯里少有的夜貓子。
“文泉?”
“還沒睡呢?” 李老四含混地喊了一聲。
院里靜悄悄的,只有幾聲不知名的蟲鳴。
往日里,這個時候,屋里要么透出點昏黃的燈光,要么能聽到點電視的動靜。
今晚,李家黑得像個無底的深淵。
李老四又喊了兩聲,依舊沒人應答。
他心里泛起一絲嘀咕,李振華老兩口,還有他那三個兒子,老大李文山,老二李文海,老三李文泉,再加上老二媳婦和小孫女,一大家子人,怎么會這么安靜?
他借著微弱的酒勁兒,壯了壯膽,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院門。
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院子里空蕩蕩的,堂屋的門也敞著一道縫,黑洞洞的,像張開的巨獸的嘴。
“振華哥?”
“文山?”
李老四的聲音有些發顫,他一步步挪到堂屋門口,往里探了探頭。
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混雜著某些說不清的穢氣,猛地撲面而來。
李老四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酒意瞬間醒了大半。
他哆哆嗦嗦地摸出兜里的火柴,“刺啦”一聲劃亮,微弱的火光顫抖著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啊——!”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慘叫劃破了靠山屯的夜空。
李老四手里的火柴“啪嗒”掉在地上,人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眼睛瞪得如銅鈴,嘴巴大張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01.
靠山屯的日子,像屯子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簡單、平緩,一眼能望到頭。
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里刨食,守著幾畝薄田,日子算不上富裕,但也餓不著肚子。
李振華家,在屯子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人家。
李振華和老伴楊桂芬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拉扯大了三個兒子。
老大李文山,敦厚老實,是把干農活的好手,繼承了父親的勤勞,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話不多,但對父母孝順,對兄弟也照顧。
娶了媳婦,生了個閨女,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安穩。
老二李文海和老三李文泉是一對雙胞胎,但性子卻截然不同。
李文海,人如其名,性子有些“海”,大大咧咧,帶著幾分草莽的沖勁。
年輕時在外面闖蕩過幾年,沒闖出什么名堂,在鎮上開了個小飯館,手藝一般,全靠著一股子熱情和屯里鄉親的幫襯,勉強維持。
他剛過完四十歲生日,席間還喝得酩酊大醉,曾放言要讓媳婦孩子過上好日子。
他脾氣有些火爆,容易沖動,但為人仗義,誰家有事招呼一聲,他總是第一個去幫忙。
老三李文泉,則是李家的驕傲。
他是屯里飛出去的鳳凰,考上了師范大學,畢業后在鎮上的中學當了老師,吃上了“文化飯”。
李文泉長得白凈斯文,戴著副眼鏡,說話慢條斯理,透著一股子書卷氣。
他聰明,有見識,村里人有什么拿不準的事,都愛找他說道說道。
他對父母也極為孝順,每個月都會給家里拿生活費,過年過節更是大包小包地往回拎東西。
三兄弟里,他和父母的交流最多,也最得父母的喜愛。
外人看來,李家是一個和睦的大家庭。
老大勤懇,老二熱忱,老三出息。
每逢過年,李家院子里總是最熱鬧的。
兄弟三個陪著老父親喝酒,妯娌們在廚房忙碌,小孫女在院子里放著鞭炮,歡聲笑語能傳出老遠。
李振華常常坐在炕頭,看著滿堂兒孫,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里都盛滿了笑意。
他說,這輩子,值了。
人們只記得,李家的三個兒子,都很孝順。
02.
