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震耳欲聾的音樂,混雜著高亢的節拍和模糊不清的歌聲,如同一把巨大的工業重錘,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小區的每一寸土地上,砸在每一戶居民緊繃的神經上。
尤其是,砸在李衛國的胸口上。
他站在六樓的窗前,雙眼布滿了血絲,像兩團燃燒的火焰。
今天是高考前夜。
李衛國的兒子,李明,就躺在隔壁房間。
那個曾經陽光、自信的少年,此刻卻像一株被暴風雨摧殘過的幼苗,蜷縮在床上,用枕頭死死捂住耳朵,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他沖到那群狂舞的大媽面前,沖到那巨大的音響前,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停下!求求你們,停下!”
音樂戛然而止。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他,像探照燈一樣,帶著驚愕、不解,隨即轉為輕蔑和敵意。
領頭的王大媽,一個身材微胖、燙著時髦卷發的老婦人,雙手叉腰,歪著頭,嘴角撇出一絲嘲諷:“喲,這不是李家的嗎?怎么了?火燒眉毛了?”
李衛國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王大媽,各位阿姨,明天……明天我兒子就高考了!就一晚上,求求你們,讓他安安靜靜地睡一覺,行嗎?”
王大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引得周圍的大媽們一陣附和。
“高考?”王大媽用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點著李衛國,“高考了不起啊?我們跳舞礙著你了?”
“就是!我們鍛煉身體,響應國家號召,有什么錯?”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劉大媽立刻幫腔。
“你兒子金貴,我們的老骨頭就不值錢了?”
“鳳凰小區又不是你家開的,憑什么不讓我們跳?”
七嘴八舌的指責像冰雹一樣砸向李衛國。
李衛國急得滿臉通紅,他試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孩子壓力太大了,他需要休息……”
“壓力大?”王大媽的嗓門陡然拔高,蓋過了所有聲音,“誰沒壓力?我們當年吃不飽穿不暖,不也過來了?現在的孩子就是嬌氣!”
她上前一步,幾乎貼到李衛國臉上,眼神里充滿了挑釁:“告訴你,我們今天還就跳定了!怎么著?你想動手?”
她猛地挺起胸膛,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來啊!碰我們一下試試,我們立刻躺下!我看你明天還讓你兒子怎么去高考!”
周圍的大媽們立刻響應,擺出各種“弱不禁風”的姿態,虎視眈眈地看著李衛國,仿佛他是什么窮兇極惡的暴徒。
李衛國僵在原地,他的身體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無力。
他看著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們扭曲的表情,刻薄的話語,像一把把鈍刀,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01.
李衛國的人生,像一杯泡了太久的苦茶,早已沒了滋味,只剩下沉淀在杯底的澀。
人到中年,本該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頂梁柱,他卻成了無業游民。原先的工廠效益不好,改制裁員,他這種沒學歷、沒背景的老實人,首當其沖。妻子早年因病去世,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積蓄,也帶走了他生活里最后一點亮色。
從此,他和兒子李明相依為命。
他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會說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拼命打零工,開過出租,送過外賣,扛過水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過。他像一頭老黃牛,默默地拉著生活的犁,把所有的汗水和心血,都澆灌在兒子李明身上。
李明是他的驕傲,是他唯一的希望。
這孩子懂事,學習刻苦,從小到大獎狀拿了一摞。在李衛國看來,兒子考上大學,找份好工作,就是擺脫他們這種底層命運的唯一出路,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指望,是他內心僅存的那點硬骨頭。
他性格內向,甚至有些懦弱。在外面受了氣,總是笑呵呵地忍了;被人占了便宜,也只是擺擺手說算了。但在兒子面前,他總是努力挺直腰桿,想給孩子一個堅實的依靠。
鳳凰小區,是他們租住的地方。老舊的六層板樓,沒有電梯,墻皮斑駁,但租金便宜。鄰里之間,大多是和李衛國差不多的普通人,日子過得緊巴巴,卻也還算平靜。
直到王大媽和她的廣場舞隊“駕臨”。
小區原來的小花園要搞綠化改造,她們跳舞的場地沒了。王大媽“慧眼識珠”,一眼就看中了李衛國家樓下這片相對開闊的水泥地。這里背風向陽,離家近,簡直是“風水寶地”。
起初,她們還有所顧忌。畢竟是新來的,音量調得不大,時間也只在晚飯后的一兩個小時。李衛國雖然覺得有些吵,但想著鄰里之間,互相體諒一下,也就沒說什么。
可好景不長。
很快,她們就摸清了這里的“生態”,發現沒人敢管她們。于是,故態復萌。
時間從傍晚六點,一路高歌猛進到晚上九點、十點。周末甚至變本加厲,從下午跳到深夜,有時興致來了,早上五六點就開始“晨練”。
音量也從最初的“怡情養性”,飆升到了“山崩地裂”的級別。那低音炮“咚咚咚”的聲音,隔著幾層樓板都能震得人心慌。
她們不僅跳,還把這里當成了社交中心。大聲聊天,放肆嬉笑,激烈爭吵,甚至帶著孫子孫女在這里追逐打鬧。各種噪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聲波屏障,將整個樓棟籠罩其中。
高考,一天天臨近。
小區的空氣,也隨著這噪音,日益緊張。
02.