那個夏天似乎比往常更炎熱一些。
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聒噪著,把白日里的暑氣攪得更加煩悶。
靠山屯的人們,午后都躲在家里不出門,只有到了傍晚,暑氣稍退,才三三兩兩地聚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搖著蒲扇,拉著家常。
李家的氣氛,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老二李文海的飯館生意不太好。
鎮上新開了幾家裝修時尚的快餐店,搶走了不少年輕顧客。
李文海為此沒少發愁,回家后話也少了,眉頭總是擰著。
他四十歲的生日宴,說是熱鬧,但也透著一股子強顏歡笑。
席間,他借著酒勁兒,跟老大李文山抱怨了幾句,說自己沒本事,對不起媳婦孩子。
李文山悶頭喝酒,只是勸慰了他幾聲,沒說什么。
老三李文泉那段時間回家的次數似乎比往常少了些。
學校已經放了暑假,但他總說在鎮上忙著備課,或者去縣里參加培訓。
偶爾回家,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楊桂芬問他,他只說是工作壓力大。
但母親的直覺告訴她,兒子似乎有什么事瞞著家里。
她注意到,李文泉和二哥李文海之間的交流也變少了,有時甚至會刻意避開。
有一次,楊桂芬無意中聽到老二和老三在院子里爭執。
聲音不高,但語氣都很激烈。
她聽不清具體內容,只隱約聽到“錢”、“不公平”、“憑什么”之類的字眼。
她想出去問個究竟,李振華示意她別多問。
屯子里也有人察覺到一些異樣。
有人看到李文泉在鎮上和一個陌生女人來往甚密,關系顯得不一般。
也有人說,李文海最近手頭好像很緊,四處托人借錢。
這些零零星星的傳聞,像夏日午后的飛絮,飄過耳邊,沒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案發前幾天,李文海的媳婦帶著女兒回了娘家,說是住上一段時間。
這在屯里也很常見,夏天農閑,媳婦回娘家小住,人之常情。
那個夏夜,來得悄無聲息。
傍晚時分,李文泉從鎮上回來了,手里提著一些水果和熟食。
他還特意去李文海的飯館坐了坐,兄弟倆似乎冰釋前嫌,還一起喝了幾杯。
李文山也在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了晚飯。
氣氛看上去,又恢復了往日的和睦。
誰也想不到,這頓晚飯,竟是這個家庭最后的晚餐。
夜深了,李家的燈,一盞盞熄滅,沉入無邊的黑暗。
03.
李老四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瞬間刺破了靠山屯的寧靜。
最先被驚動的是住在李家隔壁的趙老蔫。
他被那聲慘叫駭得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連鞋都沒顧上穿,抓起一把鐵鍬就沖了出去。
緊接著,一盞盞燈火在屯子里亮起,人們衣衫不整地從各家跑出來,臉上帶著驚恐和困惑。
“出啥事了?”
“好像是李老四的聲音!”
“快去看看!”
當人們壯著膽子涌進李家院子,借著手電筒和煤油燈的光亮看清堂屋內的景象時,一股寒氣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瞬間竄到了天靈蓋。
幾個膽小的女人尖叫著癱倒在地,男人們也面色慘白,手腳冰涼。
血,到處都是血。
濃稠的、暗紅的血,浸染了地面,濺滿了墻壁,甚至連屋頂的椽子上都滴著血珠。
李振華老兩口,老大李文山,老二李文海,還有李文泉,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沒了聲息。
每個人的臉上都凝固著死前的驚恐和痛苦。
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雜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惡臭,幾乎讓人當場嘔吐。
“報……報警!” “快報警!” 一個稍微鎮定些的漢子哆嗦著喊道。
整個靠山屯都炸了鍋。
女人的哭喊聲,男人的咒罵聲,孩子的驚嚇聲,交織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蕩。
這是一個從未經歷過如此慘劇的村莊,淳樸的村民們被眼前的人間地獄徹底擊垮了。
他們無法理解,也無法相信,平日里和善的李家人,怎么會遭遇如此滅頂之災。
很快,鎮上的派出所接到了報警,值班民警意識到案情重大,立刻上報縣公安局。 凌晨時分,數輛警車呼嘯著駛入靠山屯,打破了村莊的混亂。
刑警、法醫、技術人員迅速拉起了警戒線,封鎖了現場,開始進行緊張的勘查工作。
村支書帶著幾個村民,安排已經嚇得失魂落魄的李老四到一邊休息。
李老四目光呆滯,渾身抖得像篩糠,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都死了……都死了……”
就在警方緊鑼密鼓地展開調查,試圖從混亂的現場中尋找蛛絲馬跡時,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迅速擴散開來。
有人在微信群里發出了一張截圖,截圖的內容,赫然是幾張模糊但依舊能辨認出是李家兇案現場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正是李家那間血跡斑斑的堂屋! 更讓人不寒而栗的是,發布這些照片的人,還在朋友圈配上了一行字:“一家團圓,值了!”