李明是學校的尖子生,老師眼中的好苗子,同學眼中的“學霸”。但只有李衛國知道,兒子承受著多大的壓力。他本就有些神經衰弱,睡眠很淺。
這廣場舞的噪音,成了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白天上課,精神恍惚,成績也出現了波動。他變得煩躁、易怒,有時會對著墻壁發呆,有時又會突然砸東西。
李衛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覺得,不能再忍了。他必須為兒子做點什么。
他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拎著一兜剛買的水果,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走到了王大媽面前。
那時,她們剛跳完一曲,正拿著花手絹扇風聊天。
王大媽上下打量著李衛國,見他一臉諂媚,手里還拎著東西,立刻拉下了臉,擺出了“地主”的姿態:“干嘛的?有事?”
李衛國連忙遞上水果,聲音低得像蚊子哼:“王大媽,各位阿姨,我是六樓的李衛國。”
王大媽沒接水果,抱著胳膊:“哦,知道。有什么屁快放。”
“是這樣,”李衛國搓著手,小心翼翼地說,“我兒子……他不是快高考了嘛……這孩子最近壓力大,睡不好覺,您看……您看這音樂,能不能……能不能稍微小點聲?或者……或者早點結束?”
這話仿佛點燃了炸藥桶。
王大媽立刻跳了起來,嗓門尖得刺耳:“哎喲喂!我當什么事呢!原來是嫌我們吵啊?我們老胳膊老腿,活動活動筋骨,鍛煉鍛煉身體,怎么了?犯法了?”
“不是不是,”李衛國急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王大媽咄咄逼人,“你兒子金貴,要高考,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就該躲起來?就該憋在家里等死?告訴你,沒門!”
旁邊那個尖嘴猴腮的劉大媽,早就看李衛國不順眼了。她一向覺得讀書沒用,尤其是現在的孩子,一個個都被慣壞了。她陰陽怪氣地幫腔:“就是!現在的孩子就是嬌氣!想當年我們那會兒,頭頂上飛機大炮響著,不也照樣干活學習?這點聲音都受不了,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她斜著眼打量李衛國,話里帶著刺:“我看啊,男孩子怕什么吵?這么點聲音都受不了,以后能干啥?我看還不如學門手藝,或者干脆像女孩子一樣在家待著得了!”
這話戳到了李衛國的痛處,也侮辱了他的兒子。他臉色漲紅,嘴唇哆嗦,卻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其他大媽也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
“我們跳舞是為了健康,健康最重要!”
“就是,沒個好身體,考上大學有什么用?”
“年輕人要懂得尊重老人!”
“他這是嫉妒我們老年生活豐富多彩!”
她們顛倒黑白,強詞奪理。甚至有一個大媽,看李衛國想要再解釋,干脆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就要嚎:“哎喲,欺負老人啦!年輕人欺負我們這些老婆子啦!”
李衛國被圍在中間,像一只誤入狼群的羊。他百口莫辯,渾身冰冷。
他第一次領教了她們的“戰斗力”。
那一次溝通,以他的狼狽逃竄而告終。水果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爛。
樓下,音樂聲再次響起,似乎比之前更加響亮,充滿了勝利的炫耀。
03.
李衛國沒有放棄。為了兒子,他愿意放下所有的尊嚴。
他找到了物業。
物業經理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一臉和氣,卻也一臉無奈。他跟著李衛國來到樓下,王大媽等人一見,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她們收起囂張,個個變成了可憐兮兮的老人。
“哎喲,經理啊,你可來了!我們也不想吵啊,可我這老寒腿,一天不動就疼得鉆心啊!”
“我這心臟也不好,醫生說了,得多活動,多和人說說話,不然容易得老年癡呆!”
“我們就是找個地方,姐妹們聚在一起樂呵樂呵,排解排解寂寞,怎么就這么難呢?”
她們說著,有的還擠出了幾滴眼淚。
物業經理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他勸了幾句,讓她們注意時間和音量,王大媽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好好好,我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可物業經理前腳剛走,王大媽就沖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呸!拿根雞毛當令箭!管天管地,還管老娘拉屎放屁?”
音樂聲,照舊。
李衛國又找到了社區。
社區派來了兩位工作人員,都是年輕姑娘。她們面對這群“身經百戰”的大媽,更是束手無策。
王大媽她們一看來的是小姑娘,更是有恃無恐。她們拍著大腿哭訴生活不易,兒女不在身邊,跳舞是她們唯一的精神寄托。說著說著,還反咬一口,說李衛國心眼壞,看不得她們老人高興,甚至“威脅”過她們,說要對她們不客氣。
兩個小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好言相勸,最后不了了之。
走投無路之下,李衛國報了警。
這下,王大媽她們終于“老實”了。警察一來,她們立刻關小了音量,一個個乖得像綿羊,態度誠懇地表示“接受批評,一定改正”。
警察對李衛國說:“你看,她們也認識到問題了,也保證了。鄰里之間,多擔待。”
李衛國還能說什么?他只能點頭。
可警察的車剛開出小區大門,音響的聲音立刻又飆了上去,甚至比之前還要大!
王大媽她們像是報復一樣,故意把音響對準了李衛國的窗戶,還特意挑了些陰陽怪氣的歌曲循環播放。她們甚至組織了幾個人,在樓下指桑罵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傳到六樓。
“有些人啊,就是心眼壞,見不得別人好!”
“自己沒本事,就怪別人!”
“斷了別人的路,自己也別想好過!”
李衛國氣得渾身發抖,他想拿出手機錄音取證。
王大媽眼尖,立刻發現了。她大喊一聲:“他要錄我們!搶他手機!”
幾個大媽像餓狼一樣撲了上來。李衛國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哪里是她們的對手?手機瞬間被搶走,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更有甚者,直接躺在地上打滾,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尖叫著:“打人啦!殺人啦!高考生家長打死老人啦!”
那場面,混亂而荒誕。
李衛國徹底懵了。他看著眼前這群撒潑耍賴、顛倒黑白的老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
他,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樓上,李明聽著樓下的一切喧囂和辱罵,聽著父親無助的辯解和她們惡毒的攻擊,他緊緊地抓著床單,指甲嵌進了肉里。
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在一次重要的模擬考試中,李明看著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咚咚”聲,眼前一黑,突然扔下筆,沖出了教室。
他在走廊里嚎啕大哭,語無倫次,最后被老師送回了家。
醫生診斷,是嚴重的焦慮癥,需要立刻休息,遠離壓力源。
可高考,就在眼前。
壓力源,就在樓下。
04.
時間,殘忍地滑到了高考前夜。
李明躺在床上,幾乎虛脫。他吃了藥,但似乎沒什么用。窗外的音樂聲像魔咒一樣,穿透墻壁,鉆進他的耳朵,攪得他不得安寧。他的臉頰泛著病態的潮紅,眼神渙散,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考不上……考不上了……”
李衛國坐在兒子床邊,握著他冰冷的手,心如刀割。
他看著兒子被折磨成這樣,看著自己十幾年的心血即將付諸東流,看著那個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未來,正在一點點崩塌。
他恨!
恨那些蠻不講理的大媽,恨她們的自私和惡毒。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
他試過了所有“文明”的方式,溝通、求助、報警……但換來的,只有變本加厲的欺凌和羞辱。
他明白了,在這個扭曲的現實面前,道理和法律,有時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他不能再指望任何人的憐憫,不能再指望虛無縹緲的“公正”。
樓下的音樂,仿佛在慶祝它們的勝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那歌聲,那鼓點,那嬉笑怒罵,像一把把尖刀,反復捅進李衛國的心臟。
他看著兒子絕望的臉,眼神里的火焰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灰般的平靜。
一種可怕的平靜。
他輕輕地放下兒子的手,站起身。
他知道,他必須做點什么。
不是為了理論,不是為了哀求。
而是為了讓這一切,徹底結束。
他再次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很慢,很穩,每一步都像踩在實地上,卻又帶著一種異樣的空洞。
他的眼神,冰冷而空曠,仿佛能吞噬一切。
05.
他再次站在了那群狂舞的大媽面前,站在了那發出魔鬼般噪音的音響前。
音樂還在繼續,大媽們跳得正歡,汗水浸濕了她們的衣衫,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
看到李衛國又來了,她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各種各樣的表情。
有驚訝,有不屑,有厭煩,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好戲的戲謔。
王大媽停下了舞步,雙手叉腰,像一只斗勝了的公雞,昂首挺胸地走到李衛國面前。
她的臉上,帶著極度輕蔑和挑釁的笑容。
她知道李衛國已經無計可施。她知道自己已經贏了。她要享受這勝利的快感,要用最刻薄的話語,徹底擊垮眼前這個可憐蟲。
她故意湊近李衛國,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用一種既得意又惡毒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
“怎么?”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毒蛇的信子,陰冷而黏膩。
“還想求我們?”
她嗤笑一聲,眼角眉梢都帶著勝利者的傲慢。
“告訴你,沒用!”
她猛地拔高了聲音,用手指戳著李衛國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帶著侮辱性的力道。
“你兒子考不上,那是他自己沒本事!是你這個當爹的沒用!”
她環顧四周,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判決。
“我們就是要跳!就是要讓他聽著!”
她的笑容變得猙獰,聲音尖利刺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進了李衛國的心臟。
“聽著我們怎么快活!”