這個微信名,經過好事者辨認,竟然指向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李家的老三,那個在鎮上教書的文化人,李文泉!
一時間,人群再次嘩然。
如果發布者真的是李文泉,那他現在在哪里? 難道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他為什么要發這樣的照片和文字? 如果他不是受害者,那他……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所有人的心頭升起,讓他們遍體生寒。
04.
警方的調查在巨大的壓力下迅速展開。
李家被滅門,兇案現場照片竟然還被發到了朋友圈,這種情節惡劣、影響極壞的案件,震驚了整個縣城乃至市里。
市局領導親自督辦,要求限期破案。
技術人員對李文泉的手機進行了追蹤定位。
同時,對李家的人際關系、經濟狀況也展開了細致的摸排。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提供著各種線索,但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與如此慘烈的滅門案似乎都聯系不上。
朋友圈截圖的真實性很快得到了確認。
發布者確實是李文泉的微信號。
這個發現讓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如果李文泉是受害者,誰會用他的手機發這些東西?
如果他不是受害者……這個推論太過驚悚,連辦案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都感到一陣心悸。
就在案發第二天下午,正當警方對各種線索進行梳理分析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傳來:李文泉在鄰縣的一個小旅館內被找到了! 他還活著!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但隨即又提起了更高的心。
當抓捕小組的民警沖進那間小旅館的房間時,李文泉正平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窗外。
他衣著整齊,神情看不出絲毫異樣,仿佛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早有預料。
面對警察的詢問,他沒有反抗,也沒有辯解,只是默默地伸出了雙手。
消息傳回靠山屯,村民們先是震驚,然后是徹底的困惑和難以置信。
“啥?”
“兇手是文泉?”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文泉那孩子,多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啊!”
“是啊,他可是大學生,文化人,怎么會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肯定是抓錯人了!”
“文泉連只雞都不敢殺,他能殺那么多人?”
在村民們的印象中,李文泉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
他聰明好學,謙遜有禮,工作體面,孝順父母,是靠山屯的驕傲。
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劣跡的人,怎么會和滅門慘案的兇手聯系在一起?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就連負責審訊的警察,在看到李文泉那張斯文平靜的臉時,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
他們辦過各種各樣的案子,見過形形色色的兇手,有窮兇極惡的,有激情殺人的,有為財害命的。
但像李文泉這樣,外表與罪行反差如此巨大,平靜得近乎詭異的,卻聞所未聞。
難道,這其中真的有什么隱情? 或者,這又是一個被精心設計的圈套?
05.
縣公安局的審訊室里,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冰冷的白熾燈光照在李文泉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他依舊戴著那副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李文泉,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找你嗎?”
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周隊親自主持審訊,他聲音低沉,試圖給對方施加壓力。
李文泉微微點了點頭,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知道。”
“你家里發生的事情,你清楚嗎?”
“清楚。” 李文泉的回答簡單而直接,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周隊重重一拍桌子:“清楚?!”
“李文泉,你老實交代!”
“你父母,你大哥,你二哥,你二嫂,還有你那才幾歲的小侄女!”
“他們都死了!”
“是不是你干的?!”
審訊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文泉身上。
突然,李文泉的肩膀開始微微聳動,喉嚨里發出一陣低低的、古怪的笑聲。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法抑制,最終變成了狂放的大笑。
他仰起頭,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從鏡片后溢了出來。
那笑聲尖銳而刺耳,充滿了說不出的癲狂和快意,讓在場的所有警察都感到毛骨悚然。
“值了!”
“哈哈哈哈!”
“太值了!” 李文泉一邊狂笑,一邊用力地拍著桌子,仿佛在為什么天大的喜事而慶祝。
周隊身邊的年輕警員小王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指著李文泉怒吼道:“你是不是瘋了?!”
“李文泉!”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
“你不僅害了你自己,更害了你的一家人!”
“你爹媽白養你了!”
“你還有人性嗎?!”
李文泉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低下頭,臉上的表情瞬間從狂喜轉為猙獰。
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用盡全身力氣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聲音沙啞而扭曲:
“人性?!”
“你們跟我談人性?!”
“你們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么嗎?!”
“你們知道他們一家子都是些什么東西嗎?!”
“他們……他們更不配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